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年真是邪门得可以,夏天没雨,临了秋天天空里还是只能看到太阳月亮和星星,别说一滴雨,连一丝发细的云都没有,那时候每天天一亮,只消抬头你便看得到像要螫瞎人眼的亮蓝天空,以往的大树什么地早枯瘪地风一过就倒,茑菘也奄奄地攀不起树爬不起墙萎在地上连花都不开了,这时我们开始有些着慌了。大家想法设法努力求雨,可那天,还是可恨地蓝得漂亮。
到冬天的时候,只剩茎干的茑菘开始大片枯死,一年一度的菘祭谁也没心思去做,那时大家商议着要迁走,却又苦恼:能迁到哪去?
爹,这有什么好烦的,拎着包袱带上干粮出去看哪块地有水有草又没人,住下就是。
小鬼不懂事,你插什么嘴?
是,爹您继续说下去。
那时外头乱得很,处处都在打仗,我们一族人活在这圣地里,除了为需要猎捕的鸟兽外从未滥伤无辜,怎能和外头那群杀红了眼的人竞争?再说既然外头那么乱,出去了是否能找到足以安居的地方也不过是未知数,所以大家都怕。有人甚至认为这是天意,认为老天爷是要亡掉我们一族,所以也有主张原地坐以待毙。
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让老天惩治?爹爹这没道理啊!
小鬼我要你别插嘴,你怎地说不听?
是,孩儿不对,爹爹您请继续。
不过就像你讲的,要我们这样坐着等死,是谁也不愿的,就算是一只折了翅膀的鸟也会挣扎地活下去,何况我们人呢?所以大家争论不休。就在留下来或者出去之间没个决定。如果那时能下雨啊,就算只有两滴雨,只要茑菘长得起来,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大家一边争论个不休,却又不约而同默默希望老天爷能有那么点好心下场小雨解除旱象,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半死不活地捱过。有一天,来了一群外地人,个个看起来实在非常地不起眼,全身脏乱,里头就只一个人特别不一样。
这个人怎么不一样,爹?
他的衣服特别干净,其它人都把他顾得很好,虽然他的脸看起来和其它人没什么不一样。这个人显然是个发号施令的,他说了些什么以后,就有人颠颠地跑来我们这里要找长老。他问我们这里发生什么事。长老一五一十说了。那人知道了又笑着说了几句话。
什么话?
呆瓜!要听就安静。那个人说他能让天下雨,让茑菘活过来,可是相对的他要求某些事做为回报。
所以爹,他真的让天下雨,让茑菘再生啰。
是的,据说那一刻仿佛神再现人世,你想想,快一年的时间之后你看到天空慢慢沉下来,不是因为天黑,然后先是一滴,而后又一滴,雨细细密密慢慢地打下来,然后你看到茑菘青了绿了慢慢地攀上你的腿,那种感觉,所有的人都感动得流泪......后来茑菘这个名字只有他和承继他名字的子孙能用,因为他啊,就和神一样。好啦!很晚了,睡吧!
爹。
作什么?
我在想......
你说吧!
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三百年有啰。
那为什么你说的好象你亲眼看到一样。
哼哼,因为故事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啊。
爹......
又怎么了?
我在想,那时候天不下雨是不是要我们离开这里,靠自己的力量谋生呢?说不定神只是想收回茑菘而已,以前你不是告诉过我,本来茑菘就是天上才有的植物,是被一个仙女偷偷带下来的,你还说当初神就是怕我们会太懒,所以才不把茑菘留在人世。就好象以前你说的故事,雨神说要给人永远的青春,日神却说这样人们就不会懂得珍惜时间,因为日神这么说,我们才有生老病死,还有鹰神说鸟要飞得又远又高,不能只能在地面上扑扑腾腾,免得我们太容易抓到了就不会动脑。相比之下,爹您不觉得茑菘实在太方便了吗?又可以吃又能拿来打丝做衣服,这样人会变懒的。你说过神为了人好,是不会让人变懒的啊,爹─
小鬼头什么时候能通天?好,那爹爹倒要请教你,如果上天真的要考验我们,为什么又要让淓王来我们这?根据传说,他只要一手指天,喊声雨,天就下雨,比我们的祈雨舞还有效,这么厉害人物来我们这作什么?
