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办法离开,不仅是因为霁雨一旦感觉到身边的空落就会不安地扭动身体,露出挣扎苦痛的神色,将两道黛黑长眉拧得像麻花一样,更因为自己好象也有些依恋这种被人抓紧的感觉。
从来都没有过的,踏实和窝心。自己竟然被如此强烈地需要着,让他几乎要遗忘了,自己是一名无血无情的杀手的这个事实。
提醒了自己的,是身边那柄冰冷的剑。凌箫从医生那里知道霁雨大概已经没事了后,就在付了足够的宿费后,离开了客栈。
离开,决绝。
离开,还是有些怅然。不属于杀手的情绪,只会让杀手死得更快。这个道理,凌箫再明白不过了。
但是,他还是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那位被他带出宫,又被他留在客栈,看上去娇弱得像女孩一样的王子,竟然冒着风雨,像被母亲遗失了的孩子一样,哭喊着到处寻找一个人。因为知道他寻找的那个人是自己吗?所以有些痛,所以有些不忍,所以,还是在他快要掉进急流中拉住了他。
那么,一直没有走远,仍然还是留在不远处观望的自己呢?为什么没办法真正离开?
凌箫,还是那个最冷酷的杀手吗?
有些气恼,在霁雨醒来后看见了他而露出有些虚弱却灿烂无比的笑脸时,努力沉稳住就要因为那个笑容软化的心,冷冷地,也带着些威胁地对他说:"不要跟着我了。"[自由自在]
"是你把我带出来的,你就要对我负责。"霁雨鼓起腮帮子,理直气壮地说,虽然他的声音一点都无法显示出他的气势来。"否则,你还不如杀了我。"
说着,霁雨撇起粉红的小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湿润而眼眸望着凌箫,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的,泪珠儿就在摇摇欲坠间,摇得凌箫的意志一阵阵如秋风中的飘零。
霁雨很清楚自己不能离开凌箫的事实,自小在宫中长大的他,从来没有出过宫,完全没有到外面生存的概念,这也就是他一直盼望有人来带他离开的原因。而此时他坚持着要跟在凌箫身边的原因,却是他凭着本能判断出的,对眼前这个人的信任和依赖。
"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不会杀我,不然你早在宫里的时候就杀了我了。"霁雨灿然一笑,重病后的虚弱给苍白的面颊染上了奇异的嫣红,再次让凌箫在那一刹那间窒住了呼吸。
"就算你要杀我,也没关系。"让这么好看的人杀了,也算是一种荣幸吧,霁雨有些开心又有些伤神地想,但是,泪水还是忍不住地挂在了睫毛上。
"放心,我不会杀你。"凌箫弯起食指,将那簌簌落下的珠泪抹掉,在霁雨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真的?"霁雨因为那个吻,有了好一会儿的恍惚,脸,更加红得透彻了。刚才的气势完全消失,有些像午后爱困的小猫,往凌箫怀里依得更紧,略带羞涩地问:"你真的愿意要我了吗?"
凌箫的身体一僵,霁雨的话给他带来的竟然是极大的震撼。而说话的人大概并不知道他自己所说的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吧?
