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根本毫无作用。
他长期处在一心为父报仇的偏激心态中,本就心胸不甚开阔,这一下见到自己依附的耶律三王子与大
宋最是以执法严正的郡守柳清云站在一起,看起来还交情非浅,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被他出卖了。
如果说刚刚被柳逸轩揭破身份已经让他六神无主了,现在看到这情形,心中的愤怒更是无以复加,当
「天下人皆负我」这种感觉排山倒海般自心底涌起时,再也管不了分清敌友,红了眼对扬言应先将他
拿下的柳清云一扑而上。
「小心!」
柳逸轩在心神动荡间还没想清楚自己对这五年的朋友应是拿还是放,动作间略一迟疑。
仍未完全恢复的柳清云却已经被势如疯虎的李朝撞倒。
他们所站之地是一处斜坡,防措不及的柳清云只来得及推开险些被自己带倒的耶律洪基,自己却一路
沿着那因为结了冰而光滑无比的斜坡滚了下去,尽头处,狰狞地开着口的,似乎是一个断裂开的深缝
。
「不要!」
忙乱间抓不到柳清云的耶律洪基紧追了几步,看着自己跟不上,挥手飞出一条珠索缠上离自己最近的
一株小树,当下整个人也滚了下去,想以最快的方法将柳清云下坠的身形拉住。
「李朝,你!」
自己只是一时分神,就差点造成了一个不可挽回的结果,看到耶律洪基险险地将大哥拉住,两个人虽
然挂在那道深壑外,却暂时没有危险后,柳逸轩第一反应就是起码也得先制住疯狂的人再说。
「云哥哥,你怎样了?」
被吓到几乎魂飞魄散的耶律洪基赶紧先将绳子缠在他身上牢牢地打了两个死结,这才放下心来紧紧地
抱着他一边查看自己有没有爬上去的可能。
可是这片冰壁平滑如镜,连个踏脚处都没有,若不是上面有人能相救,想来他们得在这里挂上一阵子
是免不了的了。
柳清云神色恨恨,冷然道:「把最后的解药给我......」
他只差一点就能让被封的真气流畅,但那种要命的软麻还没有退却。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那个美丽又
恶毒的人还没将完全的解药赠予。
「我觉得这样子也不错啊......」
笑吟吟地将那个一脸不情不愿的人搂紧,知道自己在一个松手就会掉下去的情况下,他就算不愿意也
还是会让自己抱着的。耶律洪基只盼望上面能打得再久一点,挂在悬崖外被冷风呼呼地自脸上刮过带
来冻麻的痛都不算什么了。
「你们都骗我......」
杀红了眼睛的李朝已经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事实,喃喃地重复着父亲临死前尤叨唠不休的几句颠来倒去
的话,仿佛自己也被十六年前冤死的父亲附了身。
「李朝!」
用尽了力气也压制不住他的蛮力,柳逸轩大惊失色地看着被树根绊倒的李朝也向仍挂在崖外的大哥那
边滚去,随着他也隐没在雪中后,那根救命珠索系捆着的树木发出折断的脆响。
「大哥!」
柳逸轩抢在那快速被拖向无底深渊的绳头完全滑下前的千钧一发之刻在崖边握住了它,下方沉甸甸坠
着三人重量的绳子让他根本无法在滑不溜足的悬崖边站稳,差点也一头栽了下去,险险抱住崖边一颗
突出的大石。
「二弟!」
看到在负荷过度的重量下,石头与周围的冰土发了「吱嘎」的声向,并有缓缓下滑的趋势,心知如果
弟弟再不放手,势必得和他们一起四人一块摔下山崖,并还有可能被滚下的巨石砸成肉饼,柳清云急
呼道:「你放开我们!自己上去,别管我!」
他已经做好了为亲人牺牲的准备,可不想这个弟弟也一块陪葬。
「大哥......不行,我不能放......手......」
白了脸死命撑着,但是却连他自己都已经可以感觉到了石头的摇动。
「我还不想死......救我!」
下面糖葫芦般连成一串的三个人中,李朝紧抱着被他拉住的耶律洪基的脚坠在最下面,听得鬼啸般的
风自自己耳边呼啸而过,不由得心胆俱裂,抱得更紧了,任耶律洪基怎么挣扎都死不放手。
被突然加入的第三者拉着向下滑了一截,还是柳清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他的手才没掉下去的耶律洪
基也看到了上面的事态紧急。
「二弟,你放手!你放手的话起码能救你自己,不放手的话大伙儿都活不成!」
柳清云见弟弟不肯放弃自己,只急得迸出了一头的汗,吼得竭力嘶声。
眼见得再这样下去,他们四人都势必要葬身雪谷,耶律洪基沉思了片刻,突然间象是下了很大决心般
