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传奇 ————卖叹翁

作者:卖叹翁  录入:12-23

裴兴佑曾听闻生活在南诏的金齿人有雕题文身的习俗,男子在五六岁至十六七岁期间,其胸口、手臂、双腿等处会被刺上各种鸟兽或经文,涂以蓝靛汁,使颜色渗透到肌肤中,永不褪色。这对于蛮族来说是勇敢的证据,而对于大唐天朝的文明标准则无疑是一种残忍和未开化的表现,因为在当事者接受这神圣仪式时,所要忍受的痛苦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历朝历代,只有犯下大错的罪人才会被处以类此的一种叫"鲸刑"的刑罚。裴兴佑实在无法揣摩眼前这名男子,为了在身体上留下巨大的孔雀图案,曾经受过怎样的折磨。
"你就这么好奇吗?"雉奴以冰冷的眼神看着裴兴佑,气势足可令人窒息。
"我本来不打算杀你的,怎奈你自寻死路!"
不等裴兴佑反应,雉奴已经披上一件单衣,伸手向他抓来。
"等......"
话音未落,裴侍郎的咽喉就被一只手掐住了。雉奴的脸近在咫尺,君临于苍白的挣扎。
"看似瘦弱,他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侍郎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同时呼吸也愈加急促。就在他恐惧地凝视着面前的杀手时,才发现掐住自己脖颈的这只手变得十分怪异,不但指甲伸长了几寸,皮肤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纹理。于此关头,两人上次在书房的对话突然跳到他面前。
"莫非他......"
瞬间,前事后事、点点滴滴被一个大胆的设想连贯起来,裴兴佑决定赌一赌自己的运气。
他拼尽余力将雉奴的手掰开,迅速逃向书房,一进门便冲着挂在墙上的一柄宝剑而去。刚取下那利器,身后已经布满重重杀机,裴兴佑立即转身拔剑相向。霎时间,剑身散发出一道刺眼的红光,裴兴佑勉强着睁开眼,只见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地方躺着一只巨大的孔雀。
裴兴佑将宝剑入鞘,说道:"你果然不是人。"
那孔雀起身后,马上躲到一面屏风后面。裴兴佑从投在屏风上的影子看到它渐渐恢复人形的样子,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凭借手中宝剑的庇佑,他慢慢移步到屏风前,竟发现雉奴蜷缩在后面瑟瑟发抖,顿时又心生怜悯,便说:"只要你不加害于我,我决不伤你分毫。"
雉奴问道:"你持的是什么兵器?"
裴兴佑望着紧握的宝剑,回答:"这柄宝剑名为‘遥逞',是一位世外高人赠与我先祖的避邪之物,相传以昆仑神铁锻造,只需挥一下就能斩杀上千妖魔。"
"什么!你竟说我是妖魔!"雉奴怒视裴兴佑,但惧于他手中的遥逞剑因而没有动手。
裴兴佑见他这付不甘的表情觉得可笑,便问:"你非人类,又有害我之心,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雉奴被他如此一问倒真的哑口无言了,只因他自己也不知到底身为何物。从他第一眼看见苍翠的竹林,第一口品尝甘洌的醴泉时开始,他便是这样了。他没见过父母,也无从知晓世上是不是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同伴,他只是在心血来潮的时候化身为凡人到各山各寨中游玩,在孤独寂寞的时候又回归深林做一只高傲华丽的孔雀。于是人群中开始流行一种传说,在崇山峻岭之中栖息着一只法力无边的神鸟,美丽堪称飞禽之最,广施恩泽于各族子民,受到人们的尊敬和供奉。这样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他才明白自己终究不能甘于平静。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吧,裴大人。在南诏滇池之滨的西山上有只孔雀,其身形秀美,披着翠绿的羽翼,展翅时眩人眼目,鸣叫时声可传数十里。于是他被尊为百鸟之王,逍遥自在过了上千年。一日,他飞到山下的泉边饮水,被外族狩猎者射伤。孔雀一怒之下将伤他的人杀尽,却被赶来的救兵围捕。他拼死斗争,终于战至只剩一个敌人,他们相持了很长时间,最后都精疲力竭地倒下了。就在谁也无力杀死对方的这段期间,他们开始相互了解。孔雀从那个人口中得知自己生活的世界原来如此狭小,他开始向往外面的繁华天地。后来他们达成协议,不再彼此撕杀,孔雀决定跟随那个人去他的国度,而唯一的条件是不得再乱开杀戒。从此,他远离故乡,来到了长安。"
"难怪北亭兄独自回京,原来......"裴兴佑这样想着,又看了一眼雉奴,不知为何此刻竟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裴兴佑把遥逞剑藏到身后,伸手向雉奴道:"过来吧,我们和解了。"
雉奴疑惑地望着他,迟迟不肯离开原地。裴兴佑叹了口气,把剑扔出几步外,然后指天发誓:"裴某在此立誓,若将雉奴的身份泄露出去,愿葬身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雉奴这才解除戒备,放心地走到裴兴佑面前。恢复了往日的轻松姿态,再打量一下自己的样子,发现因为刚刚的事件,他只胡乱穿了件单衣,雉奴隧对裴兴佑笑道:"公子不是要我这样回去吧?"
