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衣下榻,踱至几前,取下架上瑶琴,以袖拭去浮面尘土,轻道了声"琴呀琴,累你等苦了。"随即置琴于红木矮桌上,轻抑衣袖,一双生着修长、圆润、纤细宛如白玉雕成十指的手,开始抚琴,音弦清悦,与方降下人间的雨音相合,令人无比心醉。
琴在几上,琴音却已随风飞扬,穿出窗外,飘荡在百花盛开的春宛之中,渐渐地与丝丝细雨溶为一体。而后,共同飞往天际。
一个人对某件事过于用心时,往往便会忽略了另一件,就好像现在的武韹祺,他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在痴痴地等他。更何况,像他这样一个男人本就不愿被任何人所束缚。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如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飊夺炎热。
弃置篋笥中,恩情中道绝。
心魔由何起?镜中芳容虽未老,香魂却永归。推开窗子,细雨中园林一片锦秀,只可惜早已是人去楼空,故人一去不复返。正好似被搁置在箱匣中的团扇一样,逃脱不了被疏远被遗弃的命运。
一个人若已明白自己的命运所归,那么就再没有勇气去反抗。更何况,她本就有所觉悟,愿为他而亡。
画好妆,小七来到衣柜前,拉开橱门,自内中取出他曾最喜欢看的衣裳换上,而后自妆台的抽屉中取出一只精工翡翠瓶,打开瓶盖,到了此许内中之物在口中。这乃是昨日里武家三少爷派人送来的,是酒也是药,杀人的毒药。
她没有问理由,况且武禹襄想让一个人死,本就是没有理由的。
据说当某人快死时,总会回忆过往,她呢?曾几何时,当他要她嫁给他时,她是那么喜悦,她甚至相信这个温文而雅的男人会照顾她一生一世。然而,她忘了,忘了武禹襄根本不是人。试问一个不是人的男人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曾属于他弟弟的女人呢?更别谈照顾她一生一世了。
小七笑了。她知道跟命运赌博的人总要付出一些代价。而她的代价,便是她的命。
只不过,她还不能死,她还有个未见的人。否则,她定会死不瞑目的。
"两家求合葬,
合葬华山傍。
东西植松柏,
左右种梧桐。
枝枝相覆盖,
叶叶相交通。
......"
武禹襄推门进来时,小七就跪坐在正堂,满身彩衣,手中握着那只翡翠瓶。她说:"我终于等到你了......"然后便倒了下去,乌黑的头发自髻上散落下来,抚在开始发青的脸上。
她的生命已黯然无光。
武禹襄在她身旁跪了下来,捧起她渐硬渐脸的俏脸,一滴晶莹地水珠落在她的头发上。亦不知到底是雨还是泪。
他明知小七等的人并不是他,可他还是来了。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无论生还是死,永远都是。
若说没有爱,那么落下的泪又是什么呢?吻着她冰冷的唇,他这样问着自己。或许,正因为爱她才不希望她被人抢走。如果得不到她的心,便要得到她永远的人。这就是他,一个不是人的男人。
只不过,任谁也想不到,这个没人性的男人内心最深处竟隐藏着最脆弱最悲苦的一面。
"中有双飞鸟,
自名为鸳鸯。
仰头相向鸣,
夜夜达五更。
行人驻足听,
寡妇起彷徨。
多谢后世人,
戒之慎勿忘。"
远方传来"铛"的一声响,随即清悦之音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弦断人亡,这会不会是老天对这可怜的女人发出的怜惜呢?无人知晓。
雨唏哩哗啦的下着,冲刷着世间的尘埃,却永远冲不掉内心的怨仇。
三天后,武禹襄托词小七病重,带她前往京城。
而那个雨天所发生事,却没有一个人知道。
次年,武韹祺返京,被告知小七因病身亡。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我们再来瞧瞧咱们的小武少爷,他又在做什么呢?
