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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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屋里那人如何了?他忽而想起,侧耳倾听,听不到半点声音。
寂静。靳岚太熟悉这种寂静。奈何桥边的寂静,森罗殿的寂静,死尸累累月黑风高时的寂静。尸斑的气息,一点点流淌在鼻息......这种寂静再熟悉不过--屋子里,没有气息!
"公子?"
"公子,怎样?是否要收拾碗筷?"
"世子!"靳岚愈发着急,隔着门用力地砸,锁了的门在沉重力道下颤悠悠地晃,像吃力的喘息,一不小心就会断了气去。门里门外,尺寸之间,却隔了生死阴阳。
"谢桓!再不答话我冲进去了!"靳岚只觉两眼发黑,出道十多年,难道今日......不可能......"世子!"靳岚一脚蹬去,力道大了,那扇门居然飞起来,然后重重跌在屋子中央。
门落了,一片喧嚣的尘土。背后映出那条削瘦硬朗的身影。直直坐定,冷冷地看他。
"叫什么。着急了?怕我死了?死了你不更高兴?可以远走高飞了。"他抱着肩膀,冷冷地哼。
"你......"靳岚经历了几生几世轮回般狼狈地粗喘,浑身潮湿,居然是冷汗。他只觉得脚下发软,想躺在地上四平八仰地睡,什么都不再管。
他居然闭气装死。
恁地可恶。
"怎么,做什么那般紧张。担心我?还是担心自己的命?"谢桓轻蔑地笑,不屑地转头去时却有丝缕的痛,有风吹来,散了。
靳岚看在眼里,不明在心里。
客栈的小厮闻声而来,对着屋里的达官贵人骂也不是,赔笑也不是。付了高价的主儿,惹不起。这瓷盆,雕花门,也不便宜。尴尬地站在当地,一张脸好笑不笑的表情拿捏得真难模仿。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爷换房间?怕我赔不起是怎的?!"谢桓站起身来,一甩袖子,从靳岚面前绝尘而去。
靳岚一片空白地跟上,踩在云雾里。

蒸汽氤氲,硕大的橡木浴盆。腾着熏香,蒸得满屋濡湿,房间像蒸笼,说不出的暧昧莫名。
靳岚举起木桶,倒进最后一桶水。他必须躬亲,因为他说水中也可下毒。
"公子,请试试,还凉吗?"新的房间,重新检查。之后说饭汤脏了身体,又要沐浴,只好舍命奉陪。靳岚捋起袖子,整只手臂放在浴盆里试。已经第三遍,被要求倒掉全部水去再重新蓄好。
第一次,他说水太热。
第二次,他说水里有头发。
第三次,他说水太凉。
真是糟糕。冷热适宜的水温里,靳岚头一次感到烦恼,仰头长出气,心如止水已被颠覆得再难看见。
他只想逃。

谢桓照旧背着手冷冷地看,"怎么,不耐烦了,又想出去了?"
"若水还算好,那么公子就请吧。属下在门外伺候。"靳岚冷了脸,别过头不看他。
"还不如说去伺候门!"
"那要怎样。"
"过来,替我宽衣。"
他越发不理解他,这头不可理喻的小兽。当年那般月下玲珑,那般羞涩地笑,全都哪里去了。
只有深不可测的双眸,犀利的光忽而闪现,令人胆寒。
白玉绦,丝质的长袍,靳岚一件件帮他叠起收好。灯火烛下,只有髻上的白玉簪子没有解,映衬乌黑的发,瘦削的肩骨,皎皎的白。斧劈刀刻的线,玲珑和硬朗,妩媚和刚毅。像天外飞虹,天下恐怕没有第二具身体能够长成这般刚柔并济的美。
月,靳岚笑。他曾说他如明月般美好。这些已经不重要,靳岚只希望一切快些结束。前所未有的疲惫。叛贼,李氏。那多么遥远。花瓣,熏香,湿气,沐浴,更衣?他们是来杀叛贼,还是在作江北游?
谢桓坐在浴盆里,笔直地沉默半响。
"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我擦背。"他回过头来,貌似十分好奇。面前怎么站了这样一尊木头,好似白痴,事事要人吩咐。
靳岚咬牙。他是屠夫,不是小厮。他只会把活人变成尸体,还不曾在活的身体上劳作一番,继续保持该肉体活力。

