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白皙的十指抚上了朱红描金漆的紫檀门,细腻的感觉存留在之间,心微微的颤抖着,甚至不知道自己开了门之后会是怎样的情况.
吱呀一声,门终究还是被江容轻轻的推了开来,浓厚的墨香在一瞬间包围住了江容.层层帐帏中,那个消瘦的身影,是谁?蓬乱的发,只穿了一件素白的贴身小袄,下边穿着葱绿撒花百折裙.纤纤细指拈着一块墨.身边青花瓷缸里满满的都是墨.这是谁,是姐姐么?怎么可能?姐姐呵,一向高傲的姐姐,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子?颤抖着手,拂开面前朦胧的纱帐,泪再也忍不住的滑落下来,在空中划过,跌落在冰冷的青锦地衣上. "姐......姐姐......"背对着江容的人儿的动作猛然怔住了,仿佛不敢相信似的,呆呆的坐在原地. "姐姐!"悲痛的叫唤着,江容猛地撩起衣摆跪在了冰冷的地上,一直以为姐姐贵为皇后,一直以为姐姐过得很好,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可是,今天看到的情景却教江容悲痛不已.姐姐啊,难道你这些年在宫里就是这样是的么?难道你这些年在宫里就过着这样的日子!看着那满满的一缸墨,要花多少个日月才能磨出来呵.你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磨着这缸墨的?这缸可能永远都送不出去的墨啊!
"是容儿么?"白色的身影颤抖着身子放下手中的墨,悄然的站起了身.挪动着脚步轻飘飘的走到了江容身边,冰凉的手拂上了江容低垂的脸,曾经明亮的眸子再这深宫被磨去了光泽,黯淡无光.苍老的面容,憔悴的神情,几乎难以辨认,这就是三年前明眸皓齿,巧笑倩兮,身如柳,貌如花的江婷.轻轻的蹲下身子,对上了弟弟愧疚的神情,江婷却突然笑了开来,手指着那缸墨,轻轻的说着 "容儿,你看,姐姐曾经答应过你,要把悬阁的墨缸添满,姐姐这一辈子,估计是不能出去了!你既然来了,就把这墨都带回去吧!"
姐姐!悲怆的看着面前若无其事的江婷,江容的心却象被刀子生生的划过一般,密密的疼着.看着江婷苍老的面容,止不住的感到一阵悲凉,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江婷,沙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口 "姐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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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头注视着眼前的江婷,沙哑的声音终于说出了口 "姐姐,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为什么?"低低的咀嚼着江容不解的疑问,苍老的面容蓦然地有了一抹悲怆和不甘. "你又何必要知道呢?容儿."
低哑柔婉的叹息自江婷口中逸出,拖曳出那份难以言说的如怨如艾的心绪.为什么,为什么,你问我,却教我去问谁来?
江容却不知江婷心中那复杂的情绪,站起身拉住了江婷的衣袖,却被江婷猛然一把甩开,愤恨的看着他, "江容,你为何要到宫里来,你不好好守着我江家的书楼,你跑这里来做什么?"江容木然的看着面前陌生的姐姐,一刹时几乎搞不清面前那个愤恨的人是谁?
江婷看着江容茫然的样子,突然间就笑了起来,有如发疯一样.江容怔怔的站在原地,看着江婷疯狂的大笑着,却透露着无限的绝望,那是怎样的悲凉,是看透人世浮华的透彻,还是感伤死守深宫的寂寥?
好容易江婷止了笑,苍白的面容硬生生的被抹上一抹嫣红,冷冷的看着江容,一双眸子空洞无比,视线迷茫而又虚幻,楞楞的坐倒在凳子上,张着空洞的眸子,似乎再也看不见任何景象.孱弱的身子忽然间剧烈的抖动了起来,细瘦的手紧紧的环住自己的身子,江容教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猛地扑上去一把抱住抖个不停的江婷,柔声安慰着 "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不要怕,我在呢,我在这里呢!姐姐!"
越是抱着怀中冰冷的躯体,越是心悸,不知道姐姐这些年在宫里究竟是遭了什么罪,一向来高傲的姐姐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子呢?江婷渐渐的冷静了下来,迷茫的眸子缓缓的看着周围,看过那飘荡着的白色帘幔,看过窗外摇曳的青翠竹子,看过屋子里那一缸散发着浓浓的墨香的墨缸,视线最后停在了江容焦急的脸庞上,冰冷的指尖拂上了江容温热的容颜,眼中满是依恋 "容儿,你可曾记得,盛夏之时,姐姐在云雾川的丁香树下教你写的字?"看着眼神开始模糊的江婷,江容哽咽着点了头 "记得!"
