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不是死了, 怎么会这样对我?」他下一个结论.
阿肯斯盖着阿曼的双眼, 轻轻的按着.「尼奥你做梦了, 那只是个梦而已..... 他会回来的, 他答应过我...」
水色凄然. 什么也没有.
33
夜色惨淡, 他从高床上抬起半边身子. 夜间的光线使他不适, 烟气仍在房间蔓延, 他抬眼细看, 人已经不在了. 某种声音在提示他: 你要知道真相吗? 你不是要我告诉你真相的吗? 没错, 忍耐, 他必须忍耐. 挨过那肉体上的酸楚, 他艰难地爬起身来, 坐直, 他看着两腿间流出的汁液, 苦笑, 那是种非常不堪的事.
「伯爵大人, 伯爵大人!......你有在听吗?」正忙于展示商品的小胡子不耐烦的怪叫着, 最近他的生意着实是忙透了, 那管得对方是什么贵族侯爵, 反正货只剩他有, 这些贵人们还得去求他来呢! 这念头一开, 他的态度就更是傲慢了.
只见坐在小茶几对头的伯爵微托着腮, 不知在烦恼些什么. 小胡子眼尖地看到这座房子到处都平铺着尘, 送茶送点心打扫的来来去去都是同一个仆人, 心里已猛喊不妙, 出门做生意竟撞上个家道中落的, 唉, 只怕这回赚头是没有的了, 还要赔上宝贵的时间.
「伯爵大人.....」他本是怀着告辞的打算, 不料这时伯爵却抓起了一个壶子在问.
「这真的能使人遗忘伤痛?......」伯爵转着那朱红的壶子, 一脸迷茫.
「大人, 别说得那样消极. 我这个东西能带给你的快乐啊, 嘻嘻, 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那壶可是小胡子最得意的商品, 一时忘形, 被赏识的喜悦使他的嘴巴不断的张张合合.「这是个好东西, 大人你瞧到那个壶嘴没有? 寸长的量就能让人做上整夜的好梦. 放心, 吸了后看到的尽是些美丽的东西, 大人你看, 就这样把它点燃了...来, 尝尝看, 你会感到浮浮的, 像飞着的...哈, 是吧? 小人哪里有骗你的?......」
这时老厨娘又跑了出来.「伯爵大人! 他.....」
「我知道了.」伯爵从座椅上立起来, 一步一步的走远了. 临行前他向商人道.「东西留下来吧.」
「可是大人, 那个价钱...」小胡子笑得惹人讨厌.
「你留下来就好. 安妮! 你去把钱拿来给他.」他向老厨娘下了一度命令, 又向房子的深处走去.
然后会客厅内就只剩下两个身份低微的, 小胡子也不拘紧, 跷起腿来就敲着刚才开出的烟管, 脑子一个劲儿在算啊算, 就是想要敲多一点甜头. 厨娘待在一边看着, 不禁又低声问了:「你这个家伙, 把什么东西买给我们伯爵了?」
小胡子拍拍腿, 嘻嘻的笑着.「好东西! 好东西! 嫲嫲, 你老人家就不明白了, 吸了那东西可以上天下地, 欲仙欲死呢~ 好梦一个接着一个来, 直是要把人乐坏了...嘻嘻, 五彩缤纷, 许多奇异有趣的东西都会迎到你眼前来, 不把你的眼睛看花了不休, 你说, 那样好不好? 好不好?」
哄堂只有那狡黠的笑声回响.
他突然又感到很望.
泪水从脸上流下, 莫名的哀伤在清醒的一刻侵袭而来, 他沉默的哭泣着, 点点滴滴渗入被褥, 沾湿了手. 那双白色的手僵硬着, 不能动作. 似乎眼前就有一片大浪要把他淹没, 使他痛苦地死亡. 没有吸到空气, 他把床上的东西都甩到地上, 然后滑落下床.
若言...若言...若言啊...
他嘶哑着声音去叫, 悲恸却使他无法言语. 他又走了, 再度遗下自己, 他一定是因为不想再看到我这张脸, 我这个人了...他讨厌我了! 莫名的念头冒起, 他看着那落地大镜子, 怨恨突然浓罩心头. 脸庞湿着, 他随手抓了一个硬东西掉出去, 一个尖叫声响起, 他笑了, 看着那粉碎成网样的自己, 竟感到异常满意.
只要我不是我, 那你就会回来吗? 若言.
阿曼这样的问着, 从嘴唇到心里, 念了一遍又笑了起来. 积存在肺中的空气已经没有了, 伏到在地上, 他等待死亡, 然而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充实.
死掉了若言就会回来. 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荒唐的念头. 单是逃走是不够的, 必须死去, 他才会回来.
