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 ※
[兰珞自述]
没想到,我和未央是以这种方式告别......而那个人,他终究还是找到我了......他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
桃夭去看新做的舞衣了。他刚走没多久,一群人便大喇喇地闯了进来。
若在平常见到这么多人『到访』,未央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但很显然,他们绝对不是来这儿买春的。
我很没用地躲在中庭的偏间里,看未央一个人对付他们。
为首的那个络腮胡子喝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叫「储印」的人?!』
『储印?好文雅的名字呀!』他行事一向小心,但桀骜的脾气还是不改。来人口气不好,他也客气不起来。『这位大人,这里是娼馆,不是书院。储印是没有的,什么莺啊燕啊的到是很多......您要点吗?』
周围有嬉笑的声音。
似乎是因为被拂了面子,他有些恼了。『你少跟我来这套!』那人抡了一把,直将他推到了地上。『有人亲眼看见他走进这里的!快叫他出来,接圣旨!』
我看到愤怒的少年们都倔强地站了出来。有的扶起未央,有的在与那些人理论。
『确实没有这个人,又要我们怎么交呢?难道让我们去神庙里跟菩萨求一个活人来应付大人您不成?!』
『卖身不是卖命!走进这里就算这里的人,我们又怎么养得起啊!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去了,全是客人!我们也认不全啊!干吗全栽在咱们馆子的头上?!』
一个尖声尖气的声音道:『就别装蒜了......御赐的美酒,放过了时候就不好喝了......』一个身着暗灰锦缎的老太监走了出来,道:『圣上仁慈,赐他美酒一杯。哼哼!身为罪臣之后,还劳陛下为他操心后事。皇上圣明,不然留他在这花柳之地,岂不是败坏了我堂堂澈水王朝的名--储、储印!』
我看到了所有人惊讶的表情。那个老家伙指着我的枯瘦的手和肮脏尖长的指甲让我觉得无比恶心。别过脸去不看他。『酒呢?在哪里?』
未央看着我,没有惊讶只是淡淡地道:『早知道你不简单。』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无比决绝冷酷:『今天,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不能让你去喝那破酒!』
我在他的眼里看见了悲伤,深藏在记忆里的悲伤,一闪而过,迅速被冷酷所遮盖。
『我要看一下圣旨。』
他对我的平静感到惶惑,不知所措地将那卷明黄递了过来。
是他的亲笔!
若是在以往,遭遇这样的背叛,我一定会无比愤怒。或许,我会杀了那个背叛我的人也不一定。但是,现在的我,心如止水--一潭死水。没有源头,没有风,没有偶然路过的人。再没有什么可以激得水面泛起粼粼的波澜了。
很快地举起酒杯,一仰头。
耳边是众人的惊呼。
未央冲了上来。他没有流露出惊惶的神色--好孩子!不过,他却使劲掰开我的嘴将手指伸进喉咙里抠啊抠的。『你给我把它吐出来!』
痛!不是肚子,却是被他『蹂躏』得生疼的嗓子眼。
我抓住他的手,微笑,『算了,未央。我想安静地离开。』
[兰珞自述]
『倾国倾城』是一个没有爱情也不相信爱情的天堂。在这里居留的美丽少年卖艺卖笑卖身,惟独不卖爱情。钱才是永恒的真理,这是未央的名言,也是『倾国倾城』可以支撑到现在的信条。
那个孩子,我深刻地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缘故而选择离弃爱情。而我,是在十八岁。那年,我刺瞎了自己的右眼。鲜血溢出的那一刻,我不再相信爱情。