淡淡一笑,将藏在怀里最后一颗裹着解药的梅子糖塞进柳清云手里,轻轻地道:「云哥哥,如果来世
有缘再相见,你再请我吃梅子糖罢!」
言毕,用怀中削铁如泥的匕首向被自己被柳清云紧握住的手上齐腕一划,带着长声惨呼的李朝如断了
线的风筝般向深不可测的壑谷落下,绯红的衣角时隐时现,但不多时就已经被雪雾吞噬。
他竟是舍了自己的生命去拯救自己敌国的故友。那个恶毒却又美丽的王子,对这个自己想爱却又近不
得的男人,存在着的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越想靠近他,就让自己变得越污秽,明知这样会让他更讨厌自己,但仍是上了瘾般地无法收手。
--有一种感情,它一旦发生,就注定了要纠缠一世,至死方休!
「耶律洪基--!」
还被紧握在自己手上的残臂,鲜血大量地自断口处涌出,瞬间变得苍白的肢体如一朵在风中枯萎的花
。
柳清云向下怆呼着,可是已经全然没有了回应。
突然觉得手上一轻,柳逸轩不失机地将连系着兄弟俩的珠索向上用力猛提,随着被借力的巨石向下滚
动,发出轰然巨响,筋疲力尽的柳家兄弟平安地趴在雪地上相对悸栗,回想起来还有一些后怕,却是
连一丝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大哥,你怎么样了?」
好半天才惊魂初定,柳逸轩看着一向不动声色的大哥似乎有那么一瞬象是魂魄俱失的样子,不由得不
担心。
「我没事......」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柳清云强压下胸臆间那股似乎防措不及的疼痛,缓缓地坐了起来,又怔了一回,
方自将一直被自己连同他的断手一块握在掌中的解药送进嘴里。
本是甜到让人头痛的梅子糖,现在竟然是苦涩得难以下咽。
良久后才听到滚下去的巨石「咚--」地一声落水的声响,想是这处裂崖没有百丈也起码有三四十丈
的高度。活人从这里摔下去尚能存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大哥......」
看到远远处有几簇火把向这边移来,心知是这场大骚乱惊动了休憩的两方人马,柳逸轩赶紧拉着自己
神色灰败的大哥就想先离开这里。
「二弟,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里呆一会,我没事了,他们捉不住我的。」
那解药十分有效,武功恢复的柳清云倒是不担心向这边涌来的兵勇。
「大哥?」
劝不住大哥,又担心自己以将军之尊再次独自一人出来冒险,柳逸轩只好先行回营,免得来找自己的
人与辽军发生不必要的流血冲突。
柳清云怔怔地坐在崖边,他怎么也没想到过,耶律洪基果然实现了他的誓言--藉由他的死,让他永
远再也无法忘记他。
在半路将军士们拦截回营的柳逸轩频频回头看向这孤月下孤单的人影,好象有些想明白了,大哥与耶
律洪基间存在的应该是怎么样的一种纠葛,不由得也是一阵怅惘。
在半是沉思半是迷茫中一抬头,看见军营前有一个老兵正斜依在帐篷前就着月光笨拙地缝补着一件破
旧的棉衣,不由得体恤地向他说道:「这衣服破得很厉害了,明儿你去后帐领一件新的罢!」
「将军,」见是回营的将军向自己垂询,那耿直的老兵裂了嘴笑道:「这您就有所不知了。这衣裳是
我媳妇给我做的,我都穿了五年了,虽然见不着她的面儿,可是一穿起这件衣服,心里就暖烘烘的,
那是什么衣服都比不上的!」
说话着,一旁有他的老乡笑他道:「将军,您别理他,他就这个老倔头,一件衣裳穿了这好几年,棉
絮都掉光了的衣服还说暖和!明儿家去,看你家媳妇不骂你笨!」
「嘿,你可不知道,那一针一线,都是俺媳妇的一片心呐!咱出来当兵打仗,不就想让媳妇孩子过上
好日子嘛?你懂什么?去去去,改天你也娶了个知痛识热的媳妇你就知道了!唉,就是不知道这仗什
么时候才能打完呐!」
深长的叹息,掩不去的是悠长的思念。
柳逸轩不知怎地为他这句粗俗但是却真挚的话感动了,暗下决心一定要尽早解除与辽国的战事,让战
士家中的妻子早日盼得人归。欲走时还是忍不住下了马来拿过那件被补了又补的破布袄,用手摸着上
面粗糙的蓝花布纹,心里,模糊地想起了一个人影。
月光皎皎,同是一轮光华遍照神州大地。
那个被他遗忘在心底深处的人,是不是,仍会在月光下,用一双粗糙的大手细心地为他缝制一件御冬
的寒衣呢?
