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情岁月 ---- 任云飞

作者:  录入:12-23

杨敏的大眼睛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不客气地问道:"没见过,干嘛的?"
"卖的。"他的剑眉随之一挑。
"多少钱一两?"敏也不示弱。
"你看我能值几两?"他眯着眼问。
"我看啊,两个酒窝各五百,下巴上那个美人槽可值一千,加起来两千,"敏没说完先笑弯了腰,补了一句,"是越南盾哟!"
他也笑,笑得挺无奈,但果真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和下巴上那道不深不浅的沟槽。
我撞撞敏,让他别太刻薄,毕竟初次见面。
"我们去喝酒吧,"他提议,此时渔场闲人少了,真正的鱼儿倒浮头了出来,他环顾四周,似乎有些不安。
"好啊,"我附和道,许久没喝了,大学时意气风发、对酒当歌的日子似乎已隔了几个世纪了。
"我酒量不好,别把我灌醉就行。"敏首先声明。
"灌醉了就把你卖了!"他笑着招手叫了辆出租车。
车子把我们载到江边啤酒摊,隔着江,我能看到江南那片熟悉的草坪,有些怅然。今夕何夕?转眼物是人非。
酒上来了,他来行酒令。没两圈,敏的脸就红了。我的话很少,看他和敏扯皮,也觉得有趣。
他忽然加满了两杯酒,要和我干杯。
"为什么?"我一愣。
"因为开心,认识了你们两个好朋友!"
"那敏怎么不喝?"我问。
敏俯在桌边摇摇手,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
我二话没说先干为净。
"你说,我们是不是好朋友?"他的酒气直冲过来,但口气很认真。
"不是怎会深更半夜的陪你在这喝酒?"我说。这个人倒有些奇怪,如果不是滥交朋友,就是根本没有一个朋友。
"好,我真高兴!老板,再来酒呀,要冻的!"他眼角斜向柜台大叫,我担心他也醉了。
那一夜喝到两点多,走时敏已站不起来。
"怎么办?"我问他,我总不能带个醉汉回家,母亲受不了这种刺激的;学校那也不好进去了,费事和门卫磨嘴皮。这个杨敏也太不争气了!
"我们去开个房吧。"他说着挥手叫了辆车,我把敏扶了上去。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三)
车子转过几条小巷,在一幢私人旅社前停了下来,他付过钱,和我一起把敏架上了楼。
他向老板要了两间双人房,这小旅社也只有双人房了。我和敏睡了一间,他在另一间。
安顿好一切,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抱了床棉毯过来。
"我和你聊聊好么?"他钻上我的床。
我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但今夜似乎有些疯狂,是酒精?是寂寞?是春夜里滋长的欲望?还是身边这个有着宽大肩膀的男孩?总之我没有拒绝。
"跟你说说我吧,"他找到火机点了一支希尔顿,我安静地听,被子里好暖和。
"我十二岁时父亲就死了,母亲隔年带着我和弟弟改嫁。我和继父合不来,我母亲渐渐地也厌弃了我。记得有一年过年,我偷了母亲放在柜顶上用来送人的几粒糖果吃,她就把我的手打肿了...
十五岁时我缀学了,出来做学徒,在面包房做面包,我就再没和他们住一起。年三十我在外头瞎逛,无意中闯进了渔场,一个老家伙把我带回家,煮了碗饺子给我吃,然后就把我给做了......
我有些恨他,后来见了他的小儿子我总爱上去吓唬一下,要打他那个宝贝儿子。不过,后来我也就一直在圈内混。
曾有过老头要包我起来,去台、港、澳什么的,那种人的话能信么?我跟不了几天准会跑,我放心不下我弟弟。他很聪明,能读得进书,我想挣钱帮他买下一套房,那是我生父原单位的房。我父亲死了,母亲又不是本单位的人,他们要收回去,我就去和他们闹。这两年房改了,我怎么也得买下来。
母亲那我只是过年去看看,弟弟在那边我还真不放心,我可不能看他又象我一样没出息,他应该象你和杨敏一样,进大学读书。
我从来没想过去卖,给人包也不是什么好事,年纪一大怎么办?还是挣自己的辛苦钱罢。"
他弹了弹手上不知已是第几支希尔顿的烟灰,笑道:"还从来没和别人说起这些事呢。"表情若无其事的,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我的睡意早在他断续地陈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未遇到过这样家景凄凉的故事,说真的,这辈子我最大的麻烦恐怕就是发现自己居然是个GAY。
可惜不能将我的家庭温暖分一些给他,只好用自己瘦瘦的肩膀搂了搂他。
他再度把身子贴紧我,一只手顺着我的胸口往下滑,我忽然打了个寒噤,他的手好冷。
他并不放弃地揉弄我,直到我起了反应,直到那一股粘稠液喷射出来,他象完成任务似的起身擦干净手。
我要去吻他,他把头偏开了,抱歉地笑道:"感冒了,别传给了你。"然后抱着我沉沉睡去,带着啤酒花香气的呼吸抚弄着我耳根。
那一头,杨敏早已睡得很沉。
睡不到三小时天就亮了,老板的敲门声吵醒了我们。我们没带身份证,老板害怕出什么事似的催我们快离开。
三个人昏昏沉沉地走在巷子里,回头看看那座旅社招牌----梦源旅社。许多年后我再经过这儿,发现己被一座座写字楼取代,旅社象它的名字一样消失在阳光里,令我怀疑那是否真如一个梦,从未存在过。
他坐上一辆残的,侧头问我:"今晚还出来么?"
我望着他那张棱角分明、冷峻的脸,一时有些迷惑。
