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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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此厢少年
靳岚取出那架古琴,轻轻滑下丝绒琴套,拿出一方手帕仔细地擦。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根一根,划过琴弦,抚过琴铭。绢帛过处檀紫色古琴发出柔和的光,他目不转睛低头凝眉,态度如朝圣般虔诚。
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低垂的时候划出淡青色的弧。

夕阳西下,室内昏然。他把琴认真调式一番,对着西窗弹奏起来。叮咚,琤琮。琴声悠远,天籁清泉般从他灵巧的手指间流泻而出。
他的手指修长,却不纤弱,骨节处显得分外硬气。不是普通男子的手。右手背上有道深深的伤痕,一直划到腕际,深入衣袖。
不知伤痕的终点在何处。

他闭起眼睛用心体会。弹奏乐曲是神圣的事情,和武者舞剑一样。需要聆听,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
他弹琴也不全然为了解闷。
为了保持双手的灵活。
那双看似秀气手对他太过重要。因为职业的缘故。

阖上眼睑其他知觉反而更加灵敏。他嗅到夕阳的味道,透出无奈的尘土气息,是一天终结时的不得已。微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小虫贴着地面游走,园里有花瓣掉落,扑簌簌落地告别今生繁盛的辉煌。
还有陌生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时缓时急,貌似犹豫,却毫不迟疑地向这座园子的方向靠近。不多时,已经走近他的居处。脚步停在灌木后,一阵踌躇。然后没了讯息。
靳岚警觉地睁开双目,盯紧微开的西窗。那人在窗侧,凭借直视无法窥见。
他们相互看不见对方。

靳岚双手轻压琴弦,天籁戛然而止。良久之后,一阵掌声从窗外传来。
果然是被琴声吸引来的。
"好琴艺!"来人真诚地轻声赞扬,只是有些嗫嚅,赞叹声好像替他壮了胆子,接着来人更加高昂,"阁下何方高人?这曲子在下也十分喜欢,故而冒昧前来。不知可否一见?"
靳岚沉吟片刻,走到窗前,轻轻阖上窗户。
锁好。
他背靠在窗边,听到一阵无奈的寂静后是失落的脚步声,迎着夕阳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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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那人又来。
同一时间,同一地点。靳岚弹琴,那人便偱声而来,脚步熟练,毫不迟疑。他认准了这个地方。
靳岚不再理会,一直奏到深夜月明,夜色清凉如水。
琴声止后,那人安静离去。
不仅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那人日日前来听靳岚弹琴,已成习惯。
他必定没有恶意。只是,是谁?竟然能如入无人之境般来到这里?

这日华灯初上,靳岚没有弹琴。他听到脚步声又起,于是打开门扉走出去,看到院落西角灌木后露出白色锦衣一角。
靳岚的出现打破了几日来安静的默契。那人似乎颇为吃惊,灌木中一阵惊愕的寂静后便窸窸窣窣响起来。
他一定在迟疑,该走,还是现身。
靳岚不说话,垂手站在不远处。
几番斗争,那人终于还是拨开树枝,缓缓走出来了。

是一名清秀的少年。
和靳岚相仿年纪,十五六样子,可老练程度却相差太远。他局促地拽展被树枝扯乱的贵重丝罗,一双眼睛好奇地上下打量靳岚,好像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
"你是谁?"少年踌躇一阵,窘生生地问。
谁?这话问得毫不客气,好像应该出自自己口中。靳岚微微牵动嘴角,并不回答。
"琴弹得很好。"少年冰雪聪明,而且相当直爽。他猜出眼前的同龄人就是抚琴者。
"想再听吗?"靳岚没有继续无聊的问答游戏。
"嗯。"少年用力点点头。
靳岚转身回屋,出来时抱了古琴。他挥袖席地而坐,把古琴放在膝头,借着傍晚华灯,手指一拨继续弹奏起来。
少年站在他身边出神地听。
又是一夜。