时间在过去, 冷汗直冒, 白色的, 透明的, 阿曼躺在一堆混乱之中, 没法作声.
尼奥, 尼奥... 有人拍拍他的脸, 叫他. 那会是谁呢? 是他吗?
当然, 他会失望. 那个人是阿肯斯.
「你这是怎么了?」温暖的手抚到阿曼脸上, 他醒过来, 从缺氧的边沿被解救, 然而他依旧怨恨.
「阿肯斯, 若言呢?」他知道那是令对方最难受的提问, 惩罚.
阿肯斯心头一揪, 扶起了人就抱在怀内. 他一如往常轻抚着阿曼, 突然发现掉落一旁的壶子, 那是种诱惑.「尼奥, 我带了他来, 我带他来了.」
阿曼满怀期望的看他, 看他把手摸上那光滑的壶面, 倒出了黑油的软膏. 摸在手里, 又滑又溜. 阿曼看着阿肯斯点燃了火, 使黏在他手上的黑泥燃出透明的蓝. 一阵细腻的气息传来, 涌到鼻腔嘴里, 只觉又香又甜. 整个人飘飘然的, 一种新鲜的滋味促使快乐渐渐逃入心头, 他乐极了, 一偎身就倒在阿肯斯怀内.
他看到美丽的景象, 淡红色的空气, 紫色的云霞在中间飘过, 他的意识浮在里头, 有如穿云而过. 然后又像躺在柔软舒服的东西上, 深深的陷入进去. 色彩斑斓的鸟飞过眼前, 他伸手要去抓, 那鸟翠盈盈的一叫, 吐出了碧色的雾, 又把他带进森林之中. 他正奇怪, 突然想起正是那一天他逃入的那片森林.
他掩住了要惊叫的嘴, 慢慢的走入那的颜色中. 很多鸟儿在唱和, 彷佛在祝褔着他, 他走前, 看见了发亮的精灵为他拨开树叶, 突然云开口了, 风也开口了, 浮浮的吹动了他的脚步, 把他推上前来.
一个人站在前头, 披着宽大的披风, 黑暗的阴影掩住了脸容. 阿曼抖震着手, 走着, 许多闪亮的东西在拉他的衣摆, 他走着, 不觉扑倒在那人怀内. 闪动光芒, 那些精灵的嘻笑声传入他耳畔内, 回转又回转, 打动了他那冷寂的心. 于是他伸手一牵, 把那灰褐的布给揭开过来.
摸住那人的脸, 接着他笑了.
「看到了什么好东西吧? 尼奥.」阿肯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镜面裂出蛛网的光芒,他看着那燃点的迷雾, 又待在一旁窥探别人的梦.
平和, 闲静, 那是种美妙的梦境. 阿肯斯裂嘴而笑.
他看到过奇幻的森林、三只脚的猫、深黑色的教堂、黄色潜水艇、蓝蕊的苹果、小舟摇在云上、串串跑着的薇草、清凉的火、炎夏中的雪花、红心女王、倒不空的酒杯、 不停跳舞的女孩......一切种种都使他快乐. 他时时忘形地追着他们笑着闹着, 也没有悲伤的时候. 当然最高兴是见到那个人的时候, 或者在混乱中拉着他跑, 或者在空气中突然现身, 那个人总待他好, 剩对他一人温柔.
不过往往在最最快乐的时候, 那重迷茫的霞彩会突然消却, 他独自躺在藤椅之上, 昏暗的灯光照住他, 那种愉快的心情随即消褪, 变成哑色的死物. 这种时候他知道要怎样做, 他会有气无力的叫唤:「阿肯斯... 若言呢?」
「他在.」然后蓝色的火又被点燃起来.
阿曼又满足的笑了, 他从未让他如此快乐. 阿肯斯把那火点燃, 让他在屋子的一角自行燃烧, 到那膏药尽了, 那火又随即熄灭, 然后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会回来. 他感到他与阿曼已经连成一体了, 他的快乐就是自己的快乐, 他的痛楚就是自己的痛楚. 当阿曼陷入那种迷梦时他亦同样受到诱惑, 彷佛有许多幸褔和愉悦的光影都待在前头.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着, 只能这样.
他稍稍的把门合上了, 使那烟雾不至于被风吹去. 依着门坐下来, 他做着最忠实的守卫, 看守着里面那人渺小的梦. 尽管他亦同样渴望待在其中, 他仍会默默的离开房间, 继续感受那清醒的痛楚, 当一个称职的守门人. 阿肯斯知道那并不常常是个美梦, 然而会当渡过一个恶梦, 阿曼总会接着手要求他, 点燃起更多更多蓝色的火.