武禹襄走了,带着小七进京了,这对小武而言,无疑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这就意味着他又可以喝酒了,可以吃肉了,可以赌钱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可以玩女人了。这么好的消息又可能不让他开心、欢快?
他当然高兴。甚至高兴到忽略了去向小七道别,高兴到忘了见她最后一面。然而,这件事仿佛早已变得不怎么重要了。
五月三十一日,太阳高照,晴空万里。
最近的天气好得有些奇怪,连续三天都是大晴天,别说是个雨星,就连乌云都瞧不见半朵。大街上,人群依旧唏唏嚷嚷,热闹非凡。若问此地最热闹的地方是何处,首推便是龙凤茶楼。据说此处乃是一对流落本地的外乡夫妇所开,已有三十几年历史了。地方虽不十分大,却是人们平日里所喜爱的去处,无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行商,但凡累了的便会来这里,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
杭州茶楼大概都有一个听书的场子,这龙凤茶楼自然也不会例外。上午喝的清茶,下午夜间喝的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书的意思。有人就问了,喂喂喂!你不是说小武来吗?怎么又扯到喝茶听书上来了?
唉,您别急嘛,放宽心,听我慢慢道来。
三天了,整整三天了,武韹祺几乎快要发疯。他本以为三哥走了,自己便可以好好乐上那么一阵子。可谁会想得到头天晚上去凤来楼,找老鸨要了个新进的水灵原封货,可临到上阵时,老二说什么也挺不起来,令他丢尽了颜面。尽管床上早已扒得精光的女人连瞧都不敢瞧他一眼,但他老觉得这小娘眼底满含嘲讽。一怒之下,把她赏给了自己那班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就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当晚便被这群畜生给糟蹋至死。凤来楼的老鸨怕武韹祺怕的要死,连大气都不敢吭,更别提要赔偿费了。她只求这位小太爷别再踏进门槛半步就谢天谢地了。
有可能吗?当然没有,否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不就传不下去了。所以,小武还是每天去"照顾"凤来楼的生意,虽然不合人意,可他那班弟兄到是满高兴的。连续三天之后,"病"没治好,反而成了花街上暗传的笑柄。当然,在这条街上是不会有人胆敢指着他的鼻子说三道四的,可背地里......或许因为这次的事做得实在太绝了,害他一踏上花街前巷便觉得有人暗中对他指指点点,冷眼相对。最可怕的是,只要闭起眼睛躺在床上就会见到一大票女鬼张牙舞爪的向他索命,吓得他连觉都不敢睡。
晚上不睡觉能去哪里呢?好人家的人大都不清楚的。武韹祺可就不同了,脑子里堆满了坏主意。第一个飞进脑中的当然首推暗夜乐园花街了,不过,这方案在零点零一秒后便被否绝了。开玩笑,还嫌鬼妹妹不够多呀?别没事找事干了。那么,排名第二位的是--赌坊。不,不,不!也不行,自从上次在如意赌坊大显赌技后,再也没有半家赌坊肯放他进门了。唉,什么世道呀,做人难吶!
百般无聊之下,武韹祺决定甩开手下一个人出去逛逛,去哪儿呐?这到还没想好,反正风摇柳絮,飘到哪儿算哪吧。
大概是玩得时间太久了,武韹祺已经走得累了。走运的是龙凤茶楼就在附近,他想,反正此处已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不如进去坐坐。主意打定,再不耽误片刻,径自走了进去。四下一望,内中到也算得上宽敞,人还不是很多。
拣个位置好的地方坐下。茶博士连忙上前,用代手擦抹桌面。且不问茶问酒,先向这边端了一个方盘,上面放着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致小菜,极其齐整干净。安放完毕,方问道:"公子是吃茶?是饮酒?还是会客呢?"
武韹祺瞧他长得圆头圆脑,到也十分可爱,不仅笑道:"少爷我今儿个一不饮酒二不会客,却是来吃茶的。"
茶博士闻听此言,向那边摘下个水牌来,递给他,道:"请公子吩咐,吃什么茶?"
