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心诀————Lucifer&伦琴殿

算心诀(江南忆之一)

第一章
临安府，四月。
春风已绿江南岸，阳光璀璨，西子湖畔柳浪问莺，碧波粼粼生意盎然。
曲院风荷一池枯败的荷也重新抽条长叶，一片盈盈嫩绿。映荷轩就在这满城春意里，显得闲雅出世。
此时，映荷轩的庭院里有两个人。一个年幼的男孩子站着，模样十分乖巧，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而年长那个男子坐着，也不过弱冠之年。他虽长得文雅秀丽，却很古怪，有一头浅棕的长发，皮肤也远比普通人白皙，瞳孔更是在阳光的折射下，泛出淡淡的荧惑金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当面前的孩子流利的背完《忆江南》，沐悠狐赞许的点点头。
"菲儿，这几天功课做得很好。"这孩子天性聪慧又肯读书，看来他没什么好教导的了。
"沐哥哥，这几天你是不是不开心啊？"欺菲担忧的问着。
因为沐悠狐近来时常忧心忡忡的样子，也不准他出去玩，着实很反常。
沐悠狐叹了口气。身为江湖上与"鬼蛊"齐名的"神算"，他有与生俱来的先知之力，占卜卦相从无落空。欺菲的身世特殊，多年前他为他所占的一卦预示大凶，而如今这个劫难的征兆越来越明显，只怕在这几天便要降临，教他怎么放心得下。
为了保护欺菲，他只能禁止他外出，同时也拒绝了所有来访。只是，这次的灾劫他竟无法完全卜测，沐悠狐感到蹊跷。
这样的情况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就是他的能力减退了，但事实似乎并非如此。其二就是将要发生的事与他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自古以来再厉害的占卜之人也无法预测到自己的命数。若是这样，便不妙了，能帮忙的好友都不在身边，一旦自己也出事，谁来保护菲儿？
"沐哥哥，你怎么了？"
欺菲关切的呼唤将他飘移的思绪拉了回来，沐悠狐对他安抚的一笑："没事......"
却在这时，他没来由的感到一阵胸闷，皱紧了眉头。不安令他抬指一掐，立刻睁大了眼睛，愣愣的说不出话来。
"沐哥哥？"欺菲见状，不由很担心，伸手想去碰他的额头。沐悠狐向来身体不好，这会儿该不会又犯什么病了吧......
只是刚伸过去的手一把就被沐悠狐擒住，然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拖进了一间很偏僻的房间。沐悠狐蹲下来，抓住他的肩，神情严肃。欺菲可以感觉到他的手指有些颤动，听到他略微慌张的对他说：
"菲儿，你乖乖的待在这里，或者在屋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也行......总之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要出来，明白了吗？！"
突如其来的变化弄得欺菲一头雾水，他只能顺从的点点头。沐悠狐这才放开他站起来。就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一记沉闷的碰撞声，不多时便响起一个男子不客气的叫声：
"里面的人，快出来！"
正当欺菲吃惊不已的时候，沐悠狐脸上却露出了意料之中的笑容。他恢复镇定的向外走去，口中不明所以的喃喃说着：
"该来的，终于来了......"

