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脸此时已经全都红了,粗糙失水的皮肤此时看上去是说不出的滑稽。我的心顿时像跳停了一样,傻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我究竟在做什么?难道刚才我做了那种梦,错把老张当成梦中人了?
他清了清嗓子,好容易才说出了一句话:“我来看你了。”我懵懂地点点头,已经进入了完全失神的状态。他似乎也挺尴尬,半晌都没再说出一句话来。
我一定让老张失望了。他这么重义气专程跑来看我,结果刚好撞上了我做春梦的时辰,而且,我……还拉着他胡乱亲吻了一番,他现在一定很鄙视我了……
“温公子,其实……其实这没什么的,每个少年都会经历这样的时期,你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会做这样的梦是很正常的。”我心下一凉,他不说还好,一说我才发现自己还真是欲求不满了。我放在外面的手下意识地朝被窝里摸去——果然里面一片黏稠,这下惨了,明天还得避开九灵,自己偷偷跑到其他地方去洗床单。
无论我多想请他带我去调查有关我爹妈的事,现在我都不得不支走他——再这样下去,我会尴尬到羞愤而死的。我说:“张大哥,隔几天你再来找我行吗?我有事想要拜托你。”他说:“没有问题,我哪一天来?”我说:“大概隔个七、八天吧。”他点点头,说:“你心情若是不好,一定不要憋着,出来透透气,会好很多。”我应了他一声,他便朝窗外飞去了。
等他跑远了我才想起一件事——莫非他这段时间都在跟着我?否则他怎么知道我的心情好不好?
难道……前几天的事,他看到了?
隔了几日,我在花园里遇到了九灵。她似乎心情很好,连浇花的时候都在哼歌。我忍不住过去同她打诨道:“九灵丫头,找到如意郎君了?笑得这么开心。”
刚说完这句话,我自己都给自己吓了一跳。我居然已经可以同别人说笑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每次我在听了老张说的话以后,心情都会莫名其妙变好。
九灵似乎被我吓了一大跳,手中的壶都差点震掉在了地上。她埋怨道:“人家天天守在公子身边,哪有时间找郎君?”我说:“真的?那你可有喜欢你的宝贝公子?”她娇嗔道:“我才没有!都说公子有了霓裳公主,我们这群小丫鬟对公子也是只敢景仰不敢爱慕的!”我笑道:“看不出来小丫头挺懂事的。”她骄傲地说:“那当然!公子最喜欢的丫头就是我了!”我故意逗她:“哦?我怎么看不出来?”她愤愤不平地说:“哼,你当然不知道了,我连公子书库里的哪本书放哪个架子都知道!公子平时可不叫别人去整理那些东西的。”我说:“桓雅文有书库?我怎么没看到?”她说:“你以为公子的书就只有四书五经吗?如果只是这样,他如何能考取榜眼?他有一个密室——其实也不算,公子进去根本不掩饰,所以整个碧华宅的人都知道那个密室的所在,只是心照不宣罢了。而且那密室里也就只有书,所以我们就算进去了公子也不会生气。只不过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丫鬟家丁们,即便去了也没什么好处。”我说:“九灵姑娘不是去整理过吗?还说这些谦虚的话做什么?”她说:“嘻嘻,你想要看书可以去那里看啊,不过我看你呀,整一个乡巴佬,大概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的。”我说:“对呀,可是有些姑娘就是喜欢和乡巴佬讲话呢。”九灵说:“哼,若不是看在公子这么重视你,我才懒得理你,要看书就跟我来。”
说完她还真把我带到桓雅文的房间里去了。她走到摆放着文房四宝的桌子旁,轻轻旋转了一下用端溪石做的青紫色子石砚台,桓雅文的床便轻微地响了起来。没一会儿,那个床竟然移开了,后面开了一道小门,里面是一个巨大的房间。
我走了进去,只见里屋灯火通明,烛影摇红。数个大书柜靠墙摆放着,书籍整齐划一地摆放在里面。房间的中央有一个书桌,上面摆放着一面铜镜,一堆书画手卷还有一只摊开的画,一支雕刻着麒麟图样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墨迹未干,似乎持笔之人才离去不久。