十六岁时,我成为了澈水国二皇子的侍读。这是个幌子。知情的人都了解,我背叛了收养抚育自己的显赫的书香家族,『自甘堕落』却是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他的男宠。在他的府邸里,我放弃了自由和尊严,在小小的『幽兰阁』里裹足不出,做他身后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他如此迷恋。是因为他如宝剑般锐利的双眼,还是他谈笑时眉宇之间无意的笃定,抑或是张口说爱我时淡淡浅浅的笑颜?知道他爱听琴,于是我学琴;知道他热衷于政治,我便暗中辅助。我为他疯狂,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明白,我会为他而死。
时间慢慢流逝,皇帝的身体渐渐不好了,而他和太子的竞争也日益白热化。没有人知道那老头子压在御枕下的遗诏上写了什么,任凭所有人猜测龙虎相争的最后结果--很显然,那老头儿喜欢操纵别人的感觉。
我照旧过自己平淡的日子,在幽兰阁里等待他,等待他或三天一次、或五日一回的临幸,哪怕我的家族是太子一派最坚强、最有力支柱。不是我这个被逐出门的逆子不在意他们的死活,而是他答应过我,事成之后会放过我的家人。他一定会成功的。而他说过的话一定会兑现。
可是难道真的如他所说,虽然我计谋过人,但在难测的人心上还是经验匮乏?是我太傻了,竟然相信爱情可以稍微地左右他的心......稍微的,只要保住我的家人即可。
成功的那天,他来看我。我抬头看着他,依旧是笃定的眼,依旧是美好的唇,只是匆匆相逢、短暂甜蜜后,还是擦肩而过。
『我不明白。』我的声音已经失去了表情。我是真的不明白。
当天晚上,我就离开了。带着痛彻心肺的情感,以及永远也无法感触阳光的右眼。
我想忘记,可是时间和经历已经将他的名字刻进了我的心里--筑容--那个让我如升天堂、如堕地狱的名字。
[兰珞自述]
这就是我的故事,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未央。我将它写了下来,放在他的枕下。要他来承受这些,是我太残忍。
第一眼看见这个特别的孩子,我知道,他是珍宝--只是,这个世界上懂得保护珍宝的人很少,很少。我总是尽量地宠着他、溺着他、听他任性撒娇,因为从他的眼睛里,我恍惚地看到了被疼爱的渴望。
可是,我没有办法再照顾你了......未央。
『如果你遇见他了,代我告诉他一句话......』四肢开始发冷僵硬了,腹内的疼痛也渐渐离我远去了。
『你、说......』
『我不恨他,从来都不恨他--其实是我自己太傻,傻到助他杀死了自己的亲人......』忍不住,我费劲地想要大笑。『呵呵......咳!咳!』真不甘心啊!人生最后的开怀竟然被这该死的咳嗽吞噬了。
鲜艳的颜色溅在了胸口,在青色长衫上染出了一朵朵梅花。
『你不要笑。也不要费力说话了。』他小心仔细替我擦拭嘴角,一遍又一遍,动作里包含着令人意外的娴熟。『他们已经去请大夫了......很快!大夫很快就会来了!』
就是再世医仙又有什么用?其实自己就是澈水最好的大夫。早知道是没救的。有些困倦了......很累。这辈子活得好辛苦,除了在『倾国倾城』的这两年多时间......
『不要睡!珞!眼睛看着我!你和我说话!快和我说话!』
为他,我想努力扯出最后一个微笑,但却失败了。『你......和桃夭......要快乐......连我的份、一起快乐......』
眼皮沉甸甸的往下坠,意识却是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兰珞!兰珞!』
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叫我。在叫我:『兰珞!兰珞!』。
好悲切的呼唤。
咦?我什么时候升到半空中来了?我竟还会飞天遁地,却连自己也不知道?奇怪?我的右眼--没有瞎?向下一看,只见未央跪在地上,低头抱着我......『我』?他抱着的难道是『我』?
似乎越来越轻了,这个身体一直在向更高的地方飘去。我伸手到眼前一看,半透明的乳白色......原来如此。
我微笑了,望着未央,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和悲伤。我看不见他的脸,倾国倾城。突然,很想撩一袖清风,柔柔地吹拂一下他额前的刘海,代替我以前的手......请你要快乐啊......我的,我的......弟弟......和桃夭,连我的份一起......