注①:枢密院为宋代主管军机事务的最高机构。
小丈夫》第九章
第九章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一条漫长的小径,从村口通向那遥远处的花花世界。
春雨,小径旁艾草初芨,嫩黄的小花点缀其中,一派田园风光。村口处,有一个披着笠衣的身影在径
上忙着给花苗除虫,衷心希望能将这美丽情景更保留得久一点,好让他最喜欢的人能看到。
夏炎,小径旁曼草疯长,径上自然又多了个披荆斩棘的身影,铺了一层厚实青草的土路,走上去都觉
得有凉气自脚底冒上来,晚归的村人笑说这条路就是皇帝老子来了都会觉得走得舒坦。
秋爽,塞外风沙一色,被风吹来的尘土在小径上漫扬,那个高大的身影,将一勺又一勺清冷的河水浇
到路上,生怕飞扬的风尘会迷漫了来人的眼睛。
冬雪,皑白一色的小径上只听得到竹帚在雪地里「沙沙--」扫动的声音,被冻得僵冷的脸麻木了,
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那双间或自帽檐下露出的眸子,仍旧热烈而幽深。
春夏秋冬,不管寒来暑往、风吹雨打,这个人每天都将这条村口的小径侍弄得妥妥贴贴的,简直象是
随时准备要迎接贵宾似的。
村里人都笑这老实头:跑了个老婆人都快变痴了!可是不管别人如何游说戏弄,他仍是每日风雨不改
地天一亮就到路上翘首以待,不知不觉,已盼过了两个寒暑。
「大勇叔叔,大勇叔叔!」
又是一年春好。
这日,收掇完路上的活后,坐在一边歇下的高大身影旁围上了一个扁着嘴快要哭的小女孩,高举的小
手拿着一只被踩得快要变形的风筝。这是她今天才缠着娘上镇买来的,可是没放多飞就一头栽了下来
,还被牛踩了一脚。心爱玩具被破坏得不成样子的小女孩一眼看到她的「大勇叔叔」后,破涕为笑地
迎了上去,嘟着小嘴希冀自己的难题能得到一个解决。
「小妤儿乖乖的别哭,大勇叔叔帮你弄好!」
很喜欢小孩子的戚大勇赶紧给那张细嫩的小脸蛋抹去了泪,一边细心地将被踩断的竹篾抽了出来,顺
手从一旁拿起自己正在编织的竹篓中拿起一条,用小刀一划劈成薄薄的两片,然后重新扎了上去,灵
巧得不象是那双大手能够做出来的活计。
「大勇叔叔好棒!」
果然,来找大勇叔叔就是对了,他好厉害噢!