江婷的眼神更加的迷茫了,仿佛透过那飘动着的帘幔看见了幼时的自己和江容,慈爱的笑着,低头注视着江容 "你说与姐姐听听"
江容痴痴的看着面前消瘦的人儿,看见了那一年丁香树下的自己和姐姐,小小的自己拿着狼毫,小小的手努力的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 "诗理传家 "
"诗理传家 "呢喃着,轻飘飘的说出了口,江婷却好象没有听见似的,依旧是沉醉在自己的记忆中 ,双眼泛着泪光 "小时候的日子,真的很好很好!我还记得以前和你在屋子里看书,和你争辩着是不是善本,还记得娘亲慈祥的笑容,还记得爹爹严厉的神情......可是,自从进了宫,就什么都变了.这里就象是牢笼,困住了我的一生.哭不得,笑不得.这高高的宫墙,深深的宫闱,教我情难诉心事难辩.这日子,真真是如书一样的一页页翻过去了,却皆是空白!一片空白啊!哈哈哈"凄厉的笑着,悲凉的笑声蓦然响彻整个宫殿,死死的瞪着江容,颤抖的指尖死死的指着江容, "你为什么要进宫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你该在家里守着那万卷书呵,为何偏偏要到这里来呢?"
"是朕让他来的!"严厉的声音沉厚的在宫门响起,一脸威严的皇帝蓦然出现在门外,阴深的看着江婷,一双凤目狠绝的闪过一抹光芒 "看来皇后的病情越发的重了!你们是怎么当差的?怎么都不去宣太医?"
"够了!"江婷忿忿的打断了皇帝的话,一身白衣飘动着,虚浮得几乎站不住,凄楚的看着面前的皇帝 "你想做什么,你又想做什么了?难道你做的一切还不够么?你就不能放过他么?" 啪的一声,一记巴掌拍到了江婷脸上,苍白的脸上立刻浮起了鲜红的印子,江婷苍白的嘴角溢出一丝血丝,整个人被打飞在了地上,肩上浓密的青丝,连着主人一起,飞落在冰凉的青锦地衣上.江容大惊,直觉的就要去拉江婷,却被皇帝一把抓住,邪魅的眼扫过地上的江婷一眼,看着面前的江容 "皇后这些日子凤体欠安,容儿还是随我去吧!"边说着,边拉了江容往外走去,江容死命挣扎着,奈何皇帝硬是不动如山,竟是叫皇帝一路拖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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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容眼睁睁的看着那破落的宫殿的门就这样在自己的面前徐徐的关上,听不到了姐姐的声音,从一开始被皇帝拉出去,江婷只是冷冷的坐在地上,一双空洞的眸子却是死死的盯住江容,干瘪的唇一字一句的吐出了一句教江容不寒而栗的话 "容儿,你是属于书楼的,书楼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江容还来不及理解里面的意思,就已经被皇帝一把拖了出去,听着那两扇雕花檀木门吱呀一声沉重而又缓慢的关了起来,封住了江容的视线,封锁住了江婷跌落在地上那白色的身影。
走出了宫殿,皇帝却忽然放手,江容一时不备险险的跌倒在地上,一边的太监连忙扶住了,低声说着 "江公子小心."忿忿的一把甩开了一边扶着自己的太监的手,愤怒的看向一边一脸清闲的皇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此话一出,吓得一边的太监倒吸一口凉气,万万想不到江容竟然用如此大不敬的语气和皇帝说话,皇帝倒是一点不在意,悠闲的迈着步子,不疾不徐的走着,间或还很有兴趣的去摘边上青竹的叶子.好容易等他摘够了叶子,才想起身边的江容.温和的笑着 ,指了指前面的八宝凉亭,回头笑着和江容说道 "容儿你看,那凉亭可是朕命十个工匠赶工造成的呢!特地为了容儿造的,容儿即是远道而来,不妨与朕一起过去坐坐如何?"说着不等江容点头,便回头吩咐了一边的太监 "来人,去沏上好的明前龙井来,用越窑的瓷器盛了来!"江容听了这话不免怀疑,想着自己的喜好皇帝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只是这当口心绪混乱,又想着姐姐的事情,也没往深处想去.及到了亭中,才发现确实是好景致,这亭子小巧玲珑,整个亭子也不过能容纳三四人而已,周围的八根梁柱皆是雕花嵌草,看着顿觉雅致,高高翘起的八角亭檐下,皆挂着打造成荷叶的银铃,上边花纹精细,纵然是远远看着也觉得精致小巧的可爱!亭子是早在一片竹林之中的,清脆的青竹加上这一座小巧的亭子,顿时觉得雅趣横生,竟是没了皇宫里那浮华的气息.