我走近一些,方才看清楚那幅摊开的画。也不知是不是受到桓雅文的画风影响,一见着那画,我都禁不住想大大惊赞一番——那是个女子,一个绝世女子。美女我见过许多,可是如此充满灵气的女子我还真是没有见过。她穿着丹红色的哔叽衣和九霞裙,看这种缎子,我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一个词,“霓裳羽衣”。又见她头戴凤冠,双手搭在自己长长的发尾处,头微微歪着,一双大眼睛弯成了两条月牙儿,粉面朱唇,笑靥若花。见了此等佳人,怕是九天仙女看了她都会妒火中烧吧。只是那双眼睛,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这画如此活灵活现,想来不是喜欢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而且见她的装束,绝非一个平凡家庭的女儿,虽然她笑得很灿烂,可那种高贵优雅的气质是怎么都掩盖不了的。我敢断定,此人一定就是桓雅文的未婚妻,霓裳公主。
我打开了桌上的其他画卷,发现里面的人竟然都是这个女子。只是姿势不同,衣裳不同罢了。但是其他画上的双眸,似乎都没有第一张那么漂亮。
我讥讽地一笑,感觉自己又被别人骗了。桓雅文在我面前说得自己似乎根本不了解男女欢爱,还让我误以为他从未有过喜欢人的感觉。现在我才知道,他实际是懂的,否则也不会天天画着自己的心上人。就连他的哥哥,他都只画了一幅,可想而知他有多么喜欢这个女子。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那是别人的儿女私情,我不过是个局外人而已。
我收起画卷,又将它们摆放回原来的位置。这时我才发现桌旁有一个竹篓,里面堆满了纸团。一时心中好奇,莫非桓雅文也有作画失败的时候?我随手拾起一个纸团,打开来仔细看了,才知道方才的疑问是多虑的。
这画要比桌上的画要大,而上的人,更是比那画卷里的人要美得多。
那竟是一个少年。他正坐在窗前,依然穿着单薄的睡袍,一只手支在自己的下巴上,身材偏瘦,脸颊清癯,眉目清秀,双眼有些失神地看着窗外。就连他的头发都随意散开的。可是那种毫无修饰的清淡却让人怎么都无法将视线移开。也正是因为这种飘忽不定的美,才会更加震慑人心。
我又赶紧拾起了另一个纸团,打开来看,竟又是这少年的画像。这一张的表情比方才那一张要有活力的多。他有些微微发怒,手里拿着一个小碗,碗中装了许多石榴。
再打开一张,我才明白了为什么霓裳的眼睛我会觉得熟悉。那双眼睛分明就是与这少年一模一样的。这一张画上,少年在笑。似乎是晚上,可是他的笑容已将整个黑夜都照亮了。我心里很清楚这是个美男子,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这个少年不是弄玉。
是我。人皮面具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此时在想什么了,只知道一个劲地翻看那些画。我不知道原来我每一个小动作都被桓雅文看在眼里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画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在画了以后又把这些画给扔了,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我吞了口唾沫,深深呼吸了一下,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那扑通扑通的声音将我的思绪全部搅乱了。
终于我把纸篓给翻空了,直到我拿到最后一个纸团——确切说那不是纸团,而是一块透明偏黄色的胶质软皮。看上去凹凸不平,却有很多小孔,我翻来覆去看都没发现在这块小小的软皮上有个什么名堂,除了上面有五个大小不一的洞,最下面那个还有两层厚厚的胶,就没有什么特别显眼的地方了。
我把那块皮绷得直直的,心下一惊,突然知道了这是个什么玩意。以前都听说过江湖上有人会易容术,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弄的,现在看到这张软皮,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个人的脸。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看着桌上的铜镜,然后将那块人皮面具慢慢贴在脸上……
我终于明白了。
夜深了。我听见了外面隐隐传来了脚步声。我站在书柜后,屏声敛气,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要让别人发现。
没一会,我便看到了桓雅文的背影。他走到桌前,看着霓裳的画发呆。然后他又坐了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趁他不防,倏地冲了出去!
