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上的青灰色土布随着车身的颠簸不时的飘动着,隐约可以看见狭小的车厢里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略微有些肮脏的石榴红色土布薄被紧紧的裹在瘦小的身子上,乌黑的发丝也因为许久没有清洗而露出灰兮兮的色泽.过分小的苍白脸蛋上没有一丝的血色,无神的眼睛深深的凹陷在苍白的脸颊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睛周围落下深深的阴影,干瘪的唇不时抖动着.瘦小的身子毫无生气的躺在闷热的车厢里,更令人奇怪的是那么热的天气他居然还裹着被子.
车身突然颠簸了一下,瘦小人儿干瘪的唇中逸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在前面架车的人听见了,赶忙放下马鞭,高大的身子探进了小小的车厢,顿时使狭小的车厢显得拥挤,他小心翼翼的抱起裹着薄被的瘦弱身躯,温柔的伸手拂开贴在苍白面颊上的青丝,拿起随身带着的水壶,拔起塞子,托起怀中人儿的头,小心的将水灌进瘦弱人儿的嘴中,有几丝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他赶紧从怀里掏出手绢将流出来的水擦干净,瞥了一眼已经明显从月白色变为灰色的软绡巾,隐隐还能看出月白的缎面上还绣着小小的一株青荷,几朵花苞,只是因为看上去肮脏,故也根本看不出原先的花样来,若是再仔细一点,还能看见巾帕上还在不起眼的地方绣着一个烟字.
平常人当然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是叫稍微有些家底的人看了定是知道的!这是当今最好的绣坊霞烟楼绣出来的绣帕.那里的绣帕,一向来是进贡的,一年也不过百来十块,要是没点子门路,休想弄到.况且他那里绣帕上的图,都是出自名家手笔!名图加上好料子再加上好的绣工,说是千金难求也不为过!离游呆楞楞的看了绣帕半天,想起江容若是知道了自己送给他的绣帕到到最后竟是落得如此下场,怕是又要生气了呢!
正想着,怀里的小人儿已经张开了眼,可怜兮兮的看着离游,张了张嘴,沙哑着声音让人心酸不已. "离大哥......"
离游急忙将绣帕塞进自己怀里,怜爱的看着怀中的人 "怎么了,是不是又是哪里不舒服了,再忍忍,快到苏州了!"
弃儿张了张嘴,胸口的疼痛排山倒海般的袭来,痛得连呼吸都不能了,象是被巨大的石块碾过一样的疼,又好象是万千根针扎在心窝上,细细的,一阵阵的抽痛着.看了眼面前担忧的离游,硬生生的挤出一丝笑容 "没有,弃儿很好,离大哥不要担心了.都是弃儿不好,连累了离大哥......"又一阵疼痛密密麻麻的钻进了心窝,猛然倒吸一口凉气,原本就是苍白的脸色泛起了青灰,嘴唇抖动得更加厉害了.默默的闭上眼,努力的将想要流出的泪水收纳在自己的眼中,不想叫那泪流出来,不想叫离游再为自己担心.
离游看着眼前倔强的人儿,明明痛得快哭出来了却硬是咬牙硬撑着,粗糙的手掌抚上了怀中孱弱人儿青灰的脸颊, "弃儿,你再忍忍,快到了苏州了,快到了"
弃儿蓦然睁开失神的眼,过了好久迷茫的视线才对上了离游的眼 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说着 "离大哥,你要找的人......有......有那些人想......想要的东西么?"
"应该有吧!"离游自己也没有把握,可是那些人离去的时候明明是说到了江容的名字的啊,况且,天下最大的藏书楼就是悬阁了,肯定可以找到那些人所要的东西吧!
恍惚间觉得袖子被拉动了一下,底下头,弃儿瘦弱的手正拉着他的衣袖,大大的眸子正看着他 "离大哥,我和那个人非亲非故的,他怎么可能会救我呢?我们还是回去吧!这病,横竖是治不好的......反倒是连累了离大哥为我东奔西跑的,我担当不起啊......"离大哥,你想找的人是不是你不愿意去面对的呢?好几次,都看见你皱着眉头在想事情,看着苏州的方向却好象是带着某种痛苦.那座氤氲着江南水气的城市,是不是你心底深处最不愿意去触摸的伤疤呢?为了我这样的一个人,不值得的啊......
"不要胡说!他们不是说了么,只要我们拿到那样东西,就可以和他们换解药的,至于那个人......那个人,是离大哥的故交,你放心,他人很好的......"很好么?就是因为知道江容的性格,所以才会担忧啊!可是,这毕竟是一条人命啊!安慰似的抱紧了怀中孱弱的身子,似乎想给他一个肯定,也给自己一个肯定!