两人在亭中坐定,侍女们上了茶和点心.皇帝挥挥手便让侍女太监们都退下.独剩下两人相对而坐,江容心中虽是不解,却也不愿出口相问.倒还是皇帝先开的口 : "容儿你看这亭子如何?"江容瞧了一眼这亭子,确实是巧夺天工,精致无比,一眼望去就知制作之人煞费苦心.低了头,看着面前的越窑荷花形茶盏,总道自家那茶盏已是绝品,却不想这宫中的越窑器皿更胜一酬.也是,这皇宫,怕是集天下之珍奇吧!低垂着眼睑,看着面前的茶, "确实是精致非常."
皇帝好心情的笑笑 "这可是朕特地为了容儿造的呢?至今还未起名,容儿不妨起个名吧!"江容心底一惊,这皇家的亭阁哪里有让寻常百姓起名的道理,连连推却道 "万岁严重了,草民才疏学浅,担不起这重任!"
皇帝颇有深意的看了江容一眼,忽然间爽朗的笑道 "容儿谦虚了,以容儿的才学,怕是朕也要甘拜下风啊!"
江容不语,暗自在心底猜度着皇帝的用意 .皇帝却一下子笑了起来 "容儿呵,朕今日倒要和你请教书楼的问题!"
江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果然还是说到了这问题.却是江容现在最不想面对的问题.可是皇帝那边都已经问了,自己总不能装着没听见.暗暗的叹了口气.抬起了头,看着面前一脸温柔的皇帝 "陛下请讲!"
皇帝也不客气,直接就说着 "朕听闻悬阁藏书无数,只是有家规定着,说是非江家人,不得进入?"
江容点头 "确有此事"
"哦"皇帝莫测高深的笑笑 "朕以为此事不妥?"
江容硬生生的压下心里越来越强的不详感 ,勉强笑道 "陛下何以为不妥了?"
皇帝却装着没有看见江容越来越苍白的脸色,轻松的笑道 "这等藏书,企不是把藏书藏死了?"
江容一阵昏眩,只觉得类似的问题似乎在何处听到过,是了,是在司徒府上,那一日,司徒也是这般对自己说的! "若不是这般藏书,又该如何?"心里难免不服气,再加上姐姐的事情,愤恨于心,说话的口气也顾不得尊重不尊重了!
皇帝却是丝毫不惊讶 仍旧是笑容满面, "朕以为,可以开放书楼供天下人读,这样一来,书仍旧是你家的,可知识却为大家所用,岂非善事一件?"
江容冷哼一声,高傲的看着面前的皇帝,眼中渐渐的有了不屑 "陛下这话说得也太轻了些?"
"哦"皇帝好奇的看了江容一眼 "藏书之乐乐在书中之理之情之事能为天下人知,能为天下人用.如此一来才不愧对那些善本珍卷!"
江容无声的看了眼皇帝 "多少藏书人家,只为藏书开放,生出许多变故,到头来落得书毁家破,子弟零落,一场空梦.这就是藏书能为天下人所用?"
"可有人读不起那些书,你开放你家书楼,助那些人读书,也未尝不是好事一件?再者你收藏的书可能就是他们之中有些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卖掉的,如此一来,可不是楚弓楚得的道理"
"若是开放了书楼,那一本本书卷要过了多少人的眼,过了多少人的手,到时候必将残缺破损,那还会是一张楚弓吗?弓都没有了,还谈什么藏?"江容根本无法接受皇帝的意见,满是痛惜的痛斥着,根本不去估计面前的是皇帝.
"如此说来,你的书楼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进去的?"皇帝的脸色有点阴沉,却依旧保持着笑意.
"不错!"冷冷的说着,一双眼却看都不愿意去看皇帝.