接过水牌,瞧了一眼,点了壶雨前茶,复交还给他。茶博士接过水牌,仍挂在原处,方吩咐伙计泡茶。武韹祺本想唤他与自己聊点新鲜事,忽听门外阵阵躁动,转头望去,但见一位少年公子踏进门来。
第十三章 要命的事
这公子虽是一副世家子弟打扮,但武韹祺还是一眼看出他乃是武功高手。他年纪故然不大,样子似有些懒散,就连脸上也带着几分倦容,可隐藏于举手投足间的杀气依然逃不过武韹祺的眼睛。
武韹祺就这样盯着他,看他在那边拣了个座,恰巧与自己斜对,令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这公子到也不以为意,抬手招来茶博士。茶博士怎敢怠慢,连忙上前擦抹桌子,点头哈腰道:"余少爷一向总没来,想是公忙?"只听这位余少爷道:"我却无事,只是这身子骨......"说着,以袖掩口轻咳两声,做副病奄奄模样。
"那您可得多保重才是。"随后茶博士向那边端了一方盘,依旧是八碟,安放妥当。
余公子道:"你不必弄这些玩意儿,今日里我吃杯茶便走。"
茶博士便向那边摘下水牌,递将过去。忽听内中有人唤道:"雨前茶泡好了。"他忙道了句:"公子爷先请看水牌,小人与那位取茶去。"转身不多时,擎了一壶茶,一个盅子,拿到武韹祺那边,应酬几句,见无人理他,回身仍到余公子桌前:"公子爷吃什么茶?"
余公子道:"雨前罢。"
茶博士便吆喝道:"再泡一壶雨前来。"旋即进屋帮忙去了。
那边武韹祺自从余公子一进门时,看去便觉熟识,可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心中踌躇:"他会是谁呢?莫非我当真见过他?"一壁思量,一壁擎杯,不觉出神,独自呆呆的看着余公子。谁知那余公子竟也转头看他,二人四目相对,武韹祺不觉一惊,手中茶杯居然落在桌面,滴溜溜打了个转,倒扣于桌上。茶水溅上他雪白衣衫,染了一层橙黄茶渍。
茶博士连忙凑上前来,拿一块不知是沾着茶渍还是汗渍的方巾就要为武韹祺擦拭衣裳。武韹祺赶忙躲开,一面摇着头说不必劳烦店家;一面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放在桌上,算做茶钱。
"请公子稍等,我去给您......"
"不必。"没等茶博士把话说完,武韹祺已逃也似的向门外走去。"剩下的打赏于你吧。"
听到此言茶博士自是乐得心花怒放,忙向柜台报账去了。然而,坐在对桌的余公子却将一切尽收眼底,包括武韹祺未曾表露在脸上的羞愧之意。
武韹祺似乎也不晓得自己究竟为何事生气,或者更多的属于羞耻,竟然看男人看到打翻茶盏,他可真是快疯了。没准是自己最近精神过度紧张,有时间真该好好放松一下。算了,回家用柚子叶好好洗个澡,早早安息。明天,也许会好些。
只不过,很多事情的发展并不在人们的掌控之下,正如有些东西你想找时偏偏找不到,不想找时却又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正如有些人,你越想见时就越看不到,不想见时他又自动送上门来。大概这就是人生吧,一句老俗话,命呀!
