不受伤好。
虽然身在这世道没有不受伤的道理,更何况像林惊羽这样的人,不会躲在别人身后贪生怕死,哪怕是寻求普通的保障也不会,他是一往无前的人,但是这句话李鲤听懂了,只要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便轻易不会受伤。
“也不会让师姐受伤。”
她眉眼一跳,觉得透过瓷碗传来热乎乎的白粥的温度陡然间滚烫起来。
“让师姐照顾我伤重,是我没有本事。但是以后,我也可以让师姐倚靠。”林惊羽继续说,“像师姐之前说的,萧师兄踔绝之能、大才盘盘,强大到可以让人安心倚靠,师兄弟姐妹无一不受其庇护……我也能。”
重创让他的肤色看上去比往常更加白皙,而眉眼也因此细腻温柔起来,少了冷峻凌厉后,在俊雅如画间散发着珠玉一样的光芒。
李鲤看得有些痴,等到回过神来,发现林惊羽已经松开了手。
她把碗盏放到自己面前,淡唇咧开好看的弧度,低头掩盖住自己动容的神色,“你没本事谁有本事啊,魔教重兵强压,萧师兄不也受伤了……”
林惊羽这话不是说给李鲤听的,实际上,是更想再一次说给自己听。
魔教高手众多,虎狼之辈,功力高深大为骇人。
再强点。
他告诉自己要再强点,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不受伤,才能不拖累同伴。
“师门还没有回信?”
李鲤摇头,“担心半道上再给魔教的人截了,石头兄弟说他亲自走一趟青云山,不过以咱们师尊的那些脾气——”她疲惫地笑起来,“这么严重的情况,估计又得在玉清殿吵起来,说不定还会动手。”
想想也是,为了张小凡,这么多人出事,这么多人手受伤,师父和苍松师伯的脾气都是最冷峻的,田师伯又极其护短,曾师伯是和事佬也架不住商师伯他们会挑事,而掌门师伯,总是最后说话的那一个。
估计师兄弟们得着急了。
“书书应该会自己溜出来去狐岐山。”林惊羽断言。
“那齐师兄呢,你这么严重的伤,他不可能放心的下你。”
“不会有人来找我们的。”
“为什么?”她放下调羹。李鲤知道师父那边是不会让人来找她,好不容易能够恢复到过去,师父不会在这个时候派人接她回去,担心功亏一篑,她能理解。
但是林惊羽,他应该是被很多人惦记的那种,师门对他的期望似乎不比一般人。
“师父一直希望我披荆斩棘,他不会同意让师兄们来找我。”林惊羽理所当然地说着自己的想法,可再抬眼的时候看到李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师姐?”
“你的身骨,底子很好,苍松师伯一直都是,嗯,一直都是很严苛地对待你吗?”
他这一身惊人的意志到底怎么磨炼出来,李鲤其实能够猜到。
宝剑锋从磨砺出。
不锤打,不淬火,不磨砺,成就不了今天的林惊羽。
她想,他在龙首峰的日子,过得备受关怀是真,可受尽苦难也不会假。
“师父并不严苛。”提到苍松,林惊羽从眼睛里就能看到光亮,敬重、孺慕,除了徒弟对师父,还有儿子对待父亲,“我能有今日,都是师父悉心教导。”
是呀,虽然师尊们总是虎着脸吓人,可都是为他们好。
苍松师伯的教导,李鲤想,没有师伯,没有龙首峰的师兄弟们,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林惊羽……这么好的——
他。
不过让她有些好奇的是,隐隐听到魔教人说的“万剑一”,那是谁?
跟林惊羽又有什么关系?
“师姐,等我们恢复好之后就去狐岐山,或者,师姐可先回山。”
李鲤动手收拾着桌上的碗筷,“出都出来了,我这么快回去,回去做什么,还不得伺候一帮小姑娘……晾着,多晾着她们一会儿,省得她们不念着我的好……”女子碎碎地抱怨着,脸上不施任何粉黛也精致美丽。
林惊羽想起适才下楼的时候,老板娘问他,“……我们这小客栈虽不比城中的大家业人来人往,不过我自诩我看人的目光从未出错,小姑娘反复申说你们是姐弟,可我看不像,编也编的像话一点,说是兄妹还差不多……不过年轻人你伤得这么重,莫不是遭家里人棒打鸳鸯,与那小姑娘一起私奔出来的?”
