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伯----萨朗小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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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火辉煌,狭小的屋子显得有些拥挤。人太多了。
是一群没有武功的家丁,簇拥在屋子空地中央。紊乱沉重又小心翼翼的呼吸声混在一起。他们面容紧张地盯住门口,因为他的到来而大惊失色。
但每人手中都有工具。除了几名手里有刀剑之外,其余的武器全部滑稽得像小孩子的过家家游戏。一个人手里捧着烧火的棍子;另外一个人手里拿着凳子腿,木头折断的痕迹还是新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僮拿着一支烛台,他拼命站直,力图表现出自己的临危不惧。但靳岚看到他膝盖以下颤的得厉害。
以往的最后一间屋子,都是冰冷的。那里往往临乱不堪。是因为在慌忙中卷藏细软和藏在床下或密道中而造成的杂乱无章。
那里的人往往要耐心寻找才能找到。他们躲在被子里,趴在桌子下,躲在柜子中。以为这种可笑的藏身之法能够帮他们保命。人在临死时总会做出些愚蠢举动进行根本无望的挣扎。
但这里的人,明显在等死,居然没有求饶或逃走,只是默默地反抗。如此一来,还不如自行了结。他们为什么还杵在这里?
他们觉得能保护身后那个人。
在人群簇拥中一名老者安然端坐,长须飘飘。他气定神闲没有抬头,手里捧着一本书吟诵。
他们要保护他。
靳岚微闭了眼睛仔细分辨--屈原,《国殇》。
硬气铿锵的台州口音在屋中萦绕。
"赵世勋大人。"靳岚做了毫无意义的最后确认。
老者没有答话,继续朗读。窗外有铮铮金属碰撞的声音,小峰应该战得不会太辛苦。靳岚不再问,抱着剑耐心等待。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一个杀手,站在砧板上的肉面前,等待对方把想做的事情做完。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老者铿锵吟诵完毕,仰首闭目,缓缓才睁开眼睛放下书。
"年纪轻轻,为何做这祸国殃民的营生。"赵世勋的眼睛射出犀利镇定的光。不愧曾在朝中呼风唤雨,人已迟暮还被人寄希望力挽狂澜。
靳岚不答,在心头默数,缺失的人数在这里一一对上。
一百二十三。
"这些全是无辜的家丁,你所要者老朽一人而已。放了他们。"赵世勋的口吻明显在命令。这不属于一个将死之人。他忘了自己的命在靳岚手里。周围的家丁们没有言语,只是颤抖着。他们在逃与不逃中挣扎,几近崩溃。
在老人面前,他突然有些迟疑。
"一起上,我让你们痛快些。"靳岚开始迈步。
"呀--"一名家丁禁不住这冻结的恐惧,冲上来将它打碎。靳岚拔剑,收剑。那人已经倒地,没有一点挣扎与惨叫。只有半截凳腿当啷落在鲜血浸染的地上。
"我说话算话,一起上,让你们痛快些。"屋子太小,靳岚顷刻之间已近走到这帮毅然的乌合之众面前。
他看到人们眼中惊惧的血丝。
"混账!"老者站起身来,看这帮家丁一个个倒在眼前,从一群忠心耿耿的家狗变成毫无生气的死肉。
却不是靳岚的剑。戚小峰进来了,手里的剑还在滴滴落血。
鲜血滴落在刚才那名小僮苍白的脸上,他双目紧闭,手中捏着那支烛台。
"老爷子,少说两句吧,一会儿在黄泉路上会没力气走路。算了,看你大限就在眼前,有什么遗言不妨对我们说说。"看到只剩下一人,小峰突然心情大好起来。
"看你一个清秀的少年,居然干出这等为虎作伥的事来。朝廷之祸,朝廷之祸啊......"老者没有听到小峰的话般,依旧对着先进来的靳岚痛斥,"如此武艺高强,为何不替国家建功立业,你空有一身本领,却干这见不得人的勾当。吾老矣,身死不足惜。尔等......你,如此年轻......"老人家突然痛心疾首起来,捂住胸口痛苦地咳嗽,"大好年华,你所为何事留恋于此,所为何事!"老人眼里泛出浑浊的光。
靳岚忽然想起已故多年的祖父。
戚小峰显然不爱听这番老生常谈,这番临终的说教恐怕他也头回遇到。于是转向淡漠,缓缓抬起手中的剑。

