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李平不觉又深深望他一眼,他实在不明白,这顽皮的少年怎会每每做出令人误会他的事情,难道这样真的有趣吗?
如意赌坊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大车,李平扶他上车,本打算吩咐车夫回武府,却听车厢中传来一声轻咳,他连忙问道:"爷儿,可是有何吩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车幔中响起的语调仿佛比方才更加衰弱了。
李平抬头望望天空,明月当照,想了想,才道:"差不多也到戌时了。爷儿可以放心,三少爷今儿晚上有约,不会这么早回来。现在回府的话,还来得及。"
"嗯。"车幔中语声再起。"去城北张佃户家。"
小武的话从来不说第二遍,对于他的吩咐李平没有异议,或许他早知道这个人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他选择沉默。
李平在外面跟在马车后,不时听到的轻咳声,令他更加担心。他冷得有些脸上仿佛在闪着光,仿佛是泪光。
一颗流星划过暗沉天空,落在地平线的尽头。
戌时
街上的灯光虽明亮,人却比方才少了许多。
余婧凮走出如意赌坊,站在门前石阶上深深吸了口气。他的心情应该是愉快的,前所未有的愉快,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笑不出来。按理说,像他这样一个凡事以孔老夫子为标榜,喜好打暴不平的人,在狠狠教训登徒浪子后,自是应轻松快乐、愉悦非常,可为何他非但没有这种感觉,反而自心底涌起一种黯然神伤呢?简直就似上元节那日,初逢小武时一般。莫非,这便是世人常说的缘?想到这里,余婧凮也不仅被吓了一跳。不不不,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论两人同一性别,即便前世相识,也是相看两相厌的怨家、仇敌,永远不可能有所交集。仿佛垂直向前的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可能有所交集。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也相信世间没有一个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切入他的心灵,甚至连生他养他的父亲都不能够。他是个硬汉子,亦是个倔强的汉子,却不知自何时起,有一双眼睛,一双写满任性、不安、哀伤、愤怒、柔情、快乐......的眼睛已闯进了他的心灵,若春风般抚去他的灵魂深处冻结的寒冰,扰乱一池春水。那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有如蛛丝般牵动着他的情绪,甚至令他忘记自己还是自己。
生为其而生,死为其而亡,这是余婧凮的秘密。他相信,自己是为了与梦中人相见而降临于世的。所以,他在找寻,找寻那人的今生。当然,他不会傻到把这秘密讲给别人听,只要他一个人了解,就够了。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他。哪怕样貌不同、个性有别,只要那双不变的眸子依然吸引,自己还是忍不住想要接近他,即便是用这种方法,即便伤害他......
等等!冷不妨打个寒颤,猛地甩甩头,余婧凮开始怀疑自己大脑、小脑一起出了毛病,要不然怎么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算了管他那么多呢,反正还有时间,不如找个地方喝两杯。古人不也说嘛!凡尘往事不若醉生梦死。古往今来,又有几位文人墨客真正清醒呢?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事明日当。
走吧,随便去到哪里都可以。只要,不再清醒。
这里本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然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余婧凮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低垂着的杨柳下等他。
余婧凮笑了,今晚剩下的时间他应该不会感到无聊,至少,陪他喝酒的人已经找到了。
摇着手中折扇,余婧凬径自走过去,站在那人面前,笑道:"现在还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正巧想找人陪我一起去喝一杯。不知兄台,是否有空?"
那人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最近很风光,的确应该好好请一请朋友。"
尽管余婧凮觉得他话中带刺,确也并未在意,淡淡道了句:"到也没什么。"又笑着说:"你要去哪里?今晚,你我兄弟两人定要来个不醉不归才好。"他笑得很愉快,寂寞之后的愉快。
"酒,对身体不太好。"那人摇摇头,垂下目光仿佛是不愿或是不敢去望余婧凮的眼睛。他一字一字地沉声道:"而且,这杭州城本也不是你应该留下的地方。"
听到此处,余婧凮微微一怔,只听那人接着道:"婧凮,你还是回去吧!"说完,没等余婧凮反映过来,已将袍抽一抑,双掌相击,一声清脆的掌音响过,四周衣袂飞掠声止时,霍然现出四条人影,目光四扫之下,居然是早间出现在十香居的那四个怪人。
微惊之下,余婧凮脸色刷得变了,冷冷一哂,厉声喝道:"白天宇,你这算什么意思?"
不待白天宇回话,立于左上首的干瘦少年已抢先回道:"少寨主,您别生气,我兄弟几人也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请您千万莫要怪白少爷......"
语声未了,余婧凬突地阴森森地狂笑起来。众人亦是随之一震,身体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那四怪相互一使眼色,掌握拳状,但见苗头不对,立时动手。
"婧凮!"眼见他这副模样,白天宇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又见四怪一触即发之式,更是担心,忙以眼色喝退众人,令他们不得动手。
"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余婧凮笑声一顿,露出满面凄凉,"你我二人相交十数年,今日居然会落得如此下场。"他顿了顿,深深望了白天宇一眼,冷冷道:"白兄,你若有意为难小弟,大哥不必如此麻烦。只需对我支会一声便可,怎需借助他之力呢?"