方巾浸了水,滴滴答答落在盆里,画成永难理解的弧。靳岚轻轻擦拭那具挺直的背。肩骨清奇,肌肤细腻。养尊处优的身体,羊脂玉膏涂了一般,和他见惯的剑瘢累累天壤之别。
须得小心翼翼。
"斩命拔剑的手,就是这般没有力气么。"他背对他不满地轻哼,"你和他在一起,也这般事事心不在焉?这般想逃?"
他?
"属下愚昧。"加重手上力道。
"你这般讨厌我,想把我捏死?还是搓掉一层皮?你和他在一起,也这般恨之入骨,毫不温柔?怎么又恁地使劲,疼痛难忍。"
脾气发得毫无缘由,让人费解。一路来半百刁难今天算作极点。靳岚权当今日月圆阴气过重,有异灵缠身。可谢桓毫不松口,步步紧逼,"靳岚,你对他比对我好多了,对吧?我对你也比不上他对你,对吧,无论我多么推心置腹,都是狗粪,对吧?"
"你两人联手应该很厉害吧......靳岚,我很想知道,你和他在一起都做什么?"谢桓未醉,言语却醉了般轻佻,"你是不是要像女人一样跳起来喊,我和他是清白的,嗯?哈哈哈......"
靳岚僵在原地,良久。方巾挤干了水,在攥紧的拳中变碎。
"世子......靳岚愚昧,实在难当重任。请世子耐心等候片刻,属下这就快马去附近州县府衙调遣兵马,保护大驾回京。李派余孽,请交属下一人完成。"方巾被扔到水里,靳岚撤后一步。
既然如此难伺候,不如不再伺候。

谢桓盛怒,披着水波哗地站起来,呼呼气喘,对着谢桓。
空气变得僵硬。
只有水,滴滴答答地下落,沿着线条分明的身体,勾勒一个弧,掉了。溅出莲花。在沉默里,水滴也尴尬。
"我这般惹你讨厌么?你这般不愿意见我么?跟我在一起就这么辱没你么!"
"靳岚,你为何这般愁眉苦脸?你的笑呢,你的风雅呢?嗯?怎么,在我面前在这么辱没你这北府镇的顶尖高手么?"他爆发得歇斯底里。
早就讨厌了吧,这张淡漠的脸。所以才会沿途一路刁难。无妨,北府镇的人,世上从来没人喜欢过他们。
也许无常都不会喜欢,平白给他们增添了许多冤魂要去索领。
他就本不是为保护别人而生,早知当初,何必拉来。

"请当心,小心受风寒......"
"关心我?哈哈......死了更开心!你不是讨厌看到我么?"

他疯了。
月圆之夜,他要现形了。
靳岚只当他是妖魅,不再理论,转身离去。他要走,彻底离开这不可理喻的天之骄子。
四年的分别,他早已不认得他。
不,他从来就未了解他。那样侯门王府中长出来的人,不是他所能理解。
手抚在门闩上,又听到他威胁的声音。"站住,又要走?屠伯靳岚,就会遇事一走了之?你跨出这门一步,试试看!"水波动荡,香气蒸腾。他居然从浴盆里走了出来,不着寸缕。他走近,湿漉漉的手臂从背后缠过来,伸出手指贴着靳岚脸上画。一条寒冷的轨迹蜿蜒。
他自说自话,手指不停,耳语喃喃。
四年前你便是如此待我,打昏我转身就走,我不理你,四年不动你,我给你时间。可今天你又想这样?有本事你就走,打昏我。
还是孩子,这样的任性。靳岚捉紧门闩,就要夺路而出,逃出魔掌,逃离恶灵。
有人等他。

你道我不知你心里想什么?他?他武艺高强,让他现世来救你呀!怎么四年前没有,现在也没有?靳岚,只有我才能给你想要的东西,他不能。他和你一样,自由都要别人给。四年了,你一定没怎么见他吧,知道为什么么?谢桓笑了,笑得得意,和着窗外呼啸的西风,诡谲莫测。
不要以为有一身本领就能给自己一片海阔天空。海阔凭鱼跃,但也得有片海。我能给你一片海,也能让它变沙堆。他,有什么好。我能让你遇见他,就能让你一辈子看不到他。
靳岚僵直了身体,周身寒冷。他变了,或是本来就如此?黑暗,深不可测。北府镇,不过是掌股中的玩物。
"你究竟想怎样。"声音颤抖,红黑蓝白,眼前金星翻腾,四年前的流年不利今度重现。
只是,自己更无力。
"怎样?"嗤笑声幽幽传来。
有那么好笑么。靳岚错了。
他长大了。
为所欲为。