我不知道啊爹,所以我才问你啊!
唉小鬼,你睡吧!爹也不知道啊!天意难测哟!
说故事给我听的爹为了一碗粥把我送给了故事中的人物,我的君王。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往事。如今我,丢掉了原先的名字,用他给我的名字─静浦,成为那人左右手─定远大将军。
会成为大将军,说来还真是机运。就像落到他手里一样,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手默默在后推搡,爹说的天意难测还真有些道理。虽然我现在不太记得爹的脸,却总把他这句话记得牢牢的。
我是在跟着他的第九年才成了将军,也是在那一年,我才看清他的长相。在这之前,他对我而言,只是一双脏污已极的脚板子和泥地上一串串的脚印子。
我八岁的那一年时局很乱,三天两头便有人打进家里头烧杀掳掠,吃不饱是常有的事。很多人逃到丛林里躲起来,那里据说是我们的原乡,或许真的是,因为里头很安全,对外地人而言这片遮天的密林无异迷宫,于我们却有如母亲的怀抱,我曾亲眼见一个误闯密林的外地军人让茑菘活活扼死,爹和其它人拍手叫好,无人援手。近晚的茑菘是疯一样的长,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她在找人,传说中茑菘是一位女神的化身,她的人类丈夫是在黄昏的时候被人杀害,她拒绝承认现实,于是在每个黄昏里伸长了手迈开脚寻找根本不存在的丈夫。
我们一家人是在菘祭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扫荡打散的,那天日子很好,茑菘开得正盛,空气中溢满了花香,暖暖的沉沉的,我觉得自己好象看到金色的花粉漫天飞舞,一闪一闪,像日里的星星。隔壁家的大姐姐穿戴得漂亮,兴奋的等待她人生的第一场舞,她摘了朵粉色的茑菘花要我代她送给对门的大哥哥,她娇羞的笑。娘远远地看到我,唤着我要我别跑到大人堆里,孩子有孩子们待着的地方,别扰了别人的成人式。我应着娘,想把花给了大哥哥后再回去。
这时变故发生了,一队兵马猛地冲进来踏坏费了三天才架好的祭台,恐惧占领了整个村落。惊叫伏掳了笑声,大姐姐的娇羞逃窜无踪,我看到她鱼白的眼睛大睁着,一缕血艳艳地自她耳里流出,粉色的花给我落在地上,风轻轻地拾起它,扔在大哥哥身侧,他也不动了,村子里所有看得到的成年男人都成了死尸,爹和娘与弟妹分散了,他带着我躲进丛林里。我半倚在树枝上,总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恶梦。从此以后丛林成了我们这些劫后余生的人们永久的居所。
丛林里最能吃的就只有茑菘,吃久了任谁都会腻,可是没有人敢出去,地又湿得厉害,火都不怎么打得上,也不敢打,怕会引来注意,于是大家久久才吃一次肉,幸好丛林里温湿的,不如何冷。多半时候我们生吃茑菘的顶芽、嫩叶、老叶、硬硬的茎干与粗粗的根,茑菘再怎么疯长也敌不过我们的饥饿,慢慢的茑菘少了,嫩芽再也看不到了,大家怕真吃完了茑菘便再没东西好吃,只好忍着,尽量略过小叶不吃,留着根茎让它长,毕竟日子什么时候会平静下来谁都没个准儿,俭省一点总是好的。爹开始说故事给我听,哄着腹慌的我睡觉。
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除了传闻中拥有神血的巫家外,在这世上统治我们的半人半神,还要算上淓王,这个外地来的神人,世代传递茑菘这个代表神圣的名字。
然而在我真正看到他之前,他不过是神话中的人物,餐餐都要嚼上一次的茑菘还比较实际些。至少看得到。可是在我躲进丛林里的第一个菘祭前三日,我九岁生日后一日,我看到他。
其实我并没真看到他的脸,因为我匍匐着行跪拜之礼,顶上他尊贵的声音柔和地抚过爹和我的头。