末了,他还轻蔑得扫视四人一眼,鼻中发出不懈地哼声。
"婧凮,你不要误会。愚兄......愚兄实在不忍叔父他老人家伤感,才......才会出此下策。"羞愧之余,白天宇的头垂得更低了,他甚至不敢望他一眼。这次的确是他不对,他不该暗中帮助"清风四怪"出卖兄弟。不过,话又说回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平日里叔父大人待自己也算不错,他又怎能眼见着他老人家为子神伤?但毕竟,对不起兄弟就是对不起,世上可没买后悔药的,现今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更何况,今日余婧凬捅出这么大个搂子,就算自己想包庇他,也是没办法的。
"好、好!"余婧凮又是仰天一阵长笑,笑声高亢而冷削,"白兄大可放心,小弟并未有相怨之意,就算怪......"他突地将话锋一转,凌声道:"也只能怪小弟有眼无珠,交友不甚。就此别过!"说话间,已暗提内力,右足微顿,身形骤起。
这本是瞬间之时,四怪发觉之即,为时以晚,再想追去,已来不及了。
但余婧凮仿佛也高兴的太早,孰不知有人身形比他更快。但听一声娇吟划破长空,长袖飞扬间,右足足踝已被如蛇蟒般的手臂缠住。银铃般的娇笑声赫然响起:"你可走不得呢!"
好快的身法!余婧凮心头不仅一震,右手向上提起,扇交左手,猛扫此人衣袖。
但见此人手腕一抖,衣袖飘舞,娇笑着道:"上面天寒地冻,小心沾染风寒,还是请你下来吧!"
语声未了,余婧凮只觉身躯微沉,转瞬间已被人拉回地面。尚未站稳身形,突感风过耳边,刹时间已被人点了穴道。他不禁既是惊奇,又是钦佩。真可谓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这回,他算是认栽了。
其余众人,也不觉诧异,没有人看到那人来自何处,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何时来的。当他们弄清是怎么回事时,此人已然站在他们面前了。
第九章 夜黑风高
最令人惊奇的是,此人竟然是个身着云霞般锦绣宫装、流云般长发披肩的豆蔻少女。她娇靥甜美,更胜春花,灵活的眼波中,充满了不可描述的智慧之光。无论是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均会被她惊人绝色所迷,久久不能移转目光。
余婧凮认得她,白天宇也认得她,他们异口同声地惊道:"怎么是你?"二人所说话语虽相同,语气神色却是两相差异的。悲喜相谐,感触良久。
宫装丽人对白天宇嫣然一笑,继而转向受制于己的余婧凮,悠悠道:"怎么如此神情?你可是不愿与我相见么?"她语声竟有如三月春风中的柳絮那么轻柔,那般令人沉醉。她那柔情似水的微笑,就连心如铁石的人见了亦会为之心动。
只是,这一切的一切看在余婧凮眼中,却像是幽冥冰雪,令人不寒而悚。
"愿意,我又怎能不愿呢!"余婧凮面上露出一副冷漠不屑之色,绝然道:"早在十香居,我便应猜到那女人便是你了。这次,可真是太大意了。"再次斜过眼去,狠狠瞪着白天宇。嘴上虽未说,心里却已经把他们家祖宗十八代,包括他邻居以及邻居家养的那条狗都以孔老夫子的方式问候了个遍。愚者、愚者,谁不好找,偏偏找上这个麻烦的女人。
白天宇被他瞪得脊背发凉,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此时的余婧凮哪里还会相信于他,他亦只有干咳两声,回转身气,没事人般欣赏天空中那轮皎洁明月。心中暗暗祈祷,莫要出事才好。
余婧凮更是气得牙根痒痒,暗暗发誓日后要是不把他剥皮抽筋、卸骨熬汤,他就不姓余。
见他二人如此模样,宫装丽人不仅咯咯笑道:"你本无需太过自责,我们姐弟也有数年未见,相见不相识本不怪与他人之事,你又何必去怪天宇呢。况且......唉......"说到这里,她收起动人笑容,轻轻一叹,叹息声中,突然抑手,一巴掌掴在余婧凮白若冠玉的脸颊上,静寂中"啪"得一声脆响,惊得众人为之胆寒,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半声。
他们在怕什么?莫非是怕这个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美丽少女?她,到底是什么人?