谢桓,何必如此,淆乱乾坤,颠倒阴阳。
哈哈......好大的罪名。沉沦得深了,淆乱便淆乱了,怎样?即便你这阿修罗再世的人,敢说自己就心如止水么?你对他从来都阴阳分明么?我又为何不能?靳岚,你说,我哪里不能?
寒夜生出冷气,灯火红黄的纠缠里他的声音成了耳鬓厮磨的低语。靳岚,实话告诉你,天下大定,北府镇留不长,你还挂恋着什么,何必当作家?但是你喜欢,我可以留。为了你,我留它。你在,北府镇在,那些人的命在。你在一天,我便留它一天。水汽冰凉的手捉住按紧门闩的手,硬生生按在那道伤痕上。昏黄的烛火跳动,挣扎中的两只手都是一色惨白。靳岚,你说,我想怎样?四年前我便沦陷。四年了,你说我想怎样?还走么?嗯?你还走么?


第七章 柳川书院
故事还要继续。
如同人间的杀戮不止。有人,便有杀戮,即使哪天没有北府镇。
天性如此。纵使千年后。

幽暗中,那个小女孩弯着膝盖靠坐在地洞里,仰头与靳岚对视。出奇平静,没有一点言语。不盈掌的小脸,如同破芽的花苞。粉的,水盈。一双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她不哭。
靳岚站在她面前,突然间有无地自容的局促。那般的眼睛,那样的仇恨。不该属于一个孩子。那双眼睛,要把仇恨纹刺到他血液里。
他想到进院时满地的头颅。暗夜如墨,小孩子的头颅,在屠者脚踩蹬踏下来回转动,闭合着眼睛。
他们还在睡梦中。
这景象以前不曾见过。一如那双仇恨的眼睛。
所杀者,官宦而已。大人有,孩童也有。却未曾如此纯粹地折断满屋满院的幼苗。现在是初春,他们应该旺盛地长。
满地。满地无法下脚的粘稠泥泞。杨渥轻声低呼,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柳川河畔,柳川书院,普通的寄宿书斋。白日里书声琅琅,夜里风平浪静。似一抹安静祥和的港湾,平躺于深山尽头默默不语。
据说她一躺就是五十余年。
"李氏余孽四人隐匿于此书斋之中。三成人,一孩童。男女不明。书斋共八十七人,孩童七十三,成人十四。"那名少年认真地汇报,年轻而硬气的北方口音,一如旷野料峭的北国春风。寒冷,刺骨,却清澈,硬朗,"属下禀报完毕,世子,靳先生。"
北国深夜。无风,无月,无星。天地平静地睡着,在这蜿蜒深山里,恬静如梦。那名少年抿起嘴唇力图认真,像极了北府镇十几岁的每一个人。不知谢桓从何处联络得来。分舵的下属?朝廷的捕快?当地的佣兵?
北府镇,有分舵?
谢桓不说。

那天,这名少年单膝跪在面前。谢桓说,来见过靳先生。叫靳先生。
少年抬头,寒冷如冰的双眸。在靳岚面前有亮色一闪,宛如天边流星,瞬间消逝,灭了。
靳先生,生得好俊。他走在靳岚身后偷偷地说。是双唇不自禁间的轻微起合。
靳岚惊奇地回头,少年手足无措地愣在当地,满眼狼狈。握紧刀鞘的手微微颤抖,无法觉察。
以前没有被发现过吧,以他这样年轻却老练的身手。
你叫什么。
回靳先生,属下叫杨渥。

"你应该把那四人是男是女弄清楚。"靳岚抱着剑,语气凛冽如西风。如那四人另有匿处,你如何交代。
"无妨。翻地三尺,不论男女老少,见者,杀,无,赦。"暗夜中谢桓微翘嘴角扬掌如刀,站在屋顶高高举起瞬间落下。
几条黑影跃起飞落,没入夜色中。
磨刀霍霍,清脆的骨骼断裂。