姐弟。
兄妹。
这两种都不是林惊羽想要的,可师姐现在这么亲近他,如果让她知道自己生出了别的念头,可能会很生气吧。
比如,那个吻。
再也没有被提及过。
姐弟,她说他们是姐弟……
其实,师姐看着很小,就十六七岁的样子。
大概有时候她的美丽、她的气质、她言行举止间散发出来的高雅万千,让她看上去成熟不少。
可一旦沾上真性情,娇俏动人得似还未绽开的花骨朵,就像个不出世的小女孩。
头上还是那么简单的鬟发,斜插着一只发簪,清雅的青云,露出白皙好看的脖颈,与她身上水青色的衣服相称。
衣服……
林惊羽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后知后觉地才发现衣服被换过了。
同样的白衣,可款式稍有不同。
他不会怀疑是师姐给他换的,而是——
他悄悄伸手往抚上束腰上方衣襟叉开下来的地方,摸到没有很明显的、几乎跟衣料分不出来的一块凸起才稍稍安定了心。
还在。
那块手帕还在。
李鲤余光瞥到那个动作,怎么说呢,她是真的没有想到。
当时嫌弃它被鲜血染过而不要的东西,以为林惊羽也明白她不在乎这丝帕不丝帕的,肯定自行处理掉。
结果没想到,看到它在小二给他换下来的衣服里,他居然会把它一直带在身上。
女孩子的丝帕,也是曾是她的私人物件,代表着她。
因为种种缘由,居然真的、真的就交到她喜欢的人身上。
林惊羽此举,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拿她当什么?
“……李洵师兄走之前告诉了我关于东海的事。”她出房门前才记起来要告诉林惊羽,“魔教在三、不,现在应该是两月了,会在流波山大幅集结,说是为了神兽夔牛。”
“困龙阙。”
李鲤点头:“按碧瑶说的,鬼王宗已经得到了烛龙,眼下还要收服夔牛,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动机不纯。”
“青云为正道领袖,肯定会率众集结,先前师兄们谈论的也是此事。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先把小凡送回青云去,然后再去东海。”
“师姐也要去东海?”
李鲤端着托盘开门的动作一愣,转头看他,迟疑道:“你是不是知道我的事?”
“书书告诉我了。”
厢房内,光线明亮起来,明纸糊的窗户上折射出大片大片的光晖。
半晌,李鲤笑了,昳丽的笑靥从她脸上肆意流淌开来,璨若明珠,“你担心什么,我都说要去了,放心吧,我可没你想的那么脆弱,有这样的机会再回去,于现在的我而言,也是求之不得……行了,赶紧打坐调息去,就你现在这半吊子都不到的水准……”
清雅英俊的脸颊还是很苍白,而此刻却似乎红润了一点点,林惊羽走到床边,也不急着运功调理。
坐在床沿,扯过棉被一角盖在腿上,仿佛上面还残留着李鲤的温度。
然后伸手将花刺握在了手里。
法宝亮着莹莹的水光,在尖峰晕开圆润的温凉。
林惊羽清澈的黑眸漾开笑意。
即便他真的不认为师姐这关过不了有什么不好的。
法宝通人意。
他认识的花刺一直都是宠辱不惊的,不招摇,不华丽,甚至不常见到,可它始终都默默无声地支持着主人。
随她怎么好,她想退,它就退,她想避,它就避,她想隐,它就隐,而她能战的时候,它自然也战。
“你也很喜欢她对不对。”他低声开口,“我也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大概喜欢到,她做什么都好,只要她高兴。
喜欢到,她喜欢谁、她不喜欢他也没事。
现在她在他身边,算的上是小凡几经波折带给他的焦虑下,最大的安慰。
可是——
他好像总是让她不高兴。
厢房内很静,林惊羽耳力极佳,能够听到重新上楼来的李鲤的步伐,打开了隔壁房间的门。
而老板娘的大嗓门更是听得一清二楚:“……小姑娘,看你的手笔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听大娘一句劝,干脆跟那公子生米煮成熟饭把事做实了,你看看你们都私奔了,还要什么名声?回去之后家里长辈也不会有其他办法,还不赶紧给你们办婚礼。”
“大娘,都说你误会了。”
“我懂我懂,小姑娘脸皮薄,大娘就不逗你了……”
他摇摇头,专注凝神,青碧色的淡光渐渐充斥满屋。