桓雅文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孱,却也来不及了。我点了他的穴道,他便只能坐在那里没动了。
“温公子……?你为何会在这里?”
我没理会他的问题,只是顺手就从衣襟里拿出了那张人皮面具,在他面前晃了晃,然后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
桓雅文错愕地看了看那张面具,又看了看我,一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我把面具抚平,朝他脸上贴了过去——没有错的。又宽又肥的脸,扁平的鼻梁,粗糙泛黄而又凹凸不平的皮肤,肥大的嘴唇……除了那一双极其迷人的眼睛,其他地方都是丑得让人无法看下去。
我讥讽地看着他,笑道:“张大哥,别来无恙啊。”桓雅文不再敢看我,眼睛看着低上,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对不起………”我道:“张大哥为何要道歉呢?现在我才知道,原来大哥是一个英俊风流的美男子,温采高兴还来不及,怎可能会生大哥的气呢?”桓雅文说:“温公子,我知道你怨我,你可以打我骂我,可是……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
看到他的样子,突然想起了九灵说的话,顿时也没兴趣再讽刺他了:“好,要不这样对你说可以,那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易容来接近我?”桓雅文道:“在零陵第一次见过你以后,我就知道你和哥的交情不同寻常,于是隔了几日,我又准备约你出来询问一下大概情况。结果刚好碰上你和秦公子从哥的住宅处离开,想到你可能有事,也就没跟你们一起走了……我在江湖上习惯易容出行,否则会有不必要的麻烦。那天,我带着我的书童一起出门,结果碰上了强盗,我隔他太远,他不幸被那些人给打死了。后来那几个强盗又将矛头转向我,原本我想与他们对打的,可我看到你和秦公子正在离我不远处的地方……我知道如果我用了武功,自己的身份就会暴露了,所以没有还手。”
我冷笑道:“你凭什么就认为我们会救你?若不是印月心好,你大概就死在那里了。”他说:“温公子从来都是一个侠义之士。”我说:“那是你看走眼了——好吧,之前你是为了弄玉的事,那之后你跟着我做什么?你怎么又跟到嵩山上去了?”他顿了顿,说道:“……只是不放心你罢了。”我说:“不放心我?我是你什么人,要你来照顾?兄弟?亲人?或者说——情人?”他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温公子,请你自重。这些话若是让哥听到,会难受的。”我说:“要我自重?说这句话之前,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自己有没有‘自重’呢?那一日我做梦,不小心亲了你,你是什么反应?你都知道是不小心的,那你脸红个什么?”桓雅文微微垂首,答道:“……雅文从未与别人有过肌肤之亲,会有那样的反应,也是在所难免的。”
我说:“你哥已经够变态的了,没想到得个弟弟比哥哥还变态。一个喜欢虐待人,一个喜欢被人虐待,你们两待一块还真是绝配。”桓雅文说:“并不是那样的。我对别人,从来没像对你那般……操心,你可能觉得我烦。连我自己都烦我自己了,可每次一见着你,我还是……”说到此处,他看了看我,脸上又一次浮起了一片红潮。他有些尴尬地说道:“温公子曾问过我,看见霓裳会不会紧张,没看见她会不会着急,每次看到她,会不会想亲吻她……我对霓裳的确没有这样想过,可我一见着你,就会有这样的反应………我、我在说什么呢。”
这下吃惊的人该是我了。
桓雅文居然爱上我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吗?