怀里的身子却渐渐的软了下去,苍白的额头渗出了细细的冷汗,离游急忙轻轻的拍打着那张没有生气的小脸 "弃儿,弃儿,你怎么了......"
弃儿悄悄的将身子靠拢离游一些,泪紧紧的噙在眼中,长长的睫毛微微的颤抖着.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那么尽心的关心着自己,第一次有人和他说,命这东西,是要靠自己来改变的!无法忘记最初中毒时自己绝望中说出这都是命,算了吧的时候,离游那惊愕的眼神,随后,将自己紧紧的抱在怀里,喃喃的说着 "这不是命,弃儿,你会好的,离大哥带你去找那个人,他一定有他们要的东西,是离大哥不好,都是因为和我在一起你才会被他们下毒的,本来这毒应该下在我身上的呀!"
说着,便立刻起身带着自己,日夜不停的赶往苏州.多少次从昏迷中醒来,总是看见离游坐在马车前面赶车的身影,不经意的感动一丝丝的漾上了心头,一点一滴,侵袭着自己的心.我是爱上了那个温柔的人了吧!那个在苍茫的风中,伸出手对我微笑的人,那个温和的对我说着 "你......和我一起走吧!"的人,那样的温和,那样的柔情,,那个暮春中飘荡着的青草香味啊......那个属于我的迷蒙梦幻却又带着真实的微笑啊......真好......
马车继续奔驰在苍茫的古道上,带着两个人不同的心思,奔向前方的苏州城.
21
一向晴好的天气突然间暴雨如注,团团黑色的乌云笼罩在苏州城的上空,漆黑的苍穹中不时的划过几道狰狞的闪电,偶然间的闪电划过,带着暴怒的雷鸣,电闪雷鸣间,隐隐看见一辆破旧的马车急驰向前方,颠簸着穿过城门,朝着苏州城里某处迅速奔驰而去.
江府依旧是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因为暴雨而带来一丝惊乱的感觉.
寻春小筑内帘幔低垂,小花厅的紫竹蹋上懒散的躺着娇弱的人儿,一头绸缎般闪亮的青丝还湿漉漉的朝下滴着水,将江容身下的莲花色软缎褥沾染得斑斑点点.紫竹蹋边上放置着一只紫檀云纹小几,几上搁置着几本书, 越窑荷花形茶盏中盈盈盛着明前龙井,在晕黄的烛光下闪着莹润的光泽.
这茶盏,江容甚是喜爱,每每在家静坐看书时,总不忘让人用这茶盏来盛明前龙井,盈盈碧水盛在那釉质腴润匀净,如碧玉翡翠的越窑荷花形茶盏中,确实是说不出的晶莹,倒不象是喝的茶了,反倒是供人欣赏的器物了!一边的遗墨正站着,拿着拨子拨着油灯的灯芯,见那灯花忽然一跳一跳的,连忙拿了小巧的烛剪将前面的一端剪去,不一会,灯花又是跳了一下.
遗墨忙拿了烛剪又剪了剪,嘴里忍不住的咕哝了两句.江容听见,放下了书,笑着骂道 "你这独自一个人咕唧着什么呢?又是在编派着谁的不是了?"还记得上次遗墨也是这样,受了委屈,又没地方诉苦,竟在给他上茶的时候,一时忍不住,哭了出来,也是打那以后,江容才把他留在自己身边,当贴身小厮,碰巧原先的那个契约满了,正好就让遗墨替上了.
遗墨吓了一跳,回头看江容正看着自己,忙笑着说 "奴才才没有呢!哪里来好好的编派人家的不是呢!奴才是说这府里,大概有喜事呢!"
江容原是不经心的问的,听着他这么说,倒是来了兴趣. 放下书,拿起几上的茶盏, "哦,喜事,何以见得?"
遗墨拿了块大大的月白色软绡巾,转身到江容背后替他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奴才刚才见这灯花爆了个双蕊,常言到烛花双蕊喜事来,可不就是说咱府里有喜事呢?"
"哦?"江容颇有兴趣的听着,一边托着手中的越窑荷花形茶盏,细细的看着. "你倒是说说,会来些什么喜事呢?"
遗墨趁着江容没看见,扁扁嘴 "这奴才可说不准,只是少爷你也别不信,指不定真有什么喜事呢!"