接下来几夜,又是同样地默契。靳岚弹琴到深夜,少年在一旁聆听。他曲终停手,收琴回屋。少年便默默离开。
他们之间没有一搭一搭无聊的闲话。

终于有一天,靳岚又要走。少年在身后突然说:"你很奇怪。"
靳岚抱着琴站住,背对少年一言不发。
"我们认识也算有段时间,为何不请我进屋喝杯茶?"
"这算质问吗?"
又一阵安静,少年似乎在斟酌如何回答。他怕得罪了靳岚,中断有趣的每日契约。靳岚对着晚风笑笑,"对不起,我从不请任何人喝茶。"抬步走进屋内。
身后是轻微得几乎难以听到的叹息。
如果不是凭借靳岚的耳力。

"对不起,我从不请任何人喝茶......哈哈哈......"刚进屋就听到头顶传来一阵笑声。那人模仿靳岚说话,有板有眼。到最后忍不住笑出来。但又仿佛怕惊动了谁,有意压住了声音。压抑中的哈哈笑声,不可思议地滑稽。
靳岚坐在桌边,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戚小峰,你居然活着回来了?"
"怎么,这不是你希望的吗?"戚小峰从房梁上一跃而下,用脚勾过一只凳子,叉开腿大咧咧坐在靳岚旁边,扬了扬帅气的脸。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一点。"他是靳岚的诅咒,他随时出现,毫无章法。每次到来都让自己措手不及。
"你只比我大几个月而以,不要总那样一副老生常谈的气势,小心提前变成花老头--喂,那小子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知道他是谁?"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他是谁。"
靳岚懒得理他,起身打开橱柜,又取出一只精致的小柜,从里面捧出一件件精巧的青瓷茶器,然后认真地擦。
他做每件事情都极虔诚,仿佛手前的事情是生命全部。
"你什么时候对我能像对这套没生命的茶具一样用点心?"戚小峰走到靳岚身边,把下巴贴在他肩膀上,神情极羡艳,突然又大呼小叫起来:"呀,这么多尘土。原来自打我上次送给你后就一直没用它吧!真是枉费人家大老远从越州背回来送你。"
"你也可以不送我。"靳岚回过头,挑挑眉毛,"快点坐回去,别妨碍我干活。"
戚小峰悻悻然坐回去,突然想起什么,"喂喂喂,你真不知道那小子是谁?我远离京城都对风吹草动了如指掌,别说你整天守在这里还毫不知情。那样我的脸面就被你丢尽了。"他对那少年貌似十分没有好感,全身警惕。
"你的颜面和我有什么关系?"靳岚捉着茶碾,莫名其妙回过头来。

绿乳一样的液体从茶壶倾泻而出,顷刻间满室盈香。靳岚深吸一口气,不禁称叹:"真是好茶。"顺手推一杯到戚小峰面前。戚小峰也不怕烫,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之后咂咂嘴,甚是爽快的样子。
靳岚摇摇头说:"我终于明白什么叫暴殄天物。"
"你不要总变着法地挖苦我。"
"我哪里有挖苦你,瞧瞧你的样子和喝泔水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喝泔水我才不会这样开心。"
"可你这喝法,我还不如拿河水去饮牛饮马。"
"饮牛饮马之后牛马不会如戚小峰这样逗你开心!"戚小峰严肃地说,好像宣布举世无双的真理。
靳岚摇摇头算作投降,双手抚着杯盖摩挲一阵,突然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戚小峰的脸,半晌后才说:"小峰,你瘦了。"声音是疼痛的,发自肺腑。
小峰凝神看他,拼命抿住嘴唇,眼里讯息复杂。他嘴唇的弧线很好看,有一种棱角分明的豪气。
他伸手抚在靳岚右手伤处。