"主子，就是这里了。"
黎荩弯腰向跟前的冷俊男子禀报，清秀的脸上充满了恭敬。寒漠宫主寻漠然稍稍仰头，看见前面那所小居紧闭的门扉上方牌匾上用端丽的字迹书着"映荷轩"。然后他收回视线，冷冷的唤道：
"黎薰。"
边上一个容貌跟黎荩长得一模一样男子应声走上来，只是眉目间更显丽质。他是黎荩的孪生弟弟。
"进去。"
听见主子下了命令，黎薰一点头答声"是"，走上前去推门。门锁得很紧，于是他掌上运力，猛得一拍，门锁立刻被震坏。寻漠然由两个近侍的开路，如入无人之境的大步走进映荷轩里。
"里面的人，快出来！"黎薰大声喝道，却不见人影。
寻漠然也不介意，径自就往里走。黎薰和黎荩对看一眼，也只好跟着进去。
门口向里就是一个引西湖水而成的小池塘，种满了荷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新绿。池上有一条曲桥，通向另一头的正厅建筑，隐约可以望见里面还有一个雅致的园子。
"轩里的人，还不来见我家主上？"这次是黎荩唤人，可依然没有动静。
正当他们要擅自过桥的时候，终于从正厅里走出一个人来。于是三人站定在桥的这头，看那人走到桥的另一头，停了下来。
来人是个出尘的年轻男子，一身素雅的染翠长衫，衬得他更加白净文雅，而一头绾着绿缎的长发也在柔和的阳光下闪耀出特别的金棕光泽。他静静的看了他们一眼，说道：
"几位擅闯映荷轩，不知有何指教？"
黎薰刚要说话，却被黎荩拦了下来。他上前一步，朗声道："我们要见映荷轩的主人。"
那男子不变平静的回答："在下便是。"
这下黎荩和黎薰都没出声，看来这个轩主的模样实在是出乎他们的意料。反倒是寻漠然眯起了眼睛，开口问道："你就是沐悠狐？"
沐悠狐有礼的回答："正是。"
寻漠然冰冷的神情也没什么变化，他开始慢慢踱上桥，说："‘鬼蛊神算'天下扬名，既然你是‘神算'，那么一定知道我的身份了？"
"阁下是寒漠宫的主上吧。"
闻言寻漠然停了脚步，站在桥中央，冷笑道："好，那你也该清楚我的目的了吧。"
沐悠狐一听，暗暗攥紧了双拳，直视着已逼近自己的寻漠然，他深吸一口气，道："几位不请自来，定是为了那孩子。但只要有我在，就决不会任你们为所欲为！"
寻漠然却轻哼一声，命令道："黎荩、黎薰，去把人搜出来！"
黎荩黎薰领命，便施展轻功，直冲屋里去。沐悠狐只觉得身边一阵清风刮过，两人已越过他闯进里面去了。
沐悠狐大惊失色，一掉头就要追去阻止，却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抓住了手臂。即使也不回头他也知道是寻漠然到了身后，然后肩就被用力的压住，关节处被反扭得像要脱臼，不管怎么挣扎，就是徒劳无功。
却在这时，一道红影电掣般闪过，寻漠然只觉臂膀一阵刺痛，定睛发现袭击他的竟是一只狐狸。这小野兽遍体皮毛红艳如尖牙深刺处淌下的鲜血，一双灵目激愤敌视，显然是要保护自己的主人。寻漠然冷眼看着手上的火狐，以一手擒住沐悠狐，一手震气一甩，那火狐立刻弹出去，撞落在桥栏上，微弱的哀叫了几声，便再不动弹。
"曜儿！"
见状沐悠狐心里一揪，趁寻漠然松懈的一刹那扑过去，抱起地上的火狐，不顾双手染满了血红。原本跳跃在身边的小小生命之火，现在就在眼前被轻易的掐灭，他的眼眶不由自主开始泛红。
"你......你竟然杀了曜儿......"
身后的寻漠然什么话也没说，沐悠狐拧紧眉心，轻轻放下火狐。心里明白不会武功的自己是螳臂当车，但总不能坐以待毙，于是一咬牙，他腾出还自由的手，从怀里偷偷取出一柄护身的匕首，猛得转身就往后面的人刺去。
面对突发的反击，寻漠然用鼻子哼了一声，只举手一格，就打掉了沐悠狐手中的凶器，就趁对方无措的那一刹那，他手臂直伸，一把掐住了他纤细的脖子，将他拉至自己面前。
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他仔细看见了沐悠狐的脸。秀气的五官不若男子，皮肤像透明了般的异常白剔，而那双蒙着湿润雾气的明亮眸子在阳光下透出炫惑的浅金色，更显得清丽脱俗，不属凡尘。明明人像个柔弱如水的少女，可眼中那种清高不屈却着实是男儿该有的刚烈。
与此同时，沐悠狐也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寻漠然的样子。这个人样貌非常俊逸，脸部硬朗的线条刻画出英凛的眉眼，挺拔的鼻梁，如削的薄唇，却无不散发着冻结般的寒意。从他的眼里，也只能看到混沌的暗，埋没了所有情绪。
看沐悠狐因为被扼住了脖子而呼吸苦难，却还无畏的盯着他，男子的嘴角钩起了一个犀利的嘲讽，漆黑的眼睛一眯，将他推开。
沐悠狐一下子被重重的推倒在地上，跌得很痛。脖子上的钳制突然松开，他被猛然吸入的空气给呛得咳嗽起来。好容易平复了气息，就听到从轩里传出动静来，一抬头，就隔着覆在脸上的凌乱发丝，看见那对孪生兄弟抓着已反抗不得的欺菲从屋子里出来。
"菲儿！"
"沐哥哥！"欺菲看见倒在地上的沐悠狐，又见他旁边流血的火狐，着急的大叫，"放开我！放开我！"却完全不可能挣脱目前的处境。
寻漠然撇了眼欺菲，在沐悠狐惊惶的眼神中向他走了过去。伸手扳过他的脸，他打量了几眼，放开手喃喃道："欺菲？果然和她长得很像......"