渐渐地,耳朵听不见他的哭泣,眼睛也看不见他的容颜了。
我越飞越高,再不回来了。
※ 十 ※
[上]
泛遥从另一个城市出访归来已经是兰珞去世后三天的事了。得知这变故,他心中一阵莫名的慌乱,也顾不上吃晚饭,马不停蹄地直奔『倾国倾城』。
馆子里萧索一片。
客人们自然是一个也没有的;前厅的院子里零零落落的几株盆栽东倒西歪,再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和繁荣;有三三两两的少年在穿梭,是一派的匆忙;青砖地面上还残留着几滴暗红的血迹,依旧触目惊心......
看到这颓败的景象,他心中一紧,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庭院深处奔去。来的路上听下人说,兰珞的尸体被皇宫里的人强行抬走了。当时的未央已近狂乱,若不是桃夭一记手刀将他敲晕过去,还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子呢。
『您来了!』迎面而来的是桃夭,那个有着一头红艳如火的发色的男子。此时此刻的他已经失去了平日的懒散,往日飘逸齐整的长衫破损凌乱,妖艳的脸上漫溢着悲伤的神色,眼角和唇边还有青紫的伤痕。
他已经顾不得打招呼了,也没有心力去思考他脸上的那些伤痕是从何而来的,心里乱糟糟的只想着那个人。『未央呢?他在哪?怎么样了?』
桃夭似乎愣了愣,道:『在他自己屋子里呢!一直一个人呆在那里--不让人进去也不肯出来!』桃夭步伐匆匆地为他引路,一边道:『我试着想进去看看他,但是他的武功比我好,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泛遥一下刹住了脚步,『武功?他还会武功?』自己也是身负内力的,为什么无法感受到未央的气息?难道他竟已经可以做到收放自如了?
一边赶着他继续往前走,桃夭一边道:『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他可算是高手了。我刚才想进去送饭给他--根本连门都进不去!』
『难不成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岂止......』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连水也没喝,只是在里头安安静静的......兰珞平日里和他关系是最好的,简直比两兄弟还亲。我现在真怕他一个人在里头闷出病来!』
说着已经到未央日常居住的院子外了。
只见画堂坐在院子的门槛上抹眼泪,边上放着一个托盘,里头是原封不动的饭菜。看他们俩来了,她连忙站了起来,刚想开口,话语却又哽咽在喉间,再吐不出一个字。
泛遥知道,她原是伺候兰珞的丫头,因见她聪明伶俐,又有几分精悍泼辣,所以将她派给了未央;她倒也不负众望,将那个花样百出的小子压得死死的。而如今那两人是那样的光景,她自然心里是极不好过的。泛遥安慰地拍拍她,便伸手要去推门。
桃夭忙拦住了,『你确定胜得了他?还是就在这里劝他两句,免得伤了你。』
他只是微微一笑要他宽心,便闪身进去了。
春天,晚饭后天色已经很暗了,加上屋子里头没有点灯,更是黑咕隆咚的。一阵轻微的呼啸划破宁静得几乎凝结的空气--他稍稍一偏头,错过一个迎面飞来的花瓶。
『出去!』角落里传来未央压抑的呵斥声。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却有这么敏锐的辨别力,未央的功夫底子不容小觑。泛遥一边留心闪过不时砸来的物件,一边掏出火折子吹亮了,点燃了桌面的宫灯。
地面上是零散的几张信纸,上面隐约是工整的字迹。还有一枚信封,飘落在桌脚,静静地躺着。
未央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亚麻长衫,此时正蜷着身子,缩在角落里,双臂环着膝盖。见是他,冷声到:『你来做什么!』语气里竟是全没了往日的亲密和热络。
他一时语塞,许久方道:『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朋友?哼!!』不待泛遥说完,他便嗤之以鼻,扭过头,道:『当日未央斗胆失言......草民乃是一介风尘中人,结交不起您这样身份金贵的皇族。往日里对您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草民罢!』
知他现在心中气苦,便也不计较,好声好气地安慰他,道:『我知道你一向与兰珞交好,现在为他难过--只是人死不能复生,你也节哀......』