"宁远大将军举家进京。"小峰仰头看空中繁星一片,"听说这次要封宁远侯。哼,也是,不然这老狐狸会从大老远地方赶来?"
"我知道。"靳岚回答。
"喂,靳岚,我北方老家这个时候可美了。"小峰转换话题像翻书一样随便。
靳岚轻轻笑笑,"那已是九年前的事情吧。"
"现在一定也很美,不信下次你和我同去。"
"北方风大天寒,只怕我承受不起。"
"可是我想回故乡。"
"那为何这次不借道渡江北上?"
小峰就是这样,每次都叫嚷着说想回家,每次机会到来时都坐视它溜走。他在躲避什么?或在等待什么?靳岚一再地问。
每到这个时候,小峰只是轻笑,不再说话。他突然跳起来说,"靳岚,天晚了我很累。今天刚刚回来需要休息。"
靳岚也站起身来表示同意,准备开门送客。
可是小峰没有离开的意思,跑到后屋大剌剌躺在靳岚床上,也不脱靴子,用手枕着脑袋双眼滴流乱转。
靳岚抱着肩膀走进屋内,皱眉问:"你不是要去睡了么?"
"我正在打算入睡啊。"
"要睡请回阁下行宫。"
"我就要在这里,和你睡一起。"
"不行。"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不行。"
小峰觍着脸爬起身,笑眯眯说:"不要不好意思嘛!"
靳岚厉声说道:"谁不好意思了?我不习惯和人同睡。快点给我下来,不要弄脏我的床!"
小峰很是不愤,"小时候我们两个一直挨着睡的,也没听你说不习惯!反正我就是习惯挨着你!"
"所以我现在更加恐惧和你睡一起。快起来!"靳岚上去扯小峰袖子,小峰翻身滚到床里哈哈大笑说:"不要咯吱我啊,我下来就是......"
"谁咯吱你了,怕痒就快给我滚下来!"靳岚更加用力捏住他胳膊拼命往出拖,没想到被小峰一拽失去力道也扑倒在不大的床上。
"混蛋你别扯我领子!"
"不敢不敢,是靳公子先来扯我的好不好。"小峰一边得意笑一边用手指捅向靳岚腋下和腰间,"本少爷这叫以其人知道还治其人之身!"
靳岚被小峰反扑好不狼狈,奋力推开他搭来的一只胳膊,心里叫苦不迭。两个人扯来打去正要动武,远处凄厉尖锐的声音忽而划破长空。
月明,光更明。声响过后是一点白光从后院升起,在空中炸开照亮整个世界。霎时间屋内如白昼般惨亮。
小峰一个激灵坐起身来,满脸得意地说:"靳岚呀靳岚,看来你不和我睡在一起是不行了。"


第二章 领命
绸布罩里的灯火噼啪裂开一朵灯花,室内骤然一亮又暗下去。
花老头坐在几边呷一口茶。
花老头本来不该叫花老头,他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但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那天,他精神矍铄地站在孩子们面前宣布,从今后你们听我差遣。只要去做,不需问原因。
他说自己姓花,人们叫他花先生。
这个姓和他本人配起来太古怪了。戚小峰一直在背后叫他花老头,因为小峰说从第一天遇到他开始花先生就有雪白的头发和一副银色美髯。当然这些在小孩子眼中不过是好笑的道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所有孩子都跟着他这样叫,包括靳岚在内。
花老头。
除了花老头,他们很少见到别的上封。
虽然他们知道北府镇直属宁远将军府。
这里就是北府镇。

靳岚坐在花老头右侧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戚小峰斜趴在身侧小几上不耐烦地捏扁扑火而来的飞蛾,风定昭用杯盖拂去茶叶。靳岚腰间有剑,他轻轻捏着剑鞘冰冷的外壳。这柄剑是他的生命,只要离开自己的房间,他就没有和自己的剑分开一步。
从第一天接受它开始。
信号闪过,他们立刻聚集于此。不过今夜需要与会的只有四个人。