"亏你还自喻天子门生,孔孟之道都读到哪里去了。忠孝仁义。你可听过,百善孝为先?明不明白什么叫做孝道?"宫装丽人语声突然变得刀一般冷厉,一字字道:"一个对人不敬对孝的逆子,还能算是读书人么?我看,你还是回去继承家业做那份很有前程的职业吧!"她仿佛越说越气,抡起手臂左右开弓,不故淑女风范的,打了余婧凮十几个嘴巴。她下手很重,停下来时,余婧凮那张俊美的脸已肿得像个包子。
不知是意识到形象全毁,还是出于内疚,余婧凮垂下头去,望着脚下地面,再不敢吭出声来。
"你可还有什么话要说?"打完骂完,宫装丽人似乎变得平静下来。见他没有做声,只当他是默认了,俏首微转,向站在杨柳树下佯装望月的白天宇道了句:"白家哥哥,小女子这不孝弟弟就交给你了。恕我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不待对方回话,她已微点足尖,若月宫仙子般,飘然远去,消失在凄昧迷芒的夜色之中。
"她是个可怕的女人。"
不知过了多久,冷寂的空间中终于有了人声。
白天宇环视四周,没有说话。那宫装丽人早已失去踪影,再也听不到她衣袂飘飘之声,也听不到她有如夜莺般清伶的笑声。周围突然变得沉寂下来,只是众人之间的气氛已不似方才紧绷,就连干瘦少年的苍白脸孔,仿佛也变得红润起来。
时光在静寂中缓缓流逝,一点一滴都不会停留。白天宇不说话,余婧凮也不可能说话。他在生气,气得开不了口。四怪却是不得不说点什么的,事是他们挑的,人也该由他们带走。即使白天宇出面阻止,他们还是会照样做。
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干瘦少年仿佛是他们的头,其他三怪齐刷刷向他射出问询目光。他们已准备好,只要他点个头,就立刻动手抓人。
干瘦少年眼珠转了转,假意轻咳两声,走到白天宇身边,试探着问:"白公子,时辰已是不早,我们是不是应该上路了?"他多少还是对白天宇有些惧意的,不敢胡为。
他在问他,白天宇却仿佛没听到一般。他一步步向前走去,来到余婧凮面前,定立下来,注视了他好久。
每次见到这倔强少年,白天宇总会有极深地感触。他虽比他大不了几岁,可在某种程度上却以亲人或保护者的身份存在。他相信自己是了解余婧凮的,甚至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余婧凮讨厌一个人时,将会是永远。这一点,他与那个人很像。
想到这里,白天宇猛然感到一阵心痛。为何?为那个人?为他两个月后的婚礼?还是......自己不是他的朋友吗?朋友,哼,有时候这两个字却比什么都要来得伤人。
"不要用怜悯的眼光看我。"
一句话把白天宇从思絮中拉回现实,迷茫目光再度相聚在一点时,正看到余婧凮那张虽显狼狈却依然傲慢、自大的脸孔。
轻叹一口气,白天宇无奈道:"婧凮,你也该改改你的脾气了。这样下去,总有吃亏的一天。"
他说的那么忠恳,那么平和,可听在余婧凮耳中却比什么都要来得刺耳。冷哼一声,不耻道:"称人之危,卑鄙小人。"
白天宇到也不生气,平心静气的说:"愚兄实是不懂,叔父他老人家到底有何令你如此不满?可怜天下父母心,难道你当真不懂么?"见余婧凮不睬他,以眼角扫一眼四怪,接着又道:"你姐姐说得不错,百善孝为先,你也该体谅做父亲的苦楚。"
此话到也不假,想那余大寨主二十余年含辛茹苦,又当爹又当妈,好不容易将余婧凮养大,为得是什么?不就是想他有出息,希望他过得快乐吗?可偏偏这孩子就是不懂,令所有爱护他、照顾他的人,操碎了心。
"不论你怎么说,我还是不能跟你回去。"余婧凮的话语虽依旧强硬,语调间已不似方才冰冷。至少,白天宇的话对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影响。他语声微微一顿,两眼望天,悠悠说道:"在事情解决之前,我还不能走......"
白天宇仔细端详了他半晌,正色道:"你当真不后悔么?"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余婧凮这副模样。这孩子决定的事,哪怕五头牛也拉不回。单看此点,与叔父还真是相似。
余婧凮眉削微挑,望也不望他一眼,沉声道:"不错,我瞧他小小年纪就已这么坏了,若是长大了那还了得。不若早早除去,免除后患。"
白天宇瞧着他,瞧着他冷漠倨傲的神态。二十年来,警恶锄奸之事,他们也不是做了一次两次。照理说,小武亦不过是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当真值得他如此做么?余嫃凮如风般追逐他的身影,烈焰般似要席卷他的心灵,难道当真只是为了令他改邪归正,或者其中还一份不为人知惜的情感在作梗呢?不过,这些话白天宇并没有问出口。无论怎样,他还不想比小武早一步踏上极乐世界的旅途。
他又开始沉默,一语不发地在余婧凮渡了几步。
四怪似乎再也沉不住气。干瘦少年首先拱手道:"白少爷,在下还有要事,此刻要与余公子先请一步了。"说完,挎步上前,就要动手捉人。
哪知,当他左脚抬起之即,白天宇突然出手如电,拍开了那宫装丽人封住余婧凮的穴道。干瘦少年立时为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了一跳,身形急转,落回原地,失声道:"白少爷,您......您这是......"
江湖中人都晓得四怪阴狠,杀人如麻,全都因为他们面相丑恶,行为古怪。事实上,真正阴险狡诈、心狠手辣之人,往往都有一副菩萨般的面孔。那样的人,就算背地里捅你几刀,恐怕你还会对他说上几句谢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