靳岚仿佛中了魔咒,低垂眼睛。
他知道自己是清秀的孩子。
所有的人都这样想。
八岁那年冬天,他衣着单薄,抱着古琴从清冷的街头经过。被几个恶劣少年按到在地。
他们嘲笑他,捉弄他。抢走他的琴。叫我一声爷爷,喝了老子的尿,这破木头还给你。那群少年叫嚣。
靳岚捏紧拳头,一声不响。他貌太柔弱,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一只容易捏死的昆虫。他缓缓撑起身体,准备站起来。
这时,一头小豹子从街边冲过来,对着那群少年狠狠地揍。粗鲁的叫骂声,将对方骨头折断声,吐口水声此起彼伏从彼一处传来。不多时,小豹子站起身,不屑地拍拍身上尘土,蹲下来对靳岚伸出一只手说,嘿,笑一下,我叫戚小峰。以后我来保护你。
靳岚盯著他冷冷地看,看到小峰慌乱地低下头。格开伸来的手,拾起琴木然走开。
保护?
他也不知道,靳岚实际和他一样,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死神的先行官。
所以第一次在北府镇相见时,小峰瞪着他,错愕的眼神让人毕生难忘。

又一团寒气在周围凝结。
剑锋割裂空气,小峰已经不耐烦赵世勋的谆谆教诲。靳岚回过神来,看他冷目凌然跃起,挥剑从上而下劈去--破竹,北府镇必杀招式。
他太讨厌那老头了吧,要把他一斩两断。靳岚不知自己是如何反应,只觉得灵魂和剑一起出鞘,他在空中看到自己跃起,在半空挡住小峰下落的剑势。
双剑相撞的声响在空中久久回荡。小峰愕然落地,直愣愣看他。靳岚突然一个激灵。虎口处还在隐隐的疼。
自己在做什么?!

靳岚在下落前顺势回腕长剑回扫,锋芒划过老者咽喉。老人喉咙清脆的断裂声再从剑尖直抵屠者心脏。
胸口一阵冰凉。
他落地,单膝跪地。抬起头来,发现老人的苍白的头无力地靠在桌上,正对着他瞪大眼睛,好像怒目而视。他仿佛还在问:你所谓何事,所为何事!斩断的脖颈处鲜血渗出,浸染一片,从桌上滴到地上,打湿花毯氤氲成一团。
靳岚霎时浑身冒汗,沉重地喘起气来。
"靳岚你怎么了?"小峰跑过来,伸手扶他,他的胸膛温暖而结实,"别告诉我你最近独自办事也一直这样恍恍惚惚的!"
靳岚推开小峰,站起身来往出走。给他全尸。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握紧剑的手,沁出汗。
夜寒似冰。

"靳岚,为什么这么快,你是要和我比骑术吗?"
"如果风大哥在就好了,用化骨散清理会快得多。"
"不要当着我的面总夸别人好吗?我们刚刚也清理得很干净嘛!"

裹着月色归来,是十四的浅夜。靳岚背着身后狭长的粗葛布包裹,轻轻踏落在一地缤纷上。
终于没有负花老头托付,赶在十五之前。
远远地,他看到那个瘦削的白色背影和月光一样皎皎而明。抱着膝盖坐在屋前地面,仰头看繁华枝茂外的一轮明月。没有理会身后有人。
靳岚微笑,是每次相遇,都伴着明月的人。
他轻轻走到他身旁坐下。从同样的角度向同样的方向仰望。斑驳的树枝后是割离成各自为政的天,成小块,一片片。月光凉凉地水一般打下来,湿了两人。
靳岚不动声色地捏了个响指,那人惊诧地回过头来。他从余光看到那人眼神迷茫,继而突然惊喜起来。捉住靳岚的长袖,生生地摇晃,"你回来了!是你!"他一定嗅得到靳岚满身风尘。
他知道他从远方回来。他不问,你去了哪里。
靳岚微笑坐定不动,看他,嗯,回来了。少年突然松开捉紧衣袖的手,低头沉吟。
"你走了这样长时间。"
靳岚扬起头听风,没有回答
少年喃喃地说,"十八天。"
"你这园子里的花真好,都是那样有味道。"他低下头,转身掐了一朵合苞的洁白,嗅了嗅,放在手里来回地揉,有浓烈的香气和汁液从指尖流出,"只可惜,是荼蘼。开过了,别的就不能再见。"
靳岚猛然回过头,"这段时间,你天天都来?"十八天。他说,十八天。
还是藏不住城府的孩子,少年眼神慌乱起来。双手不住地交叉,在靳岚的逼视下近乎狼狈地低头。靳岚盯紧了他看,苍白的月色下,脸竟然红了,汹涌如满地的荼蘼。
他天天来。在这里,等他。