渝都养伤的日子,李鲤和林惊羽几乎就没有出过福来小家客栈。
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张小凡的状况,可也知无论是当事人自己还是陆雪琪他们都在努力,于是干脆放宽了心,做好自己的事。
两个人难得享受了温馨平淡又不被杂事侵扰的生活,仿佛回到了青云山上。
她霸占了半个厨房,这空档儿,正好给了她被年老大搅和的、没能精研厨艺的时间。
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林惊羽也帮忙打下手,本以为,他会是五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挑个水儿洗个菜,也磨刀霍霍地杀鸡杀鸭。
说到这个,李鲤觉得好笑,得亏眼疾手快拦着他,要是被苍松师伯知道林惊羽要用斩龙剑斩杀家禽,估计会被气得不轻,锐利的眼睛一瞪立马就要招呼戒律堂的刑罚。
她每天变着法给林惊羽做好吃的,冷、热、荤、素、汤、糕,每一道菜式都不带重样的,也自然而然,摸清了他的口味:忌辛辣,此外都尚可。
而李鲤曾经想起在小竹峰的时候,林惊羽明显对糖衣药丸不大认同,还以为他不会喜欢吃甜食来着。
“……没有,现在喜欢了,喜欢吃甜的。”
喜欢了。
林惊羽是这么告诉李鲤的。
那天晚饭桌上有一道糖醋鲤鱼,叫是这么叫,可因为她正常情况下又不爱吃酸,不需要开胃也不需要止渴,于是只倒了一点醋。
他将甜丝丝的鲤鱼肉放进嘴里,说了句“很好吃”,听得她心肝儿都在暗暗颤,鲤鱼,那是鲤鱼……
而他还正色地问她:“师姐也吃鲤鱼?”
“废话,东海淡水域的红鲤我都吃过,放在我面前当然吃,辛苦做的,这汉水的金鲤鱼可肥了,但听说南疆幽州龙湖的青鲤更美味,比寐鱼好吃多了,我念着很久就是没机会。”
这时候的李鲤绝对想不到,她无意中说的一句话,林惊羽却是一直记在心上。
几十年之后青云从百废待兴中再复鼎盛,李鲤还以为他是奉掌门师兄之命代表青云二访南疆办事,可谁想到,他万里迢迢出门居然只是为了亲自给她带回龙湖城的青鲤鱼。
嗯,不仅带回了几条,而是弄了几十缸几十缸,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把龙湖掏空了。
也不知道李洵怎么同意的,是焚香谷弟子运回来。
要不是碧水寒潭与南方时候相差太大,他是要把鱼放在里面养的,美其名曰跟灵尊作伴。
这可把原本计划要让他北上冰原的萧逸才气个半死,咬牙切齿挤出“红颜祸水”四个字。
李洵谷主的意图很好猜,乐意看到萧掌门心堵。
不过好在,好在林惊羽一个顺手,顺手带回了一对根骨奇佳的王姓姐弟,才勉强消了大师兄的气。
可事实真的很简单,他没想讨好掌门师兄,又不是虚以谄媚的人,也不是为了焚香谷看笑话所以故意让李洵不痛快。
而是——
在捕鱼的时候跟龙湖城王家的人扛上了,对方的纨绔大少爷抢了他放在岸上的鱼,当场就烤了。
等同的,他就把王家修真天赋最高的两个孩子抢了。
萧逸才上一刻还有点欣慰,下一刻听着师弟淡淡地说明来龙去脉后,气得半天没在玉清殿首座上讲出话来,他青云可堪大任的弟子的出现,原来只因鱼,李鲤想吃。
当然,这些是后话。
两个人在渝都这家小客栈里,客居不长却往主居的方向发展,引来掌柜小二伙计们歆羡的目光,眼睛里明晃晃写着“小两口儿感情真好”,老板娘甚至有想给他们操办婚礼的念头来,即便主要也是李鲤出手大方。
被说的多了,她也不再解释,而另一个人,对这些话也好似恍若未闻。
这样的生活,居然让李鲤生出岁月到老的感慨。
说了林惊羽底子好。
是真的好。
根基稳固,真法扎实。
自他醒来之后才小半个月,别说恢复到原有功法的十成十,就这日黄昏,李鲤敲门的时候一个不注意没有准备,居然被屋内的真法波力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墙上,血气翻涌。
“这是客栈,是渝都……”她捂着胸口对打开房门的林惊羽说道,“要是平民百姓,你可不得把人打得去见阎王爷,好歹收敛一点啊,别跟打了鸡血似的,知道你等不及想去找小凡……”
林惊羽两指一并束起道清光注入李鲤体内,“对不起,师姐,是我突破上清境后没有控制住。”
“没控制住的意思是,又往上走了?”