裴兴佑也笑起来,忙把那套备好的男装取来递给雉奴。待他换好衣服之后,裴兴佑也跟他一同去了将军府。
不出所料的是严北亭铁青着脸等在大堂,见到裴兴佑也在的时候才稍稍缓和一点。而雉奴竟不知死活地开口问:"将军,鞋穿得可舒服?"
严北亭把两只蜥蜴扔在地上,似笑非笑地回答:"多谢公子关心,可惜你的计谋没能得逞。"
裴兴佑在一旁看着雉奴失望的样子暗暗发笑。这时,严北亭注意到他的衣装与平日不同,便问:"你是不是又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雉奴这才想起自己杀死几个市井无赖的事,便道:"我在东市碰到一群好色之徒......"
"所以就杀了他们,是吗?"
裴兴佑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只见严北亭对雉奴怒目相向:"若非你生性招摇,别人怎会对你下手。就算他们品行不端也罪不至死,你根本是嗜血成性,今后恐怕留你不得!"
雉奴被他激怒了:"大唐铁骑所杀的蛮夷百姓何止几人,怎么,长安城中的恶霸反倒杀不得了?"
严北亭和裴兴佑都无言以对。事实上,这的确是身为大唐帝国臣民的专横。
严北亭平静下来,说道:"你制造的命案如果被京兆尹追查起来,那就麻烦了。"
雉奴也敛起性子回答:"放心,我还不想被赶出京城。"说完便转身回自己房间了。
剩下两个人来到书房,严北亭道:"文彦,有件事我不想瞒你......"
裴兴佑打断他:"雉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北亭兄,你大可放心,我决不会泄露半句的。"
严北亭一笑:"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不想让你卷进这是非之中。"接着便对裴兴佑严肃地说:"你可知此事的严重?"
的确,就在不久前,那只手还掐着裴兴佑的咽喉,欲置他于死地,谁能保证同样的事不会再次发生。
严北亭忆起初见雉奴的情形,说道:"禽兽皆自然之物,终究不能为人所掌控。"
那时在南诏,严北亭和同为将军的陈仕昭正在帐内议事,听到空中传来一声异常的鸟鸣,便前往山边查看。只见一只巨大的孔雀从林间掠过,同行的士卒都惊呆了。直到陈仕昭一声令下:"将神鸟捉回去献给大唐皇帝!"所有人都像疯了一般蜂拥而往。严北亭只得带了几个随从跟上去。
陈仕昭急于抢功,很快就甩掉了严北亭。等他赶到的时候,所见的竟是尸横遍野的惨象。看到被撕得七零八落的躯体,即使是无数次出入沙场的武将也倒抽一口冷气。就在这时,那个经鲜血装点的身影被收入他的眼底。燃烧着怒火的严北亭和杀红了眼的孔雀相遇了,彼此没有恩怨却立即陷入你死我活的厮杀。
如果孔雀没有因为一开始的大意而中箭受伤,那么将军已经身手异处了。如果将军的剑刃没有在最后折断,或许孔雀美丽的翎子已成玄宗宫中的饰物。但就在各自的遗憾中,两人都倒下了,性命得以保全。
躺在草地上,仰望入云的古木,严北亭笑道:"孔雀,若你我不死,就各自好好活下去吧。"
如今,他们一并回到了长安,但对于当日发生的事却难以释怀。
"或许带他离开山林是个错误。"严北亭不止一次这样想。
裴兴佑也理解严北亭的担忧,只是他相信凭着遥逞剑的威力,他完全可以牵制雉奴的野性。为消除严北亭的疑虑,裴兴佑将侍郎府发生的事全盘告诉了他,虽然严北亭没再说什么,但心中的不安却未有稍减。
至此以后,裴兴佑便成了将军府的常客。雉奴倒乐得不再无聊,也很少再偷溜出去玩耍,严北亭隧渐渐对他放心起来。
八月中,骄阳正盛,偶尔的一阵清风拂起西京烟柳。三个人一起出现在西市的胡姬酒肆,雉奴做男装打扮,立刻被几个金发碧眼的胡儿围住,严北亭和裴兴佑都有些落寞。
此次是为雉奴的一句话才让这两位朝中官员抽身作陪。日前,裴兴佑提及西域佳酿之八色为:芳辛酷烈,味兼缇益。雉奴叹道:"我到长安已数月,还未品尝过西域的美酒。"因此,裴兴佑和严北亭便想了他的心愿。