他的脚赤裸着满是泥污,竟与我们小民的脚并无二致。
爹说过,他是神明般的存在,只有他才能使用茑菘这种植物作为自己的名字,因为茑菘是神的植物,而他的祖先以尽乎神力的能力把茑菘留在这世上。爹说淓王这个世系是有神力的。他们是活生生的神。可是他与我所知道的神有那么多不同。我看过庙里供着的神,那么多那么干净而清爽,光滑的脚旁堆满鲜花与蔬果,不论我们多么贫穷艰困,总能让神像维持清洁优渥,而这尊肉身神竟脏污至此。
我大大的惊讶起来,遂专心听着这与众不同的神的话。
我听到他说要把粥舍给爹爹,一小簇叹息似的声音阻扰他,声音说王啊,那是您今天最后一份餐。
但爹仍得到了粥,泛着清香微冷的粥。
爹捧着碗颤颤地哭了,他顶礼再三,让我先吃了两口后把我献给了王。
他说王救了他的命,他献出视若生命的长嗣最为回报。爹告诉我以后我就是王的了,我的命就是他的命。
就这样我成为王的人。
多年来我对王的印象是泥污的裸足。直到我第二次见到他,不长不短的九年中我反复梦到那双脚,王是天上的神以人身显圣,而人的身体是神以自己形像所铸,所以他不该只是双脚,脚的上头必然有头有脸,我猜测着那张脸的面貌,却怎么也猜不到,我想那必定是威严的端庄的开脱一切的,神圣的,让爹甘心把身为长嗣以植物为名的我送出去,在王的军队里做个无名小卒,没有鞋子,光着脚在泥泞中走上长长的一段路,啪渍啪渍溅得一身脏污。
休息的时候前辈们拿着树枝在地上比画着教我们识字,从天到地,自有形至无形,从蔓长的茑菘到从没看过的叫茶的植物,一笔一画,我们逐一个学起来。我们要习武,还要口诵兵书,用树枝充作武器教量,以干瘪的果实湿粘的菇子作棋排布军情战况,最胜者得以吃上一碗稀粥,其余的人只能生啃茑菘的硬节。日子似乎比以前更苦。我闲时的娱乐不再是听爹说故事,我喜欢看着脚下的地点数着脚印子,想找出王的脚印。那双我跟随着的脚印。找到了我想踩着这印子一步一步往前走。我还希望再见到他,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于是我吃粥的次数增长了。
静江一役我终偿所愿,他秀逸而年轻,见到王的那一瞬他叫我静浦,他的表情激动声调喑哑他说以后那就是我的名字因为我在静江汇口处救了他,我欣然接受,尽管接受这个名字意谓我放弃了自己在家族中的最后一点位子。
那时我还没见过端红也不知先后名讳是静蒲。
就算都知道了我仍然无法恨他。
虽然曾有这样的时刻我嫉妒着那个霸着王的死人怨恨王不把我当回事把着刀幻想与王同归于尽,然而这一切终究只是想而已。我下不了手,恨他的同时我爱他怜他,那个在王位上孤独的男人。
是的,对我而言,他只是人,不是神也不是半神半人。他只是个人。一个我爱着他他也爱着我的男人。我也是男人,那又怎样?我一直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爹把我献给王的同时,我就是王的人了。只是「有」这个字的本质变了,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或许是在我当上将军的第二年。
那时我们终于打出丛林,慢慢地往淓国故地打去。那是他最后一场战役。我们收复了边境重镇,而他受了伤。
那天王伤得很重,在晕黄的烛光里我为他裹药,该是疼的,同样的伤势我在军中见多了,每每军医换药时便见手下那堆汉子们鬼哭神嚎得像死了爹爹亡了奶奶似的,我手下也没特意轻的,可他闷着不吭声。就这样我沉默的换好药,正要退出时,王拉住我的手。他没说话。就这样我留下来让他怔怔地瞧着。
然后他累了倦了合目而眠,我也坐在一旁打起瞌睡。
夜半让枕着的那块布惊人的高温灼醒了。