面对这一番好意,他言辞却更加尖酸:『承蒙七皇子关心,未央着实当不起!只是,常言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死个普通老百姓对您这身份的人自然只是区区蝼蚁之事......还是请回吧,免得在这卑贱的风月之所,没的污了您的鞋底......』
『叶未央!!!』他被这一席话气得咬牙切齿,心寒无比。
半晌沉寂。
突然,未央幽幽开口,仿佛是自言自语般,道:『我自以为有通天的本事,从不把什么放在眼里--以前有什么是能难得倒我叶未央的?!丞相的儿子、元帅的老爹......只要是上门来寻衅闹事的,哪一个不是被我整得非人非鬼、又不敢有半句怨言?这墨畅城内、剪瞳河畔,黑道白道上的人,谁敢不卖我叶未央三分薄面?!又有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动我叶未央的人?!』一阵猛烈的咳嗽突然造访,喘息半天,他方苦笑起来,道:『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又让我遇见个当皇帝的?!为什么是皇帝?!!为什么!!!』
满腹疑团。泛遥惊讶地望向角落,刚想开口问个仔细,却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嘴唇也隐隐泛着青色,一副憔悴倦容,原本满腔的怒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得却是一丝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疼。
慢慢地走过去,却发现他瞪大了眼,立刻变回冷冰冰的语气,呵道:『你做什么?!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
他只是笃定地走到他身边,突然一伸臂将他揽进怀里,拥得死死的,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似的。『未央......』他柔声道:『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你--想哭就哭吧!』
生硬而老套的安慰--可此时的泛遥,除了凭本能和直觉给他一个安心的拥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挣扎了一番,可三天颗粒未进,力气上输了一大截。『我知道不是自己的错;我也不想哭......我只是恨!』他的声音因为压在泛遥胸前而显得闷闷的,『我一向待他如同自己的亲哥哥,而他待我......』不再说下去了。
『未央,』唤他的名字,口吻中竟有了几分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了宠溺,『该哭,还是该恨......失去最亲的人,总是难过的。』
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抚,记忆却在瞬时流转。母亲被赐死时自己的心情竟是『历历在目』。当时的自己,也就和现在的未央一般年纪吧?
『未央?未央?』
轻声叫他,没有回应--怕是已经睡了吧?累了这么久,难过了这么久,责备了自己这么久,却始终没有阖过眼......此时,他心中竟无端地萌生出一种温柔,隐隐地竟盼望着时间就此停止,停在这一刻,让他永远在自己的怀里......
思念及此,忍不住将那身躯搂得更紧了些。怀中瘦小的身体异常火热,泛遥连忙松开他,却发现未央双眼紧闭,原本苍白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未央?未央!』抚上他的额头,滚烫!
心,一下乱了!
『来人!快来人!快请大夫!』
※ 十 ※
[下]
未央的梦里全是血,一道道的鲜红。嘴角边溢出的血,怎么也擦不完,于是慢慢地汇聚成一条艳色的小溪,绕着他流淌。
触目惊心。
他身子一震,醒了过来。
呼吸间,空气暖暖的,是四月天的阳光从微启的窗缝中投射了进来,捂热了它。光斑落在干净平滑的青砖地面上,也将素白的天花板照得明亮。少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摆设,屋子里略嫌有些清萧,但房间里很整洁,显然是有人悉心打扫过了。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在心中轻声叹息着。
想活动一下麻痹的手,全身发软,使不上劲,却依旧能感觉到手是被人紧紧地握着,抽不出来,彼此见传递着温热的触感。微微侧过头,不意外地看见了那英俊的脸,此时正在熟睡。眼睑低垂,睫毛轻轻地颤动着,嘴唇微撅......真是--像小狗呢!好可爱!他忍不住轻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