三人在席中坐定,美艳的胡姬奉上琼浆和歌舞,即使不懂品酒的人大概也会熏熏然。
雉奴端起琉璃盏,极文雅地饮了一口其中的琥珀光。裴兴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心中忽然生出丝丝缕缕,隧侧过身兀自欣赏歌舞。
雉奴向严北亭问道:"这是什么酒?味道如此特别。"
严北亭笑答:"此乃高昌的葡萄酒,味甘而芳香四溢,自然与谷物酿制的酒不同。"说完将新斟满的三只酒杯摆在雉奴面前。
雉奴兴冲冲地端起来就喝,发觉又是另一种味觉,便把每只杯子的酒各尝了一遍,问:"这三种又是什么酒?"
"这是波斯的庵摩勒、毗梨勒和诃梨勒,合称‘三勒浆'。"
裴兴佑见雉奴天真有如孩童般地笑着,想要移开视线也力不从心,便温柔地劝道:"你不要纵情豪饮,这些都是易醉的烈酒,应当细品。"
三人便浅斟小酌,一边饮酒一边谈论胡姬的舞姿。雉奴兴致笃高,竟忘了自己的立场,也想随她们跳一段胡旋舞,幸而被严北亭制止。
直至红日西斜,三人才准备离开西市。走在街上,雉奴觉得这将暮未暮的长安比平日所见时温馨许多,大概由于酒劲上来了,他眼前忽一迷离,跌进裴兴佑的怀里。
侍郎大人扶住怀中人的肩膀,面上有些微热。雉奴在恍惚间隐隐嗅到裴兴佑身上有熏香的味道,便问:"你身上带了什么?"
裴兴佑想起挂在腰间的银熏珠,隧取下递过去。雉奴拿在手里仔细观看,只见是一个银质的镂空雕花小球,中间有碗状的盛器,装着点燃的香料。
"好精致的饰物,唐人果然心灵手巧。"
"那就赠与你吧。"裴兴佑转而对严北亭说:"看来他有些醉了,你赶快带他回去吧。"
严北亭叫来两顶舆轿,就此跟裴兴佑道别。
裴兴佑目送两人离去之后独自在街上漫步。或许那"三勒浆"真的性烈,他觉得自己也有些醉了,但醉眼望去,一坊一里竟是如此可爱。
"若在清醒时,所见必是另一番景象吧。"侍郎大人微笑起来。
这时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沿街乞讨,裴兴佑没有留意,两个人撞了个正着。手中的碗摔在地上碎了,乞丐急忙跪下去拾那些残片,不小心划破了手指,流出鲜血。
裴兴佑见状,便掏出手帕准备递给乞丐,谁知刚碰到他的手,那乞丐却发狂似的惨叫着奔逃而去,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裴兴佑迷惑不解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不明白自己的举措如何触动了他。一路上裴兴佑都在思考此事,他觉得自己曾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疯疯癫癫的乞丐,可是搜遍记忆终无所得,最后只好作罢。
自从去过胡姬酒肆之后,雉奴开始对西域产生浓厚的兴趣,和教坊中几位龟兹、安国的乐舞伎也相熟起来,一旦听到什么新鲜有趣的事物必定回去向严北亭和裴兴佑转诉。
"今日学得一曲春莺啭,正好为两位大人舞来。"
说完雉奴煞有介事地摆开姿态。严北亭和裴兴佑相视一笑,不懂这男子怎么对软舞亦有兴趣。
据说,一次高宗因听到微风中飘出莺鸣甚是婉转,便命龟兹乐师白明达用莺声造曲,隧成了这首《春莺啭》。此时雉奴一人立于地毡上,舞时进退不离此毡。初为"序",接着转为"讽踏",尔后是"入破",最后达到乐舞的高潮"急节"。每段各跳十六拍,举手投足都柔媚,一频一笑皆动情。
以为雉奴只擅健舞的严北亭对其跳得出乎意料的好很是惊讶,裴兴佑更是痴迷之情溢于眼眸,被身边的好友一览无余。
严北亭捕捉到这一幕,不禁眉头微皱。心中虽有所思,但他也不愿言明。
待裴兴佑走后,严北亭对雉奴道:"你既为男子,何以习女子之风?"