"不知道。"我说,真的,白天与黑夜如此不同,我不敢再去承诺什么。
他脸上无失望或任何表情,没再说什么,车子把他拉远了。
杨敏一歪一斜地走在我身旁,象仍未酒醒一般,问我:"昨晚我是否失身?"
"又来了!"我笑着推开他,"每次喝酒都这样,你没有,你兄弟可是晚节不保了。"
"哎,我倒糊涂了,有你在一旁他怎会啃我这只鸡胁呀!多谢大哥挡驾!"敏拍拍头又向我拱拱手,再问:"你喜欢他么?"
"不知道,"我笑了笑对敏说,"我倒觉得你俩挺相配的。"
杨敏在阳光下笑靥如花,奇怪,我怎么从未对这张公认漂亮的脸动过心呢?朋友加兄弟再加爱人,那该省了多少麻烦啊。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四)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我的心也跟着烦躁。
至那晚过去已快一个月了,我只见过他两次,每次时长不超过两分半钟,最要命的是,我连他名字也不知道。
以往到渔场,总要等到周末叫上杨敏,可自从"认识"了他,就莫名奇妙地老往那跑。
到了那把车一撑,就呆呆地等他。
有一次,快午夜了他才匆匆走过,依旧一身黑西服。我追上去,他象才发现我似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这么晚了,怎么你还呆在这?"
"我在等你啊!"我急忙回到。
"你那位兄弟呢?怎么没和他一起?"
"杨敏?我哪知道他,也许在学校吧。"我泄气地回答,他该不会也以为我和敏是一对吧?
"我得走了,改天再和‘你们'聊。"他急匆匆地走了,头也没回一下,剩下我傻愣愣地呆在原地。
下一次见面的情形大抵如此,一星期的守候换来也不过三两句话。
我哭丧着脸问杨敏:"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杨敏这些年的江湖经历也弄不明白,"要说为了一夜情,他也不会对你说家里的事呀!"
"什么一夜情?那晚他连自己的衣服都没脱。"
"也许,他是怕自己真的喜欢上你吧。"
"是么?喜欢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呢?我又没要求他什么。"
"也许,等我见了他帮你问问吧。"
可是要见他一面可也真难!
某一夜,正和敏聊着,只是眼角一撇,便已见他远远地走来。
"他来了!"我仓惶如惊弓之鸟。
"天哪,这么黑又远的,你怎敢肯定是他?"敏也被我弄得紧张起来。
"不是他我把头给你,烧成灰我也认得!"我咬牙切齿地说,"你去和他聊吧!"
我逃出渔场,在路边小买部要了瓶啤酒倒灌,味道既苦且凉,直透至脚跟。一瓶酒下去,我紧绷的弦放松许多,脚步轻浮起来,重又杀回沙场。
可是杨敏却只得独自一人。
"他呢?"我急灌下肚的酒气往上冒,真难受!
"在那头不是吗?"杨敏一脸不屑地指了指另一头,"和我们说话以句计算,和那帮老妖精在一起就有说有笑的!"
我回头,望见了他正和一群人在一道----都是些圈内大名远扬的老前辈老大姐了,五百米外都能听到他们的尖笑和打情骂俏。
"我找他去。"真的,横下心来有什么不敢干的。
"可别惹一身骚啊!"杨敏有些不放心。
"放心,风萧萧兮易水寒,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我嘴里胡诌着,回头对敏苦笑而去。
走进他们,笑声嗄然而止,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我,有人推他道:"快去,你的情哥哥来接你了。"随即又是一场哄笑。
"你才出来么?"他讪讪笑道,我们往回走。
"你没看见我,我早看见你了!"我冷笑。
"是嘛?没注意。"
"为什么老躲着我?"我不想再绕圈子。
"没有啊,你和杨敏都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是么?"我坏坏地笑道,一不做二不休,一边把手搂上他的腰,拼命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今晚我们再去旅社开房吧!"呀!我想自己真是破罐子破摔了。
"你今晚怎么了?喝酒了吧?"他甩开了我纠缠的手,不安地向四周张望道:"我有许多同事经常到这乘凉的。"
杨敏想必早已欣赏到了这一幕,迎上来,一张口便讽刺他,似乎要替我讨回一点面子。
"听说你很少出来的也,这么晚了,菜市早收摊了,也没剩什么便宜货了呀!啊,对了,对面厕所你是常去的,也许还有那么一些可以作宵夜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您老人家的胃口......"
"杨敏!"我喝止住他,"你今天没刷牙?"
真的,说这些又有何用?每个人都有他自己选择的自由,我已心灰意冷。
他脸上不动声色,笑着衬敏说:"没关系,这还不是最难听的,大学生就是不一样,骂人连个脏字也没有。"
说完转身离去,敏气得脸色发白,反倒迁怒于我,"你怎会喜欢上这种货色?!"
我不气反笑,拉起敏的手,"走吧,我们庆贺去。"
"有什么好庆贺的!"敏甩甩手。
"庆贺我又失恋了呀,难道你想看我哭啊?"
敏坐在小吃店,一口气要了碗炖猪脑、一碟炒意粉,外加一只炸鸡腿。
"听说你工作了,待遇还不差,以后出来的宵夜你全包了。"敏生气起来胃口更开了。
"行,只要你不怕胖了嫁不出去,这个我可不敢包。"我笑道。心底里却暗自愁怅,只是不想让小我两岁的敏再担心了。有些人,如杨敏和我,是一生都在寻找至爱的;而他,却是个逃避爱的人,或是根本没有爱。
这到底是为什么?