靳岚要迈步跟上,被谢桓拦住,"你我只需在房头督战。"他注视的目光中依然波涛汹涌,永不停息。那只手握在靳岚手上,干燥,却没有温度,"听俗语说,手冷的人没人疼。"自嘲地一笑,"原来你我的手,依旧都如此寒冷。"
四年前我便沦陷。靳岚,你说怎样。沉沦得深了,淆乱便淆乱了。你说我想怎样。那晚的耳鬓厮磨又在回响。他气吐如兰,手冷如冰,双目如火。
窒息。
靳岚抽手,挥袖躲开,"他们初战,要帮一下。"
下落的瞬间,他看不到那只手还兀自握着空中的虚无,久久不曾改变。

几乎记不得结局是怎样。
或言,他不愿想。
耳鸣目昏,一片云蒸霞蔚。他记得桌上那盏灯。没有灯罩,灯火绞着灯芯,死死地纠缠。昏黄里不甘摇摆,惹出无数灯花,噼啪爆裂,屋子里明了又暗,暗了却乍明。满耳除了喃喃还是喃喃,连同屋外的西风呼啸,都变得暧昧莫名。
人影幢幢,扣在墙上,歪了再斜,错综成片。解不开的绫。
忽冷忽热的冰火之地。
胸口气流凝滞,呼吸就如灯芯顶端的火,会随时被人用指尖掐了去。
若那样也好,一缕青烟,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谢桓浓密长睫毛的眼睑垂下来,呼吸里溢出他身上的气息。清香的,蔓延,像水草一样缠绕,海水般倾覆而下。

还走么?嗯?你还走么?
你跨出这门一步,试试看。

满世的警觉与疑问。
逃?
还是不逃?
这铺天盖地压来的黑暗。

我能让你遇见他,就能让你一辈子看不到他。
你在,北府镇在,那些人的命在。
"靳岚,我想你......"最后,他说。这个人,自以为神,降下重压,却要靳岚一边承受,一边笑着说愿意。
哪来的道理。

记得自己说了一个字,天地便黑下去。
终究是,逃了吧?
西风呼啸中没有尽头的长廊,吞噬了天地的微光。

血气,刃寒,刀割一样袭来。靳岚在院落中央深深呼吸,让这血腥气侵入脏腑。残酷的畅快淋漓与冷静。
这里才是他的地方,修罗场,黄泉路。这里和幽明之间没有距离,尸体渐渐糜烂,简单的杀与被杀。无需缭乱。他和小峰,多少次并肩挥剑。瞬间的寒冷,从被斩者身体传到他指尖。
小峰暗夜中温暖如灯的双目。周遭的失意冰寒。

不止一次的厌倦,又满溢胸间。
十岁那年的杀戮,男子破碎的脸,赵世勋瞪大的眼睛。哀号,痛责,破碎,撕裂......幻象陡生。
这里会是阿鼻地狱。终点。
他一阵眩晕,使劲摇头。扮作认真地大踏步走,要把幻象丢在脑后。一间间,失去生气的屋子。缓缓经过。它们像坟岗深处幽幽的棺材,黯然着,横竖着尸体。
其中一间,透出古怪气息,如深邃山洞,带着吸力,诱他停住。
靳岚停下,是本能与直觉--这里,成人尸首出奇地多。横七竖八的破碎,陈列遍地。
他在门外仔细观望。
怪异。

蜻蜓点水,风掠树梢,轻微的衣袂飘荡。
难道?
......

"谁?!"


第八章 缠
谁。
是一个谁字。靳岚终于记起,那晚,他呼了一声,谁。

谢桓的双臂圈成牢。
他扯开靳岚握紧门闩的手,靳岚便抽手回来,重新按在门闩上;粗鲁地重新扯开,换来倔强地重新按住......
不断往复。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要到什么时候结束。这夜,是没有尽头了。
靳岚,危险。危险,快逃。无数个念头在头脑里闪。如当年那般一掌打昏?不知是否还奏效。那之后?还要朝夕相对,或是永世逃离?这莫名的尴尬......
好似身陷牢笼的兽,挣也不是,挨也不是。千万个念头在头脑中闪,情急下,就诈呼了一声,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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