他心软, 同时不忍.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 为什么不? 长火柴抬着火光摇动, 看, 他又做了, 不过是再一次而已. 那烟雾随着门泄漏出来, 他站起身, 想要用腿把它们踢回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 除非他亦做着同样的梦. 突然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如此可悲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脸, 干的, 像声音一样吐不出来. 整张脸只有胡子如常冒出, 否则他就和一个仿真的娃娃一样平板无神, 焦虑、憔绪, 许多的苦闷入侵心灵. 他伸手去掏口袋, 把那火柴一一刷过墙壁, 然后看着它们一一销亡. 让手指头焦黑的疼痛取代那揪心的紧绷, 阿肯斯看着泄出的粉红气体, 一脸麻木的直视地面. 世界彷佛都成了他的敌人, 困扰他, 打扰他小小的安宁. 到处都没有容身之所.
「哎呀, 我们尊贵的普露伯爵怎么会待在这种脏地板上啊?」声音随着脚步越过帷幔, 自他身后传来.
他回头, 果然, 是那天生闪耀着金光、拥有一切的人. 阿肯斯抖动了干硬的嘴唇道:「皇帝陛下.......」
34
他的心早已被掏空似的, 没有在跳动, 没有在抽痛, 只余下心脏在空荡的胸膛里作出些微的起伏. 他累惨了, 瘫倒在硬绷绷的地上喘息. 一滴眼泪滑过眼眶, 他忍住了,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他不容许任何一滴泄露秘密,彷佛一开始就会彻底崩溃. 但假如哭泣真可以填补某些事物, 也许他会选择痛哭失声. 然而许多失去的东西已不可再要回来, 他清楚明白.
天秤开始失去平衡, 永恒地歪倒在失控的一方.
「皇帝陛下......」然后他收起了惊讶, 把整理着领口, 把脸冷成一块冰.「陛下光临寒舍, 不知有何贵干?」
「真冷淡啊, 普露伯爵, 这不是待客之道吧?」皇帝饶有趣味的盯着透出的粉色霞光, 一边轻轻的纠正.「何况这里并不是"寒舍"吧?」
皇帝冷静的声音刺激到阿肯斯, 使他脑子里混和了许多怨恨和怒意, 他教他想起导至这件事的原凶是谁, 他教他想起又是谁让阿曼和自己痛苦. 于是那拳头自想象中狠狠地飞击出去, 饱含咀咒和辱骂, 阿肯斯定睛一看, 才发现皇帝好好的立在那头. 他看看自己的手, 又看看皇帝, 才明白自己根本没勇气打出去. 那个人主宰一切, 他根本无力反抗.
他害怕失去仅有的东西, 他怨恨自己的懦弱.
「哎呀, 你这里就一个佣人都没有吗?」皇帝拍拍身上的尘灰, 一边四处张望, 阿肯斯这下子才发现他身旁没有跟着一个待从, 那唯一剩下的厨娘安妮亦早被自己辞退了, 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如果上前去把他扼死的话......
似乎感觉到他的杀意, 皇帝冷笑一声.「怎么了? 普露伯爵?」
阿肯斯顿了一下, 他突然又清醒了, 而他痛恨自己总能时时保持清明. 狠狠的抬眼一看, 他看到皇帝把手伸向门把, 来不及阻止, 那粉红色的霞气瞬即淹没一切. 皇帝在迷雾中嘻嘻一笑, 又对阿肯斯说:「你真厉害, 普露伯爵.」
接着他消失在烟雾中.
「你......」阿肯斯马上跟着跑了进去.
然后他看到目光散涣的阿曼, 站在一旁的皇帝, 以及许多莫名的恐惧. 粉色的空气在他们之间散开, 他看到皇帝按灭了蓝色的火光.「住手!」
阿肯斯冲了过去, 想要制止. 不过一切都晚了, 就像当初他和阿曼的关系一样, 一切都为时已晚.
火熄灭了.
幽冥中彷佛有什么东西正爬上来, 皇帝的笑容又蓝又冷. 一个声音恐惧的呼唤着他.「阿肯斯, 阿肯斯, 若言呢?」
痛苦极了, 他掩住耳朵, 低下头来不愿去听那个声音. 阿肯斯低低的向皇帝道:「点回去.」
「呀呀, 没想到这么严重, 已经上瘾了吧?」皇帝伸手去拿, 把玩着那个朱色的壶子, 阿肯斯感到对方正在把玩着他的命脉.
「点回去.」他再度重申一遍.
阿曼的眼神亦随着那个壶子转, 空洞的目光似乎要把所有看到的东西都吸进去. 唾液在嘴角流出, 他伸出柴枝般的手去找那个虚幻的形象. 朱红的, 美丽的颜色, 他伸展着肉体, 去找那个虚无的距离.