"那么就这样了。赵世勋从台州道出发入京,你们有充分的时间。请务必在京城外办好。靳岚,定昭,二位要辛苦了!"花老头说话严肃,双眼不时从在场所有人脸上扫过。
"这么说没我什么事了?"小峰很是不满,下巴顶在手背上,说起话来脑袋一上一下的。
花老头呵呵笑笑,"小峰今天刚回来,本该好好休息一番。但你不是一直想回乡探望么,这次正好去冀州道办事,你可以顺道回乡探亲了。不急,七日内什么时候启程都可以。"
"探亲?"小峰抬起头来。靳岚知道,在这个世上,他已没有还活着的"亲"。他们当中谁都没有。
"我不要探亲,我要和靳岚一起去!"
"可镇中已决定由定昭辅佐靳岚共同完成任务。"
"好像我就不能辅佐一样。"小峰撇撇嘴。
"那冀州道怎么办呢?"花老头脾气好得出奇,好像不是他们的上封,只是纵容孩子的父亲。
"很简单,风大哥去冀州道,我陪靳岚去会会那个赵什么。"
花老头把头别过去望向风定昭,风定昭抬起眼睛看靳岚。靳岚沉吟片刻,抬起头来看戚小峰。小峰满眼渴望看着他,像站在摊前央求父母买麦芽糖给他的小孩,用眼神央求,用表情央求,用整个生命央求。
仿佛失去了这个机会就等于失去全世界。
靳岚轻轻叹了口气。戚小峰果然是他今生的诅咒,一辈子都甩不开的样子。
大家立刻心领神会。
"好,那就这样吧。定昭,冀州道之事劳烦你了。"花老头看到谜题解决,于是重新分配任务。
"花先生请放心。"定昭是孩子们当中年龄最大的,所有人都喜欢这位行事稳妥又生性豪放的风大哥。
"那么,靳岚小峰,赵世勋那里就辛苦你们了。时间很多,不过,一定要在下月十五之前赶回来。"
"呀呀呀,花先生你废话太多了。好像刚才没说过这些事情一样。现在已经月末,距离下月十五哪里来的很多时间。"小峰很是不耐烦地应酬。
靳岚站起身来微微颔首,一言不发走出屋子。
小峰跟在身后大叫:"靳岚你真愿意啦?哈哈,太好了我去备马--靳岚你不要走那么快!"
望着一前一后两人离开后空荡荡的门厅,花先生和风定昭突然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相视哈哈大笑。

天气很好。
高高的山岗上是一群慵懒悠然的牛,一名牧童骑在牛背上,另一名牧童靠在他身边。他们都戴硕大的斗笠,穿颜色灰暗的粗布衣服,打赤脚。隐约裸露的肌肤上沾满泥巴,已经风干。呈现出灰黑颜色。
嫩绿蓬松的野草织成毯,从他们脚下向四周延伸,伸到遥远的山脚,绿毯尽头有一队车马辘辘通过。

牧童甲骑在牛背上举着一张破旧牛皮,忽而望向山下遥远的车队,它们像豆粒一般渺小,缓缓移动。"赵世勋这老头太实在了,一把年纪还真带着全家进京复命。真不知那个白痴贤皇子有什么好,据说连鸡和鸭都分不清楚。"
"我们那个孝王子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襁褓中而已。"牧童乙扶扶斗笠,靠得更斜,好像倒在牛背上一样。这样可以让他显得更加吊儿郎当。
"没准人家长大了比宁远将军还厉害。"
"只怕还没等他长大就要即位了,还没亲政又要我们去办了。"牧童乙漠然仰首。
朝中佞人当道。皇帝体弱危在旦夕,重臣们分成两派明争暗斗。宁远将军谢派和宰相李派。谢派凭借封疆大吏的赫赫战功在朝内外耀武扬威,执意要立本族女所出的王子孝为太子,李派自然不甘,屡次面谏皇帝一定要立"敦厚仁爱"的皇子贤继承帝位。
只可惜,孝还在吃奶;贤,永远数不清手上有几根指头。
两家从朝里打到京外,只等用鲜血铺就康庄大道,皇帝双眼一闭便如臂使指般坐镇天下。于是,谢派在京城培养了北府镇。
北府镇不是镇,只是一个秘密机关。
公开而秘密的。所有人都知道,那里蓄养着大批杀手,只要宁远将军手指微抬,哪个大臣敢有异议便会被"办"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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