然后他转向了慢慢站起身来的沐悠狐，浮起一抹冷笑："你想我怎么处置这小子呢？"
沐悠狐脸色一僵："寻漠然，看在你姐姐的份上，求你别伤害菲儿......"
"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寻漠然也不见得意外，"那么你也该知道这小子的身世吧。"
沐悠狐没答话，得到默认的寻漠然哼笑道："如此，你觉得我有可能轻饶他么？"
"不......我不能让你带走菲儿！"沐悠狐摇着头。
这个人太可怕，竟然连一个不足十岁的孩童也不放过！
他拼着所有力气冲过去想救欺菲，却被寻漠然快一步出手点了他的穴。沐悠狐只觉得眼前一晃，顿时软软的昏倒在地。一旁的欺菲惊慌的叫起来：
"沐哥哥！"他转过视线瞪着面前这个陌生男人，"你是谁，要干什么？"
"不想他有事就给我安静点。"寻漠然低头睨着欺菲，欺菲虽不甘却还是不再出声。
然后他对黎薰一招手，黎薰便会意的抓着欺菲走了出去。这时黎荩走上前来，见寻漠然手臂上的伤口，恭敬的问道："主子，要不要先处理伤口。"
寻漠然望了眼伤处，像已经遗忘了一样，面无表情的将手伸给黎荩包扎。
为主人包好伤口，黎荩又看向失去知觉的沐悠狐，道："那人怎么办？要不要将他......"
言下之意便要杀人灭口，可是却遭来寻漠然一记阴冷的眼神，令他马上住口。
"把他一起带回去。"抛下这一句，寻漠然独自向外走去。
"是！"
既然主子难得的手下留情，那自己也就奉命行事吧。
醒来的时候，沐悠狐已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被点的穴道处还是有些麻。思绪还没理清，就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声欣喜的叫着："沐哥哥，你醒啦！"
一转头，发现欺菲就在身边，刚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场恶梦。
"菲儿......"他忙坐起来，拉过欺菲仔细看，"没事吧？"
欺菲点点头。沐悠狐才松了一口气，他环视四周，喃喃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客栈，房门外还有人守着，也出不去。"欺菲顿了顿，小声的问，"沐哥哥，那个人是谁啊，为什么要抓我们？"
沐悠狐沉默了，弄得欺菲也不知如何是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抓住欺菲的手，缓缓说道："菲儿，你虽还年幼，却很早懂事。这件事我本不想太早说，但现在......"
他眼睛里满是无奈，叹了口气。
"那个人，是你的亲舅舅。当年你娘跟你爹私奔，触怒了他，于是一路追杀你的双亲。你爹不能幸免，你娘却得高人相救，但最后也因生你而死。你三岁那年被那位高人交给我抚养，不久便大病一场，将以前的事都忘了。我才骗你是拣来的孤儿，只希望你平安无事，到头来还是躲不开这段恩怨......"