有轰然的声响,在胸中安静地炸裂。
有风无风的傍晚,他都来熟悉而陌生的花园,对着紧闭的门扉幽叹。他席地而坐,安静地等待。他怕他离去,怕他一去不归。又执着地相信,他会回来。
他对着月亮或是繁星一天天记载他消失的日子。
靳岚仿佛看到一切。满地满园的他的背影。在窗边,在树下。

靳岚霍然站起来,"你该走了。"
"为什么,时候还早。"读书郎答错先生提问般地惊慌,少年仰望他,好像得到巨大惩罚。
靳岚笑了,低下头来,对面那双充满疑惑和担忧的眼睛清澈明亮,"但是你今夜要早睡。"
少年眉头微蹙,他不明白。
"明天你不是要早起么。"靳岚又蹲下来。
"你,知道?!"少年清澈的眼睛蒙上疑惑。
靳岚肯定地点头。
脸上藏不住心事,少年恍然大悟地跳起,"你明天会来吗?"
"会。我会去。"
他必须去。


第四章 屠伯
晴空烈阳。

靳岚独自靠坐在角落终端的幽暗里,灰色阴影遮挡面颊,革质护腕下的手里是从未离身的昼月斩。
万顷碧天是海,无数的人从四方周厅穿梭而过,像水中游鱼。他们身着绫罗,华丽非凡。腰上的配饰叮当作响,是珍贵的血玉或和氏佩环。
这是王家大司马,那是欧阳御史台。几个小卒貌似严阵以待,背人处就窃窃议论。如果他们知道他就在身后窥视,一定不会这样张狂。
是月,望日。宁远侯世子元服礼。

新挂封号的宁远谢将军,擢进爵位。双喜临门,恰逢独子谢桓元服礼。来来回回流动的人像丑陋的蚂蚁,嗅到蜜糖便招摇聚去。官场虚伪,不过如此。宏大的场面,皇亲国戚一族,天下同庆。锦绣织成的毯蜿蜒铺就,喧闹的繁华从前门一直延伸到靳岚身后高高的洁白登天祭台,在华丽的阳光下闪出灼灼的光。
朝廷赏光,派三千铁甲护礼。锦罗穿梭的华贵和铁甲铮铮的寒气在青空下交映成辉。
但这不够,宁远侯独子成人大礼,怎能少了将军心腹北府镇。
靳岚回头看,看不见小峰。他在祭坛之外,把住那道大门。他在祭坛终端,守住这片净土。首尾两端,最为重要。重要的地方,需要重要的人来守。
屠伯双公子。他们是北府镇杀手尖端的锦旗,迎着乱世腥风血雨猎猎招展,鲜艳如狼毒花。
镇中其他人也守在常人看不见的要处。他们始终在阴暗中前行,像泥土中栖身的毒蛇见不得光,灼灼烈日下,必须遁形。
他们的出现往往和死亡有关。这种吉庆的场面,还是藏起来为好。
万不得已才能现身--有人来犯,则必死于千尺祭台之下。

于是靳岚抬头,遥遥望向侯爷府少主人。他身着华服,仪仗前后簇拥下昂首走来,从华丽的织毯之上,宛如脚蹬天边彩霞。
虎父无犬子。那个少年只有十五岁。
他用力挺直脊梁,傲然决然的神情一丝不苟。抬腿落步间是月下没有的沉稳,挺直的鼻梁上一道清晰傲然的线。
原来,他属于太阳。晴空下不可直视的骄阳。