“是。”
李鲤默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林惊羽,她买来的几件白衣都是一样的尺寸,穿在他身上很合身。玉面丰神,如雪般的清傲冷毅,像是寒霜中的青松,峭拔遒劲得近乎能把冬日裂碎。
“难怪魔教对你存了杀意,放虎归山必成大患,奇才啊,也难怪苍松师伯无惧你的安危,看来没什么能压垮你的,大树反而越长越高,都快参天了,够厉害。”
“师姐,过度夸赞等同不切实际,美溢之辞易使人骄惰、不思进取。”
这一本正经,哪儿会骄惰?偏的林惊羽不是假谦虚,也不是真谦虚,就只是这么淡然的,不卑不亢,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才——
让人堵心。
虽然这么想不太厚道,但她突然有点怀念昏迷不醒的他,乖顺又可巧,她怎么就放弃了任她摆布的机会呢,果然还是心太软……李鲤撇嘴歪着头,左看右看就是没看他,“哦,原来夸你是我的错。”
“不……”
“哎呀,我知道了,不该夸你的,我错了。”
“不……”
“不夸就不夸,我也没夸过多少人,文敏大师姐,宋大仁师兄,雪琪灵儿小凡书书,萧师兄、齐师兄,十五十六十七十八他们到后来我也把他们夸上天。”
“师姐……”
“这世道,原来说好话都是错的,行,我知道了。”
“师姐……”
“你不想听就不听,大不了我不……”
李鲤“不”字没说完整就没说下去,林惊羽朝她走近了一步,眼前投下一片阴影,后背就贴着墙壁。
近。
也没有很近。
差不多两三拳的距离,在她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可她盯着他面前的雪白衣襟,突然无措起来。
上面头顶传来林惊羽认真又闷沉的声音,“师姐怎么曲解我的意思?”
气流呼在她的额上,李鲤觉得从头皮开始发麻,一路往后走往下去,挤到背脊一颤,被电芒打中一般。
“我……”她屏息了一下才不至于开口结巴,“这么实诚还当真了,跟小凡没道理听灵儿话似的,每一句都当真放心里,说笑呢。我没生气,你不是说能强大到庇护我安好让我倚靠吗,我乐见其成啊。”
福来小家客栈不大,总共就两层,没有多少客人,多是渝都当地百姓过来吃饭,像他们这样住宿的寥寥无几。
二楼的过道里,寂静无声,飘来楼下的家常小炒烟火味。
不说话,林惊羽不说话了,也没有动作。
李鲤顺着他的衣襟,目光掠过他的喉结往上。
彼时金色灿灿的夕阳光线散射,空气中的尘埃显现它们本来的样子飘飘浮动。
他低着头,她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唇瓣相合,四目相对。
林惊羽还未收敛起来的深深情溺,也随着这个小小的意外落入李鲤眼里,落到,她心坎里。
轻轻的触碰,若有似无,痒痒的,温温的也热热的,烫得她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