"我会把你安顿好的。"凌箫缓缓地吐气一般地说。
一个孩子的话,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自己竟然会做出那样不堪的理解。不仅如此,心里还因此有了不该的雀跃。发现到自己的奢望,惊醒来,是无法承受的惊恐。
"你、你......是说,不让我跟着你?"从凌箫脸上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霁雨的小脸马上苍白,欢喜也在瞬间土崩瓦解。
"不论你怎么对我都行,只要让我跟着你。"死死揪住凌箫的衣襟,霁雨惶恐地说着,然后,他又带着王子特有的傲然和孩子固执的任性,威胁凌箫:"你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除非我死了。"
这句话,听来,有些像是誓言。
2
最终,霁雨并没有跟着凌箫,而是被他留在了一个叫老板娘的女人那里。
老板娘的身份也是老板娘,她经营着一家叫做"枫林"的客栈。这家枫林客栈坐落在西塞边境,虽名为"枫林",其实周围却没有一棵枫树,只在客栈后面不远处有一片茂密的胡杨林。无边无尽的胡杨林边,有一汪美人的脸一般幽静清明的湖水,人称天女湖。
初到此处,虽然已经跋涉千山万水,有些疲惫的霁雨还是被这里宁静的景致所惊叹。看惯了他皇城京都的繁华烟云,与凌箫一路走来也阅览了无数绮丽美景,都没有这样的朴实纯净,能够给予他心灵深处的震撼,或者说,没有一处可以像这里的旷野与沉静那样,能够给他一种归宿感。
"喜欢吗?"凌箫的话很少,少到霁雨都习惯了,甚至也和他一样地沉静了,听到他这么一问,霁雨还是有些鼻子酸酸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少年敏感的情绪总是随着身边这个人的言行波动着。
"喜欢。"霁雨抬眼看向凌箫,他已经直觉到,和凌箫的这一趟旅程大概要到终点了,所以回答时,语气里有掩不住的失落,尽管他是真的很喜欢这里。霁雨的性子其实并不是很活泼的那种,和他的母亲一样,温和,安静,掩不住的华丽气质中带点随性的忧郁,同时又有着少年人的任性和王家子弟的倔傲。他就算敏感到了些什么,却也不愿意再让自己的心绪太过流露。
[自由自在]
"喜欢的话,就住在这里吧。"凌箫淡淡地说,他一如既往冰冷的表情里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波动。霁雨也就根本无法从他的眼神里寻找到任何一丝毫的情感。霁雨有些失望,但是,他决定不再让这种失望影响了自己的情感。
十二岁,民间的孩子大概还都绕着爹娘的膝盖撒娇卖宠,一味地任性妄为,有着父母的庇护,他们不需要懂得什么是情感,什么是自我保护。而于霁雨来说,虽然被母亲张开的羽翼重重包护着,在深宫长大的他,足以知道许多人性的薄弱和冷酷。尤其有着那样的父亲,一个连自己的妹妹都要占为己有的男人,他的荒淫无度,使整个皇宫几乎变成了魔窟,在那里成长的霁雨,看过太多歇斯底里的绝望和枯槁的面容死灰的心了,他很懂得怎样保护自己,也很早就学会了用比动物还要敏锐的嗅觉去判断身边人的善与恶了。而这种善与恶又与一般意义的善恶不同,在他看来,对自己无害的便是善,有害的便是恶。
凌箫一开始是作为杀手出现在他面前的,但霁雨却知道他不会杀了自己,一开始不会,以后也就更不会了。而一切也仅止于此。一路走来,又了解了许多,也就不再奢望从这个人身上得到更多了。
不要说霁雨这样为自己建立壁垒是否有些自私,但于他想要得到自由,想要得到平淡而幸福生活的愿望来说,却没有任何的错。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何况,只是一个没有找到归宿的少年。目前,生存,才是他的第一需要。
和霁雨预想的一样,凌箫带着他走进了那家独立于西塞戈壁上的枫林客栈。
然后,霁雨就看见了风情万种的枫林客栈老板娘。虽然不再年轻,却风韵尤存的老板娘看上去和凌箫好象颇捻熟的样子,霁雨恍惚之下觉得她有些像自己去世的娘,细看之后又觉得老板娘大概只有年纪和娘亲差不多。老板娘美则美已,却少了娘亲的那种娴静和柔媚,相比起来,老板娘更像是火烈的野玫瑰,而娘亲就是那洁白的水芙蓉。
老板娘有一个比霁雨小一岁的女儿,叫小心。在凌箫给霁雨介绍之前,小心就已经从她***裙子后面转过来,拉住了霁雨的手,"妹妹你好瘦哦,是不是生病了?"
小心的话让三个人都有一时间的愣怔,霁雨连忙挣脱自己的手,使劲往凌箫怀里躲。他这一举动让小心很不屑地撇了撇嘴,"干嘛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做出那个样子,是摆明了要我欺负你吗?"