世子缓缓走来,仪仗经过靳岚面前。他看到,他依旧清澈的双眸中写满了不可侵犯的神圣。
虽是小孩子装出来的镇定,却终有着与生俱来的霸气。
为父的是有意在京城办这场华礼,礼毕将军班师回风大天寒的边疆"尽忠职守",世子独留京畿重地"为吾皇效力"。父在边疆,子在朝中。如蜘蛛扯丝般遥相呼应。
天下尽入谢家掌股之中。众生是他们网中的虫。

在靳岚面前,他突然停留,星亮眼睛望向栖身处。暗影中靳岚不动分毫。
他知道,他看不见他。
他是幽冥的死神,他在白日怎能瞧见他。
周围有细小的骚动。于是他放弃,重新端正了姿态,毅然前行。
靳岚看到他在高高祭坛上,比祭坛更耀眼,像华贵的美玉。那顶成人礼冠加在他头顶前,他再次回首。远远地和靳岚目光相交。
靳岚怦然心跳。他读到一丝复杂的失落。
转瞬即逝了。

第二天夜晚,靳岚在盆中洗了双手。听到门外窸窣声响。他开门,少年又来。凉凉地站在月下,披一身皓皓月光。
但是靳岚知道,他原本不属于月亮。这太阴之气,应该让北府镇的人吸取。只有他们才无法于白日现身。
他走到他面前,冲他微笑。
"你......"少年满脸失望,仿佛受到欺骗的不甘。他依旧低头揉搓着衣襟,还是那样小孩子般的纠缠。却问不出一句话来。
是,他还是孩子。一个祭礼,无法改变一切。除非历经磨难,否则恐一生都只是玲珑剔透却不能磕碰的美玉。
"昨天,很好。"
"昨天?你,来了?"少年惊喜地抬头,转而又闪过空虚的怀疑。
靳岚背着手,淡淡的。
他昨天戴紫金歩摇冠,穿了紫色团秀两当衫,腰间栓了白玉绦,佩剑是宁远将军--现在宁远侯的至爱,如今赠给了爱子。祭坛有九九八十一级,他从屋里走出来时不小心踩到前面祭司的后摆,在登上祭坛前原因不明地稍作停顿回头四顾......"然后,你在礼冠加顶前突然向后望了一下......怎么,还要我力证清白么?"
原因不明的四顾。原因不明......他眼神惨然。
靳岚只是莞尔,看他,像看一直小猫。靳岚看到,他全看得到。祭坛周围几丈之内全在他掌握之中,他怎会不知道。
"你果真来了!"他信了,天真地仰面笑着,又夹杂自卑,"你说我,表现得,很好?我......"他有些语塞,"对不起,昨天祭坛上无法寻找你,夜间父亲摆了酒席,但人太多,找了很多遍,没有寻到你,后被拉住劝酒......"他为自己的怠慢自责,声音越来越小,想说又没有胆量,响在唇边,像水波一样荡开。
他道他是谁。手持请柬的达官贵人,登堂入室前来恭贺?
那个夜晚,所有排场移驾侯爷府。靳岚自然跟去了,就在他身边。只是他不知道。
"所以,你今夜还要早归。"
"明天,你还会来?"他疑惑了。明天,他也能,来?
靳岚用点点头。
明天,他依旧必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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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岚到得很早。满场的荼蘼。只是没有他园中开得那般汹涌。中央是宽阔的校场,平静的土黄,需要人来打破。他抱着剑静静站在一旁休息。
其他人陆续前来,四散地站着,熟悉的人相互交谈。他们窃窃私语,交换着天南地北带来的新鲜趣闻。
杀手也是人,是人就有和人交流的欲望。
风定昭遥遥向他招手,"每次都来这么早。真怀疑你睡觉了没有,呵呵。"
"闲来无事,不如早到。"
四顾寻找,小峰还未到。他总是在最后一刻才从地下冒出来,迈着懒洋洋的步伐出现在人群后,挤啊挤啊,凑到靳岚身旁。

谢桓看到靳岚的表情,果然不比猜想中平静。
花老头陪着几个人远远地出现了,中间前方是穿了白色宽袖长袍的谢桓。还是那样耀眼,从容地笑着,万丈淡黄里的皓皓明月。他在人前,比在月下更光彩夺目。不,倒不如说在月下更乖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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