我惊得睁眼,嗳嗳嗳,我这不争气的!说要看顾人的竟头一歪就睡到病人身上去了,再一转念─不对,现在不是自我责备的时候,优先关心的该是王的发热─这不是好征头。赶忙端详起床上的那个人,满面通红全身是汗,僭越地手在他额上逗留一会儿,惊得手一跳─乖乖这么高烧。立马出了帐唤来军医,一边要小厮从最近的水源处里打净水进来候着。
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那个昏过去的人总算凉了些,送走了军医我拿起湿帕子擦过他露在薄被外的身躯,这时他睁开眼睛
静蒲静蒲静蒲......叹息似的声音
那眼睛困倦着迷离着我看着看着也不知眼睛的主人是醒着或仍在梦中,若醒了又醒得几分?然后他紧握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我这健康的清醒的人竟也挣不脱摔不开,事实上我也没认真摆脱他,一来他是伤者二来归结的说来他是我头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他只是抓住我的手,也没真做什么要我为难的事儿,所以我也静下来。
他感觉到我的静,便拉过我的身子脸在我颈边磨蹭着痒得我心慌了又开始挣扎起来,他也厉害眼泪就这样漫了下来,这下我更慌,天神般的王竟会落泪他一边哭着一边含混不清地唤着静蒲静蒲静蒲......于是我又停下挣扎
之后
之后从某种意义而言我的的确确是王的人了!
说来丢脸,长这么大虽然曾直接撞见或间接听闻这档子事,但向来把心放在战事上的我在这方面其实没什么经验,那晚返回帐里我翻来腾去床上烙着就是睡不着,手里摸索着回味那种种细节疼得哼哼哀叫却又窃窃傻笑。
然后发了个梦,梦里我依旧翻腾着又是欢快又是痛楚,那瞬间的切裂中我仿佛成了自己刀下的尸块,迅速逸飞的一切,又像让人干脆一刃料理的食材,次日醒转一身的汗不住的抖。可还是像个傻瓜一样止不住地笑。
那时的我什么都还不知道,所以幸福。
王瘸了脚,上得战场只会成为拖累,我也早能独当一面,于是他终于脱离杀伐,开始做起所谓的国王应该做的事,包括坐在高高的王座上接受大家的顶礼膜拜,开始招募文臣,听起朝堂长串无聊的争辩还不能瞌睡,致力整顿我们乱得可以的家园。我呢我,身为定远大将军的我正忙着开疆拓土,把三四百年前他祖先失去的土地一点点吃回来。
我总是带来捷报,我打得檠国─所谓敌国─的将军听到我的名字就尿裤,檠王只想拉着我的裤子哭。我逼他们割地赔款,过往的淓国即将再现于地图。百姓等待他们的君主重返故国。我小心戒备手下军士切勿扰民,我总想起我所遭遇的最后一个菘祭,那样悲惨的结束,那朵粉色的茑菘花落在我梦的深处。爹爹应该离了那片丛林,再也不用勉强自己吃茑菘了吧!
我很少回去,实在是太忙了。故乡啊,在我脑海中想得更多的是明日的战场,我想过了,只要我能攻占整条静江,包含它的出处─名副其实的百高山,我等于赢得一道天险可作暂时的国界,然后我可以松口气,在边界布下重兵,派可靠的能将代为驻守,回去看看他,我很想念他。我知道他也想我,虽然他从不说。我想要什么没有做不到的,所以我回去了。
我带来的好消息促成了迁都的决议,那么我的家乡成了边陲,不过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他。
夜里他头枕在我肩上,两个人汗渍渍的,只顾喘气,谁也不说话。我现在和他一般高了,脸一贯的秀气,身子却比他更健实。谁叫他只能坐在王座上呢?
好一会儿我嚷着口渴要喝水,他自己下床倒了水递到我眼前。水是冷的,上次我签约的时候,檠王身边总有下仆关心着桌上的酒水够不够暖。
我毫不客气,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大口,眼睛白他:「这宫里怎么和我上次来的时候一样缺下人?」
他笑笑:「就怕有人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