"小心!"老板娘呵斥住自己的女儿,然后对霁雨说:"我这女儿很野的,不过你不用管她。她不敢欺负你,当然我也不允许你欺负她,所以,你们谁都不许欺负谁。还有啊,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到我这里,你就和小心一样是我的孩子,谁犯了错都要挨罚,一视同仁,听到了吗?"
老板娘并没有娘亲那样温柔的笑容,但是她的话却让霁雨听了觉得更加真实可信。所以他点了点头,但马上,他就回头望向了凌箫,最后一次,想要确定:"我们......要留在这里吗?"
"不是你们,是你。"老板娘将霁雨一拨拉,就扯到了自己身后,与凌箫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个人啊,哪里都留不住他,也不会带着谁在身边的。傻小子,你跟着他,只会成为他的负担,知道吗?"
老板娘说着话,仍然是风情万种地用眉眼飘着凌箫,但扫过霁雨的时候,却带着一种让霁雨感到极不舒服的怜悯和警告意味。
"你......答应了我的。"霁雨咬着唇,问凌箫。他不会再开口求这个人了,因为他已经知道,凌箫所做的一切已经到极限了,而他自己能够做到的也要到极限了,他不可能再为了自己向任何人求情,就算不是作为一个王子的身份,他也要保有自己的一分尊严。
凌箫只是看了看他,就转而对老板娘说:"他就交给你了。费用我会如数付给你的。"
"你还真是见外呢,都说了他就和我自己的孩子一样。"老板娘有些哀怨地瞪了凌箫一眼,看向霁雨,"这孩子真是很虚弱,你放心,我一定把他调教得健康壮实,呵呵,我这里也缺一个男丁使唤呢,他正好用上,只是你到时候别心疼就是了。"
"啊!"听了她***话,小心大叫一声,指着霁雨:"不会吧,你是男的?有没有搞错,男孩子会长成这样啊,比我都要娇气哦。"
"小心,你以为谁都会像你一样,女孩子家没有一点女孩子的样子,整个一疯小子,这下给比下去了吧,人家男孩子都比你要斯文哩。"
"切!"小心显然是有些伤了自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往霁雨身上扇。
[自由自在]
凌箫将霁雨留在枫林后,只呆了两天就走了。
他走得无声无息,没有给任何人说。而所有人只是从他的气息发现,原来这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霁雨其实并不是一个执著的人,毕竟他还是个孩子。他问过凌箫的那句话,你答应了我的。是,凌箫答应了他的,就是要将他安顿好,现在他就将自己安顿在这里了。还是自己喜欢的,而又能包容自己的地方。凌箫算是完成了对他的承诺,尽到了责任。要是再究竟起来,其实,他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任何责任可言。能做到这一地步,按老板娘所说,已经算是奇迹了。
凌箫,他原本是个杀手,是个独来独往,与谁都无牵挂的杀手。他只杀人,不负责救人,这一次他不仅没有杀人,还救了人,大概也应该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例外了吧。
老板娘凶是凶了点,心肠却是极软的,只是一天的相处,就给了霁雨很久不曾拥有的母亲的温暖,霸道又宠溺。小心是个鬼精灵,顽皮一些,粗野一些,却也因此很容易就驱散了霁雨心中的寂寞和惆怅,也因此终于能够像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去疯,去闹。
这里是极好的,但是,等霁雨发现时,自己已经跟着那逐渐向远方消散的气息追出了数十里路。
他不想哭,他已经告诉自己,既然是个男孩子,就有骨气一点,不要做出一副好象被人抛弃了的样子,也不要死皮赖脸地再缠着人家了。可是,决定归决定,实际做起来,却发现,根本管不了自己的心。
霁雨是打算偷偷跟在凌箫后面的,他还是期望像以前那样,只要自己累倒了,或着遇险了,凌箫最终还是会回到他身边来的。尽管这种期望在他离枫林越远的时候就越觉得渺茫了。夜幕降临在隔壁滩上,黑暗吞没了一切,也吞没了霁雨的所有期望。当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时,才发现那逐渐靠拢过来的绿芒,是贪婪的狼群。
吓得连呜咽都吞回到肚子里去了。霁雨仍不死心地朝着黑暗里喊着凌箫的名字。
孩子终归还是孩子,他以为这样的撒娇能够得到期望的怜爱。
"小白痴,我说你啊,就算喊破你的喉咙,他也不会回来的。"老板娘一边驱赶着狼群一边气急败坏地呵斥霁雨:"你想死的话,提早说一声啊,老娘就不用留你了。你想喂狼吃的话还不如让老娘剁了做包子卖给客人呢,可惜你那一身好皮肉了,你自己不心疼,还有人替你心疼呐!"