"呵呵,容儿果真是与人不同呵!"皇帝的眼轻飘飘的扫过江容单薄的身躯,淡淡的说了一句 "容儿就留在宫中陪朕吧!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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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容猛然一惊,这一番话好似晴天霹雳,震得江容连想的力气都没有了.皇帝为何突然间说出了这样的话?林子里一刹时寂静无比,只有那风拂过青竹时沙沙做响的声音.八角亭檐上挂着的银铃清脆的响彻竹林,悦耳清脆,却听得江容的心越来越凉,一颗心竟是直直的跌落深谷.双手紧紧的纂在了一起,却是冰凉万分,止不住的深冷寒意不断的从心地窜了上来,止不住,挥不去.
清冷的声音飘渺虚幻的浮荡在林子中,直教人怀疑是幻觉. "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不以为意的笑笑 "朕一直想着某天,可以和容儿并肩赏月,观花斗草呢!可惜容儿一直在那悬阁之中,今日好容易邀来了,哪里能轻易放过这机会"
江容听了这话,心里咯哒一下,料想着这次怕是真的不详了.狠了心,冷冷的扔出了一句 "若是草民不愿呢?"
皇帝淡笑,起身看着亭子外的青竹, "容儿为何不愿?"
"草民位低身卑,不配!"连婉转的话都不想说,江容此刻只想早些摆脱皇帝,连说出来的话都是呛人的.
皇帝手一挥,四两拨千斤的回了回去 "若是容儿在意此事,朕即刻便可下旨封你为文晖阁大学士!如何?"
江容面上渐渐的冷了下来,胸口却又忽然闷痛了起来,只觉得四肢冰冷,强自忍着,心底却料得是旧疾又犯.压抑着,却连说话的声音听着也有些异样 "草民并非此意,陛下莫要误会!只是草民久居乡野,况这宫中,乃是各位娘娘的居所,草民在此,难免落人口实!"
皇帝倒也不勉强,叹了一口气,低声说道 "既然容儿都这样说了,朕也不好勉强.只是......"
江容才放下的心却又教这后面要说不说的话给吊到了嗓子眼.皇帝也不管江容这里脸色怎样的苍白,依旧是温和的笑着,又有谁知道这笑意里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皇后这些天身子也不是很好,虽是天天的派了太医看着,到底不如自家人在身边的好.对了,昨儿个还有人上本说是江府的悬阁藏书众多,况且皇后又是江家人,现在文晖阁正准备修史记呢!料想这天下藏书也是尽在悬阁了......"下边的话皇帝没有说下去,闪着精光的细长凤眼仔细的打量着江容,猛然间一句话又是把江容说得心惊, "朕听说,这些年容儿有个朋友,要好得很.派人去接容儿的时候,他也在府上?不知道是怎生飘逸的人,竟是能和容儿成了朋友?"
江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刹那间竟是翻覆了天地.楞楞的看着面前依旧是笑得温和的皇帝,只觉得是寒气阵阵,直往心里袭去.身子一阵阵的发虚,嗓子眼也是一阵猩甜,一双手死撑在冰冷的石桌上,这身子才没有软倒下去.心里满满的已是绝望.皇帝这话,虽是说着隐晦,却一下子戳中了江容的弱点,若是他离去了,江婷只怕即刻就会被废了,书楼怕也难保,虽说是江府下人听命于自己,可又怎么忍心叫这么多人为了自己和书楼陪上一条命.
这书楼,祖宗传下来的基业,又怎么能毁在自己的手中.还有离游......默然闭上了眼,离游呵离游......修长的手拂上了江容冰冷的面容,皇帝的脸温和得近乎完美.那样温柔的表情,那样温柔如水的声音,紧紧的贴在了江容的耳边 "容儿,留下来吧?"
江容猛然从皇帝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欲望,登时明白了大半,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呵呵......死心的闭上眸子,终于明白了姐姐的那一句 "容儿,你是属于书楼的,书楼叫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忽然间惨笑着,泪再也禁不住的滑下了脸颊,是的,姐姐,我是属于书楼的,生来就是为了书楼的,书楼叫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
嗓子眼一阵猩甜,猛然间咳嗽了起来,嫩青色的袍子被猩红色的液体沾染得斑斑点点,孱弱的身躯再也支撑不住的软了下去,模糊间,被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了起来,却再也无心去理会究竟是谁.心,终于已经沉到了深渊,黑暗,覆盖着整个人生,再也看不到一丝的光亮,这残破的身躯,若能保住书楼也算是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