我呆掉了许久,才发现桓雅文早就可以动了,还站起身子,低头看着我。我说:“你、你怎么能动了?”他说:“我练过一种内功,如果被点穴,到一定时间都会自动解开。”
我这才发现彼此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可以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我全身顿时都收紧了,慌忙后退一步:“你要做什么?杀了我?”说完这句话我便觉得奇怪,我怎么会说出这么奇怪的话?
桓雅文没有再走过来,只是继续说:“我一定是哪里犯毛病了。温公子,你告诉我,为何我看到你会变得那么奇怪?九灵说,我已经不像我自己了。”他捂着自己的胸口,细长白皙的手指显得越发惨白:“那天哥在我的面前亲你,为何我会觉得这里好疼?我从来没恨过哥哥,可那时我好恨他,我甚至想要冲过去把你们拉开……我真的变了,我变得卑鄙龌龊,变得心术不正了……”
我慌乱地打断他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无力地笑了一下,道:“我害怕被人左右,可是我一见着你,什么都忘了。我这段时间什么书都看不进去,事务也是叫别人打理的。我只要一静下来,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我大吼道:“我都说了,叫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肯定疯了,你在乱想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连话都没法说完,就跑到外间,推开窗子跳了出去。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老张竟然就是桓雅文。这是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这不是个好机会吗?他爱上我了,我可以先将他折磨够了再狠狠杀死,这样复仇比什么都来得痛快!
可是,我的心里不安极了。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忘记了要杀他这个事实。
夜间的风却依旧凄然,繁花飘香,漫溢在房内,熏陶着悄然到来的夏季。
我突然觉得,自己欠了他很多。
两天以后,桓雅文就来我房里找我了。刚看到他,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跑。我把自己的头埋在被窝里,只露出两只眼睛。他看上去精神似乎不大好,可能也没睡好吧。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上响起:“温公子,今天我的一个兄弟来看我,请我去骑马打猎,还问你去么?”我想都没想就直接摇头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他又说:“我的还有一个朋友也叫你去。”我问:“霓裳?”他点头。我说:“那我去。”我对这个女子非常好奇,因为她是公主,更因为她是桓雅文的未婚妻。桓雅文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也没再多问什么。
走到了碧华宅的门口,我便见着了他的朋友。那是个年纪看上去和桓雅文差不多大的年轻男子,两条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明目炯炯有神,皮肤呈古铜色,却十分健康。一见着我来,他就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和一对明显的酒窝。他和桓雅文的身高差不多,可气质却截然不同。桓雅文道:“这位是长安首富司徒棠的次子司徒琴畅,他的朋友很多,温公子若是有事,可以找他帮忙。”我心想桓雅文还真是好大的面子,他这么说,人家就一定会这么做么?结果司徒琴畅还真的答道:“雅文既然这么说了,我就一定会照顾他。”我点点头,勉强笑了一下:“谢谢司徒大哥。”他爽朗地笑道:“没事没事,大家都是朋友嘛。”我一向喜欢爽快的人,看他说话的气度,果真是一个豪爽之人,于是道:“温采小时便听过‘司徒雪天’一人,既然大哥与他同姓,而且在同一个地方,应该认识他吧?”司徒琴畅道:“原来温兄也认识他,实不相瞒,司徒雪天正是舍弟。”我说:“司徒雪天饱读史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我怎么会不认识他呢?”司徒琴畅道:“哈哈,看来我小弟已经成名人了,不错,他的确是个懂很多的人,无奈武功不懂半点,爹也拿他没办法啊。”我微微一笑,也没再接话。司徒琴畅也明白我的意思,便给我们带路,向打猎的围场走去。
到了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个皇家园林,我原以为围场是一个一望无际的草原,有许多兽类和马在上面奔驰,地平线处,与之相连的是一片柔蓝清澈的苍穹。
但是我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到了目的地,才发现那围场竟是一整座山,郁郁葱葱,爬满了参天古木。奇形怪状的植物几乎将道路都给遮拦了,也未见半个猎物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