雉奴不明白他的用意,便反问:"公子可知禽类何以雄华于雌?"
"你如今身在长安,自然当循我辈之礼,岂可辱没了男儿气概?"
雉奴听他如此一说,也觉得不无道理,从此便再不着女装。裴兴佑虽不明白其中原由,但对于这种改变却欣然接受,对雉奴的态度也与从前并无二致。
一日,严北亭从兵部尚书处回府,途经崇义坊附近,见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个乞丐被一群顽童围住戏弄。对这种小事他一向不去在意,只径直从旁边走过。那些孩子扯着乞丐的衣服,吵闹地喊道:"疯子!疯子!"严北亭走出一段距离时,忽听得乞丐似乎说了句"孔雀"。待他转身看时,那乞丐却早被儿童簇拥着跑远了。他在巷里寻了一会,并没有乞丐的影子。
回到将军府,见裴侍郎和雉奴卷着衣袖正在捣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只红色的蜥蜴。那爬虫的身体被压扁,流出鲜红的体液,裴兴佑随即取出红汁涂在雉奴的指甲上。
"你们这是......"
"书上记载,古人养蜥蜴,喂朱砂使它变红,然后将其捣碎,用汁液点染指甲。"裴兴佑笑吟吟地答道。
严北亭看了他和雉奴一眼,自知多说无益,倒不如任他们去吧。待到雉奴去抓更多的蜥蜴时,严北亭对裴兴佑提起遇到乞丐的事,没想到他竟说自己也曾碰到过一个古怪的乞丐。于是两个人都意识到事态不一般,定要将那乞丐的底细彻查清楚才是。
翌日,严北亭和裴兴佑沿着崇义坊一路寻访,直到把西市周围的地方都找遍了,就是不见那乞丐的影子。眼看天边抹上橘色,二人正决计先行回府,忽见一间茶肆里晃出熟悉的人影,恰恰是他们遍寻不着的疯乞丐。
那店家骂骂咧咧:"臭要饭的! 雀舌、蝉冀也是你喝得起的么?"
乞丐只是傻笑,道:"将军我什么名茶没喝过?就是碧涧、芳蕊,也不在话下。"
这席话只引得众人阵阵哄笑。惟有严北亭走过去,掷给店家一句:"给这位公子沏一碗好茶来,我替他付帐。"
众人听他怎么说,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位出手阔绰的富家子身上。然而严北亭此时的神情却很复杂,就连裴兴佑也猜不透。
乞丐见有人为自己付帐,高兴得手舞足蹈,可是对恩人竟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旁人都责怪他不知好歹。
严北亭转身向裴兴佑说:"文彦,你先回去。还有,此事不要告诉雉奴。"
"那你呢?"
严北亭面色凝重,没有回答他。裴兴佑便不再多问,立刻告辞离去。
光轮西沉,月色轻笼长安。乞丐哼着小调儿,慢悠悠回到栖身之处。严北亭跟在距他不远的地方,直到看见他走进荐福寺的后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严北亭决定跟进去。
院内有一间柴房,没有灯光,但严北亭知道那个人在里面。他轻轻走到门边,喊了一声:"陈将军。"
没有回应,于是严北亭又喊了一声:"陈仕昭将军。"
这次仍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但却听到从那漆黑之中传来的一阵怪声,像是窃笑,又像是呜咽。
推书 20234-12-23 :暗恋(系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