江容淡淡的笑着,放下手中茶盏,靠在紫竹蹋上,任由遗墨擦干自己的长发.嘴角浅浅的浮起一抹嘲弄 ,喜事,这府中,还能有什么喜事呢?转头看着几上散发着莹润光泽的越窑荷花形茶盏,微微烛光中,晶莹剔透,如珍宝一样熠熠生辉.
" 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喃喃念着,晶莹的光泽在自己的眼中渐渐的模糊了起来,只剩下淡淡的光晕一圈一圈的扩散在自己眼中,朦胧间竟是看不真切.还记得,为了这茶盏,还和离游斗嘴了呢!不服气的把所有关于越窑的诗句说出来,就是要让他服气!到最后,是离游宠溺的笑着,温和的说着 "知道了,说不过你!你啊......真是......哪天要是为了这些你眼中劳什子的宝贝和我翻脸,我都不会奇怪呢!"
眼眶渐渐的热了,被雾气迷蒙的双眼.身后的发丝想是被擦干了,轻了不少.疲惫的闭上眼,嘶哑的声音让遗墨险些吓一跳 "遗墨,你先下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遗墨轻声应了,将几上的东西收拾干净了,又重新剪了剪烛芯,放下了小花厅外的葱绿撒花软帘.
朦朦胧胧的烛光笼罩在小花厅,江容长长的青丝逶迤的拖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散发出烟雾般的错觉.跳动的烛花在江容憔悴的面容上投下浅淡的阴影.细长的睫毛密密的笼罩在失神的眼睛周围,精致的玉容隐约带着淡淡的愁绪,虽然淡,却拂之不去,象是落地生根般的牢牢的纠缠住蹋上瘦弱的人儿.
外边的雨一点一滴的打落在窗柩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飞扬的雨丝透着略微敞开的窗子洒落进来,飞溅在靠进窗边的紫檀条几上,盈盈的积起小小的水洼.刚换上的松绿色折枝花样的窗纱被飞溅的雨滴溅上了浅浅淡淡的水渍,松绿色的窗纱上洇开一朵朵或浅或深的梅花.清冷的风也趁着缝隙一丝丝的钻进来,略微的冲淡屋子里浓郁的百合香.给温暖的空间凭空添上了一抹冷意.
许是被冷风吹着,蹋上的江容激灵的打了个寒颤,茫然的睁开惺忪的睡眼,迷茫的看着室内,一地的晕黄,晕染在四周的物品上,葱绿色撒花软帘轻轻的拂动,鼻子里钻进丝丝缕缕的百合香,带着那一丝丝的清冷.空荡荡的室内,依旧是自己独身一人,哪里来那人的身影呢!
哀哀的笑着,止不住了清泪沿着削瘦的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莲花色软缎褥上,缓慢的洇开来,一滴滴,一朵朵,一滩滩,渐渐的扩散开来.止不住的凉意袭上全身,袭上心头.
原来是梦呵......我......现在只能在梦中见到你了么?只能在梦中了么?你那虚幻的身影,温和的笑影,从此泪眼隔天涯.牢牢锩刻在自己心版上的爱人啊,溶入我的骨血,溶进我灵魂深处的爱人啊......迷蒙中,再也没有了那万卷书,没有那抹丝丝缕缕缠绕在身边的书香,只有离游,只有离游,温和的笑着温柔的擦去江容脸上的泪......我的爱人呵......既然不能再相逢,就请你......到我的梦里来吧......
跳动的烛光下,带泪的容颜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风依旧是细细的钻进温暖的室内,掀动及地的葱绿撒花软帘,调皮的吹动着原本就已经跳跃着的烛花,恍惚间,那烛花似乎爆了个双蕊,星亮的火光转瞬即逝.满室的百合香渐渐的淡了下去.窗柩上的雨滴跳动得更加厉害了,窗边紫檀条几上的小水洼已经有水流缓慢的流到了冰冷的青石板上,蜿蜒着象是一条小蛇.
窗外,暗色的苍穹划过一道青白色的闪电,闪电划过的刹那,依稀可以看见江府门前一辆破旧的马车停在了门前,一身灰色衣衫的男子小心的从车厢里抱出裹着石榴色薄被的瘦弱身子,在这暴雨中,急切的扣响了江府门前的兽形铜环,远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
22
磅礴大雨中,离游艰难的抱住怀中瘦弱的身躯,使劲的敲打着江府门前的兽型铜环,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到近传来,沉闷的在江府的上空炸开一个响雷,江府门前的大红色纱制七彩琉璃灯猛烈的摇晃着,在夜色中闪着诡异的光芒.