此情此景. 阿肯斯心下一痛, 他皱着眉头抓住皇帝的手.「你给我点回去!」
「呵呵, 那你要听我的请求吗? 普露伯爵.」手持那个壶子得意的挥动, 皇帝的笑容更为可掬.
「点回去.」他再说.
「你要听吗?」皇帝还是得意的笑着.
阿肯斯...... 阿肯斯...... 声音在叫唤他, 阿肯斯感到头痛若裂, 这时皇帝的唇暧昧地凑近了他.「要听吗?」
他闭起眼来, 狠下心答应了.「好.」
当然火又被燃点.
「你要说些什么?」阿肯斯双手插在裤袋, 焦躁的绕着圈子, 也没有一点安坐下来的意思.
皇帝坐在柔软的椅子上, 兴味盛然的看着他. 他把玩着手指, 弄成一个三角形又玩成四方的, 气定神闲, 彷佛要找人说话的不是他, 而是阿肯斯.
「原来你是这样的呀......」他幽幽的吞吐一句.
「什么?」阿肯斯急躁的回过头来.
皇帝又笑了起来, 勿勿的把方才的话消没开去.「没有, 你不坐下来吗?」
「要坐下来才可以谈吗?」他频频回首, 往方才退出的地方看去. 忧心, 焦虑在他脸上表露无遗. 皇帝痛恨这种表情, 他并不喜欢别人在与他说话的时候分心. 于是他把随身带着的火点起来, 任由那烟气往房子四方溢去.
「不一定.」他冷笑一声.「没想到你这里和烟雾这般合衬.」
那句话刺痛了阿肯斯. 他甩甩头, 彷佛要把所有的讽刺和指责给甩掉出去. 他想起了那位老厨娘的话, 他想起了阿曼起瘾的神情. 你总不能永远这样下去, 最终你会害了他. 住嘴! 住嘴! 他的脑子混乱极了, 抬眼又看到皇帝的微笑. 全身的气力都被抽光, 他无神的问他:「你想要些什么? 我亲爱的陛下. 你什么都有.」
「呀, 是吗?」他抽着手上的烟管, 又化成一团云雾. 那云往阿肯斯冲过来, 他用手一挥, 皇帝的表情就变了.「可是有一样东西我从来没有, 我想问题是出在这儿.」
「你在说些什么?」阿肯斯退后了几步, 撞到了那乱摆放着的通花椅子. 其实他隐约知道皇帝说的什么, 只是不愿承认.
「你有什么的好呢?」那冰冷的目光草草扫视而过, 皇帝垂下了手, 使那烟管的顶端贴着桌面滑行, 终于到了某一点止住. 他悠闲的站了起来, 直视着闪缩的阿肯斯.「你说, 那是为什么呢?」
不能听他的, 不要听他. 阿肯斯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 所有的线瞬速连接, 一切都变得极其分明. 许多的责任袭人而来, 一切都是因为他! 那都是因为自己, 他突然明白. 若言是因为他才不见了的.
「怎么不作声了? 可真是无情.」皇帝敲敲烟管, 灰烬倾出又被风吹走卷过.「他在哪里, 在做些什么, 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伯爵啊, 我说的可是那个人.」他意味深长的瞄他一眼, 又道.「难道你就不想知道?」
「你想要些什么?」他当然要知道, 怎能抗拒? 那是种无形的诱惑, 奸诈的希望, 必须付出才能满足那小小的梦. 阿肯斯感到整个人都变透明了, 彷佛他正要付出自己存在的空间来交换若言. 活的, 死的并不重要. 如果只能存在一个, 那必然是他消失.
「哦? 伯爵你可真是精明的得很啊. 条件? 你要跟我谈条件?」那张脸上又是一笑, 他持续的摆动着烟管子, 到腿又敲到桌脚子上.「你知道嘛? 普露伯爵, 你我之间只有命令. 你的选择就是做或是不做.」
「如果我不愿意呢?」其实根本没有这个可能.
「那就很抱歉了.」皇帝看着阿肯斯一直关注的方向, 暗示性的笑了一下.
阿肯斯茫然的随着他看, 他看看这座房子, 想起了那个房间, 记起了以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 他开始明白一切都是他的罪, 因为他破坏了那个规律, 才会落得今日这样局面. 当初他何必闯入这种关系, 只因为不能容忍, 所以现在他必须付上责任. 做, 或者不做, 眼前并没有那个分歧口, 他只是在实践当初的选择.
他是一个祭品, 注定犠牲, 以换回所有失去的幸褔和昂贵的爱情.也许有人会感激, 也许没有. 可那重要吗? 并不, 为此他必须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