乖乖地坐在他的腿上,小妤看见他三下两个就将一只本已破坏风筝完好无缺地送回到了自己手上,乖
巧地在他脸上响响亲了一亲道:「小妤儿长大了要嫁给大勇叔叔!」
「呃......」
戚大勇脸上红了一红,一旁的妇人早一把抱过那天真的六岁小女童儿,笑道:「大勇啊,你瞧瞧这孩
子话!不过嫂子也是说真的,你呀,这么喜欢小孩子,媳妇跑了再娶一个呗!早点自个儿生一个,那
多好呀。说起来,我娘家里还有一个表妹,脾气也蛮好的,就是腿脚有些不灵便,你不计较的,娶了
她来,一准就给你生个大胖娃娃!」
她也是看准了,这没人肯嫁的一穷二白闷声老实头是个厚道人,断不会因为自己表妹身体上有缺陷就
看轻人家,能撮合这段姻缘,也算是一件好事。
「刘大嫂,您别取笑我了......我......我还等我媳妇儿回来!」
最后那一晚,他说,他会来,大丈夫言出必行。
所以他痴心等待。
「呔,就不懂你这人,你当那城里的人都象咱们乡下的这般老实?早骗了你的钱走了!还等呢!黄花
菜早凉了。你听嫂子的,孩子今年怕不都可以抱在手上了,等她!」
虽然隐约知道这老实头在两年前好象是娶过一个城里的女人,可是谁见过女人都走了两年了,男人还
有苦心傻等的?
象她家那个,她还天天都在他眼前晃呢,他得了几个闲钱就想到镇上去逛窑子,男人啊,没几个好东
西!
说不动他的刘家嫂子抱着孩子走了,戚大勇怔在原地反嚼她的话,突然觉得一阵心慌。
他......可也是个男人呢!虽然他的美丽总让他不自觉地忽略了这个事实。
万一......大多数男人都真的如刘家嫂子所说,那么,他的他,是不是早已娇妻美眷在怀,忘了他的存
在?
心里一阵紧揪,烦恼的戚大勇几乎没把头皮揪下来,在心里后悔自己当初没拿那笔上万的悬赏,不然
今天他就不用因为路费问题而再三犹豫了......
唉,怎么办呢?
从单纯的想他变成了担心,戚大勇看看身后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房与地,认真地考虑了一整天后,一
咬牙,只带着自己唯一留下的财产--药箱,也不管昨天才讨来的编竹篓的活计了,就这样趁着月色
悄然离开了村庄。
※ ※ ※ ※ ※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京都的夜晚,这一天来得分外的绚丽。
因为出征三年的神武大将军终于不负重望,将那可恶的辽人一口气又赶回了长白山以北。两国因历经
了数十年的战火,民众皆已疲惫不堪,自辽太宗后,辽在短短三年间就又经历辽世宗阮(947~950)
与被后世称为穆宗的(951~969)宫廷内部争夺皇权的军事政变,辽的统治内部出现了激烈的纷争
。辽与宋虽无正递交下休战国书,但目前的确也无暇再挑起外部的战争了。
保得一方平安的宋帝大喜,亲自出城迎接凯旋归来的将士,喜庆的舞龙灯在喧天的锣鼓声中闹腾着,
五颜六色的烟火将浩静的月空点缀得多姿。
盛装的金圣公主也羞人答答地躲在莲驾内,让宫女向外微微挑开帘子,偷偷打量自己的未来夫婿。
在出迎的大臣中,最春风得意的要算兵部尚书柳毅昆了。眼见得他的儿子分外得宠地得了皇帝亲赐的
三杯御酒,心里那个美得好象喝了酒的人是不是自己的儿子而是他。
在将士们的山呼中连尽三觚,柳逸轩微带醺然的眼睛下意识地想在如山如海的人群中寻找一个高大的
身影,微一怔神才发现自己居然最想把这成功的喜悦与那个人分享,柳逸轩被自己这奇妙的心思吓了
一跳。
在这激动人心、万人瞩目的情况下,他为什么会最先想起的是那个与自己有过数夕之缘的男人呢?不
是笑脸相迎、盼子成龙的父亲,也不是仪态万方、近在眼前的公主,而是--心底噪动的声音很明明
白白的告诉自己--是那个平凡又朴实的男人!
在那一瞬间,眼前快闹翻天的歌舞欢腾都成了一幕幕哑剧,淡去无痕,柳逸轩只觉得自己惶然无措。
他一向认为,感情这种东西,对于男子汉大丈夫而言,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一种点缀。多少以媒酌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