轰隆隆,又是一个雷声在江府的上空炸了开来.怀里的小人儿被惊醒,惊惶的张大了眼,喃喃的喊着 "离大哥......"离游赶紧用已经完全湿透的薄被包紧怀中的人儿 "离大哥在呢,别怕别怕......"伸手抹去满脸的雨水,冰凉的指尖再次碰触到门上冰冷的兽型门环,下了狠心一般使劲的扣响了门环.清脆的扣门声很快就淹没在隆隆雷声中,江府死寂得没有一点的声音.
直扣得双手发麻,人已经在暴雨中被淋得湿透,才隐隐听见里面有人不耐烦的问着 "谁呀谁呀......"
离游心中猛地一喜,扣得更起劲了 "是我,离游,快开门啊!"
门里的老头嘟嘟囔囔着,披着见小褂子来启了门,偷偷的从门缝里瞥了一眼,见是离游,立刻殷勤的开了门 "是离少爷啊!哎呀,您可得恕罪呢!这大雨天的,谁承想是您呢?您老这是......"见离游怀里还抱着个人,开门的老头止不住的多瞧了两眼.离游急切的抱紧怀中的人, "别多说了,我要找江容!"
林伯将离游他们安置在了凝卉院,见离游一身狼狈,又命人去库房拿了几件刚给江容定做好的衣衫.顺便吩咐了下人去烧水,熬两碗姜汤,见离游怀里还抱着个人.心里起了疑问,还记得上次随着少爷回来,少爷便不准府中人再提及有关离游的事情.这回,把人放进来,也不知是对是错呢.唉......先处理了眼前的事情再说吧!
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小心翼翼的问着 "离少爷,你抱着的这人......"离游把弃儿放在竹蹋上,将湿透的石榴红薄被展了开来,林伯见了里面裹着的人,讶异不已,到底是江府的管家,脸上倒是半点都没有显露出来. "离少爷,不如先把他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干燥的衣衫吧!"
正好下人把衣衫取了来,摆在了床上,离游将湿透的石榴红薄被扔在地上,看了眼床上簇新的衣衫 "林伯,不必太麻烦了,把我以前留着的旧衣衫拿来就行了."林伯一时语噎,离游的旧衣衫,早在江容回府的那天就被江容吩咐了丢出门外烧掉了.只是这话叫他如何说得出口,少不得陪着一张笑脸道 "离少爷,你留着的旧衣衫一时找不到,你就先将就吧!"
离游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我记得都放在我原先住的秋思斋了啊!"林伯苦着一张脸,看着眼前这个不明真相的主,秋思斋,早就让江容命令下人拆了,现如今的,叫他到哪里去找什么秋思斋啊! "这个,这秋思斋,是许久没有人住的,这大半夜的,奴才也不可能让人去打理,离少爷就先在这里住着吧!一切事情,等奴才明儿秉明了少爷再说罢!"
唉......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和少爷说这件事情呢!头痛啊,蓦然又看见离游对待弃儿出奇的温柔,心里,难免为少爷喊了不平,想当初,也没有见他这般的对待少爷呢!可见这离少爷......唉......少爷啊,小老儿,今日可真是为你不值了呢!
摇了摇头,看见下人把热水烧好抬了进来,姜汤也熬好了放在一边.吩咐了人将里间木桶的水倒满,林伯亲自捧了姜汤走到离游的面前 "离少爷,这水都烧好了,请你和这位少爷沐浴,这姜汤请趁热喝下,免得明日里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心里想着自家少爷委屈,这口气,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离游一时心急,倒是没有听出来,急急的端了姜汤喂着怀里的弃儿,头也不抬的说 "麻烦林伯了,不知可否烦请林伯请一下江少爷,离某有急事求见!"
听着离游喊着江少爷,林伯这心里咯噔一下,以往这离游都是喊江容叫容儿的,难道......真是因为上次的事情的缘故,还是......瞟了眼离游怀里的少年一眼,还是因为这少年?
偷偷的看着一边笑着说道 "离少爷,今儿这天这么大的雨,况且这时辰也不早了,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呢? "言下之意,就是让离游等到明天再说,再怎么说,也应该是离游去见少爷呀,少爷这身子,这么大的雨,回头要是得了身子,可不知该怎么办呢?转眼又想到少爷这几日的精神总也觉得是一日不如一日的,怎么能让他这样的天气里出来呢?心里想着,忿忿的看了眼离游,却见离游眼中只有那个少年,顿时觉得火上心来!更是坚定了心中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