欺菲认真的听沐悠狐说完，他抿着嘴，低声说："沐哥哥，都是我的缘故，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沐悠狐安慰的摸着他的头，将他抱在怀里。不论怎样，欺菲也只是个七岁的孩子，他不能让他去承担这一切风险。
"菲儿，别担心，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这一路，漫漫长远，西去天山。
渐渐的，沐悠狐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他和欺菲每天都被黎荩和黎薰看守着，宛如刑囚的押解。只是偶尔会看见寻漠然的身影，那冷漠的眼神飘过，却从未停留片刻。
直到眼前出现连绵群山高耸入云，就连空气也变得清凉稀薄起来。西域天山，风光如画，称得上是桃源之地。而那依山而建的恢宏建筑，就是高高在上的寒漠宫。
自从进入寒漠宫，沐悠狐就被软禁起来。被迫和菲儿分开，他无能为力，虽然可以算到他安然无恙，可是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又有什么用？
这里的夜是如此昏沉，只有一片黑色天幕裹缚着几点暗淡的星光，像随时要将它们吞噬似的。沐悠狐望了眼泼墨般的天空，缩了缩肩，仿佛那黑暗将天山顶最凌厉的寒气渗了下来，让他感到一阵冰冷的瑟缩。
被禁足在这间屋子里三天了，除了来送饭的哑仆，他甚至感觉不到人的存在。
脑中思索着很多事，可很多事又是不断臆想着却得不到答案的。沐悠狐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力不从心的掩上了帘子。
就在他转身离开窗前时，反锁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他讶然的将视线投向走进屋里来的人，却微微簇起了清秀的眉。
并不陌生的脸，有着爽朗坚毅的线条，堪称美男子的气韵，可那俊酷而冷漠的容颜像是冰石铸成，除了无情的硬冷，感觉不到其他任何一丝情感。
对方反手关上了门，站在原地注视着沐悠狐，以一贯无机质的目光，沉默无语。沐悠狐迎着他的目光走过去，停在他面前，半晌才安静地问道：
"你，究竟想做什么？"
寻漠然看了他一眼，自顾坐了下来，不答反问："你相貌特殊，是外族人吗？"
沐悠狐一愣，不知道他的问题所为何意。只在犹豫的一刹那，就听寻漠然冷酷的低喝：
"回答！"
"不......我是‘白子'，生来便是这样，无药可医。"
闻言寻漠然又望向他，只是脸上不变冷漠，又问："那你和红笑尘是什么关系？"
"我自幼天生异相，又有预知之力，被家人视为妖怪，将我丢弃。流落之时是红先生收留了我，他对我有再造之恩。"虽然奇怪他问这些的动机，但沐悠狐还是如实回答了。
"所以你才这么拼命的护着那小鬼？"
"四年前红先生把菲儿交付给我，我照顾他也是为了报恩。只是看着他伴在我身边，一点点长大，孰能无情？不管菲儿与你关系如何，他也是我唯一的亲人。"
寻漠然哼了一声，站起身道："既然如此，你也不问我对欺菲做了什么？"
沐悠狐却泰然自若："他没事。"
"哦？你算出来的？"寻漠然寒冷的视线对上他的眼，"那么沐悠狐，你又能否测到我想对你做什么呢？"
沐悠狐脸色微变，他移开了眼睛，讷讷的说："我不知道......"
"身为‘神算'，算得到别人却算不出自己！"寻漠然突然嘲讽的一阵大笑，然后也不理沐悠狐，扬长而去。
沐悠狐望着门重新被锁上，他抓紧了胸口。从未有过的不安盘踞在心头，让他越发觉得冷。纵然算不出自己的命运，也能预感到不详的阴云正笼罩着他，挥散不去。

第二章
之后寻漠然很久没出现，相同的景物每天重复在眼里，沐悠狐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自己现在是只可怜的囚鸟，除了能算到欺菲的平安，自己的命运只能任人摆布。
即使不看，他也知道夜已经很深了，因为在这个没有温度的寒漠宫里，越晚便越觉得冷。沐悠狐瑟缩了下身子，虽然到了应该休息的时间，他却迟迟不愿熄灭唯一的灯火。因为只要失去这点光明，他就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那种死寂，令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