 

 

 

第二章 众里寻他千百度
(五)

 


也许是这个夏天实在太长了,那漫漫酷热的长夜在反复烘蒸着人的欲望,让一切都在膨胀,无休无止;也许是自己不死心,这一仗怎会输得莫名其妙?
数了数,认识他几个月下来,总共只打了十二次照面,且每次都是匆匆收场。我用一季的等候,不甘心只换来几句寥寥的问候。
他并不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怎么就逃开了呢?
于是夜里,依旧骑车到渔场,到了那便定定地撑在车上等,等成渔场里一道固定的风景。
第十三次,第十三夜,我又看到了他远远走来的身影,闪了闪身,我躲进了树影里。
看着他和那些人笑闹,心里不是滋味,过不了多久,他走开了。
我远远地跟了上去。
果真如杨敏所说的,他上了那间厕所。早听说了里头日日夜夜所发生的勾当,因此就算吃坏了肚子,我也不敢上那去方便的。
我靠在一旁建筑工地的栏杆上,这儿挖了一个几百平米的大坑,用不了多久,这儿又会冒出一座商厦来。
不到五分钟,他便从厕所里走了出来,看到我,愣了愣,脸上并无羞愧神情,我只装着没见他。
"看什么这么出神?"第一次没主动和他打招呼,他反而上前搭讪。
我把脸转向他:"你就这么喜欢上那种地方?"
他不说话。
"没遇上合适的吧?这么快便出来了?"
他依旧沉默。
"如果你只想做那种事,那好,我也可以陪你做!"我从未觉得过自己如此可悲,压抑着心头的失望与难过,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话己说到了这份上,也不过是孤注一掷,受伤的羚羊作垂死的抵抗和挣扎。
他的眼圈渐渐红了----还是喝了酒的缘故?
两个人都在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几秒钟抑或一个世纪,他终于开口,把我吓了一跳。
----那声音如此苍凉,仿佛荒漠中掠过的一阵尘沙:
"我知道,你和杨敏都看不惯我,从小就没一个人看得惯我,我吃喝嫖赌毒样样试过,知道为什么吗?只想让人注意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存在。既然没一个人关心我,注重我,我就要给他们制造一点麻烦。
很傻是吧?你和杨敏是不会理解的。家庭温暖、良好教育、好工作,人也长得讨人喜欢,你们到哪都是受欢迎的。我有什么?嗬嗬!小时候别人都笑我是拖油瓶,有娘生没爹养,我把他们打得门牙落地。后来没人敢笑我了,也没人敢理我,连我亲生母亲也嫌弃我。
我并不是很喜欢渔场,但这儿有人喜欢我,开始时,我除了这再找不到喜欢我的人,日子长了,也看穿了这儿的一切,无非是一场游戏。但习惯是改不了的了,我厌倦这里,但又离不开这里。
我知道你可能有些喜欢我,你和他们确实不同,那些老大姐,只能说说笑,而你是可以谈心的。
我是有些喜欢你,从第一眼看到你。
但是喜欢又有什么用呢?我不相信两个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好结果,只能引来更多的麻烦,我已厌倦了给他人惹麻烦,那样只会让自己更麻烦。你所要的东西在我这是得不到的,不是不给你,是我根本没有。我没有的东西不会轻易向人许诺,那一夜你只当是逢场作戏罢,你实在不必太认真。
我只希望能和你做朋友,我不想背负感情的债。
对,厕所这很脏,它本来就是让人排泄欲望污物的地方,我不必有什么自责,这样的解决方式干净利落,比起那些感情纠缠省事得多。
什么爱与不爱的,那是你们追求的高尚游戏,我没那资格,也不想。
我现在只想挣钱给我弟弟买下那套房子,别的什么也不想了。
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的话讲完了,我是否该鼓掌?又过了多少年后,我才能在电视剧《大明宫词》里听到这样的长篇自白,可是当时,我只是愣在了那,看脚下的铲土机一起一落,把那个大坑铲得支离破碎、尘土飞扬。

推书 20234-12-23 :Tears ---- 陈郁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