六月初六,晴,大吉,诸事皆益。
午后,一顶两人所抬的青衣小轿出现在这条少有人迹的青石板大街上。抬轿的是两个精瘦汉子,不高也不壮,却将这顶轿子抬得平稳如水。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恐怕只有轿内之人才知晓。
*
李平踏进卧房时就看到武韹祺斜卧在床上,衣着有些凌乱,原本拿在手中的酒杯此时已落在大红波斯绣花地毯上,酒已漏光。无奈地叹口气,他只得先对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说上两句抱歉,请他前往大厅稍候。然后走到武韹祺身边低声唤着:"少爷,武少爷,有客到,您请起吧。"
连唤三声武韹祺才有所反应,半睁着惺忪睡眼,诉道:"李平,你小子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竟敢打挠少爷我休息。"
"不,不,不!"晃着那颗硕大的头颅,李平连说了三个不字,而后故作神秘的微微一笑,凑到武韹祺耳边压低声音道:"今儿可是喜从天降,贵客临门呢,您的好事近了。"
此话一出,到把个武韹祺搞得满头雾水,"好事?我有什么好事?"就算他开的赌坊,妓馆这个月营利比上个月超出三成或五成,也不能算他的好事呀,更何况时候未到。
"去了您就知道了,来人,给少爷更衣。"一面说,李平一面唤来侍女。不多时,已为他打扮完毕。一身纯丝的天蓝衣衫穿在武韹祺身上,更显出他的潇洒不矩。候在门外的李平见了口中亦是连连称赞。
武韹祺笑骂一句:"奴才。"却停止不前。
"少爷?"李平见他止步忙道:"余老爷久候多时了,您请。"
"哪家的余老爷?"武韹祺淡淡问了句。
"就是城南余富贵,余老爷呀。"
"余大富?他来干什么?"剑眉微拧,不知为何,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安自武韹祺内心深处升起。
余大富,本名余富贵,男,五十五岁,丧偶,膝下子女各一人。数月前在杭州城内是找不到余富贵这个人的,他就好像突然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出现在城内。本来像余富贵这样长像平凡,衣着普通的生意人是引不起武家注意。别说多出一个余富贵,就算再来上十个八个也没什么大不了。只可惜,看来虽然老实的人,往往一点都不老实,也不糊涂。没过多久,他竟买下了城内最大的宅院当府邸。侍女仆从一律雇佣新人,至于他的过去则像一口被人用大石封死的枯井,除非想尽办法打开井盖,否则永远是个迷。不仅是他,甚至连他身边的一双儿女也是充满迷团,别说是待自闺中的小姐,就连余家少爷也是鲜少有人见过。
因此也就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说,有人说他是京城某达官贵人的座上客,近来朝庭变故,搞得树倒猢狲散,又怕被牵扯出官司,才带着全部家当来到这西子湖畔;也有人说余大富常年为商不正,欺诈成性,才会收山来到此处,吃斋念佛,替子孙积点阴德;还有人猜测余大富是纵横七海的海盗头子,那许多财富便是数十年劫掠而来;更有甚者竟把他说成前朝遗下的叛臣贼子,时时刻刻不忘为唐王报仇雪恨,留在这里是为着暗地里招兵买马,寻求时机推翻武氏皇朝......众说纷纭。对于这种种传说,余富贵完全不在乎。在他看来,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真的假不了,假的也永远变不成真的。一个行的正走的端的人,又何必去在意外在的流言诽语?
现在,这个无时无刻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场流言引发者的人正穿着一身杭州城第一流裁缝那里订制的深棕丝衫,坐在人称"虎穴"的武府大厅里,品着一杯喝了足有半个时辰的茶。正堂很静,除却余富贵主仆之外,就只剩下林立于门外两侧的武府家丁。最令人奇怪的是,偌大堂厅之上居然连个侍候盏茶的丫环仆从都没有,着实不令人怀疑武氏的侍客之道。
此时正值炎夏,屋外昊日当空,纵然室内偶觉阴凉,时辰久了也使人无法承受,立于余富贵身后的余府管家余寿似有些受不了了。他先是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动静,见无人注意,方垂下头压低声音向主人询问道:"老爷,您看小武是不是玩什么花样?您可要留神才是。"
闻听此方,余富贵仅一笑了之,道:"古人有云,妄以小人之心渡君子之腹。纵然平日里,吾与那小武公子尚无往来,但毕竟远来是客,你又怎好妄作猜测,背后道人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