霁雨不大相信地看着一个劈手就将一匹壮狼掀飞出去的老板娘,她手中的火把飞舞着,照着她的身姿,与火焰一起飞舞着的,还有她那饱满的视线。而后,让霁雨忍不住惊呼出声的是,老板娘腋下还夹带着一个小小身体--那是小心!
舞动着火把将狼群驱退出一段距离后,老板娘将小心扔到霁雨身边。小心哎哟一声叫着痛,但马上爬到了霁雨身旁,冲着霁雨吐了吐舌头,"嘻嘻,我娘出来找你,我是偷偷跟来的,你完了,回去铁定吃板子,不过没关系,我会陪着你挨打的。"
"小心......"
"笨蛋,男孩子家怎么那么爱哭啊。"小心为霁雨擦着眼泪,却是越擦越像小花猫,这时霁雨才发现,小心的手上,脸上,身上,都是血。
"你要去追那个男人是不是?"老板娘低下头,凶狠地瞪着霁雨。
霁雨说不出话来,他已经被小心身上的血吓坏了。
"我不是给你说过那?那个男人的心是铁做的。你不信?以为他会回来救你?别笑死人了,他不过是一时兴起才救了你的,你不要想错了,他是没有感情的。他的心早就让狗吃掉了!"
"妈--"小心用她小小的身体护着霁雨,不让母亲再说冷酷的话,"凌叔叔不是那样的人。"[自由自在]
"你也是个小白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打着心眼想去找你那个死鬼老爸,你是不是也要扔下老娘一走了之啊,宁愿给狼吃也不留下来啊!"
老板娘没有流泪,但是霁雨却知道她是在哭了。因为小心哭得很大声,自己也不由得跟着她一起哭。两人互相擦着眼泪,哭做一团,却没有办法为彼此减轻心里的一点苦痛。
还是很想啊,想着那个天神一般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想着那个好看得叫自己心跳不已的人,想着那个人有多么温暖宽阔的怀抱,想着再也无法见到他再也无法闻到他身上松林一样的气息,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了。这一次,是真的失望了,彻底失望了。
失去了最心爱的东西,比失去了至亲的人,还要叫人绝望啊。
"小心,老板娘,霁雨,再也不走了......呜哇......"
"你敢走的话,我就把你们两个都扔去喂狼。"老板娘放下狠话后,却笑了。
老板娘真的很美,那是与娘亲不同的,真实的,强烈到震撼人心的美丽,尤其是在沾染了自己与狼的血色时,在舞动的火光中,笑得那么云淡风轻。
尽管,一开始是对老板娘有些不舒服的感觉,但是,霁雨还是喜欢她身上有着娘亲一样好闻的味道。
霁雨留在了枫林,而这一留,就是五年。
霁雨一直都在枫林的厨房里帮忙,老板娘大概知道他的身份,从不让他到前面去招呼客人,甚至还好像是在刻意地掩藏着他,尽量减少他与外人接触的机会。
其实,真正让霁雨能够安心留在枫林的原因,还是凌箫。
凌箫在留下霁雨离开后,过了不到半年就回来了,住了一段时间又突然消失。而后,他就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枫林来,停留半个月时间,然后仍然无声无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霁雨还会偷偷地跟着,看他去哪里。因为他总觉得凌箫的气息还在周围,并没有走远。很可惜,他每次都跟丢了,还把自己弄得迷了路,最后都是由小心或着老板娘找回去。
到后来,霁雨便不再跟踪了,当然也是因为凌箫频繁地来枫林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