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互相依偎的情景?
......还有......她会不会......想念自己呢?
然后,昏昏沉沉的进入了睡眠,直到一旁的山寺把他叫醒。
彰因为车祸的缘故休学一年,现在反而成了他的学弟。山寺、小川、横手他们也时常会来家里看他,但由于年级不同,遇到的次数毕竟少了。
修之进入大学以后就搬出了高尾家,随性所至的他居然决定学医,实在令人意想不到。他改变了许多,不再是当年那个聒噪的难以对付的少年了。眼神也变得非常遥远,就算是在和彰说话的时候,眼神似乎也总是穿过他,去看什么非常遥远的东西。那样的情景,就好像许多年以前他们所表演的"红叶贺"一样。
但或许,他只是改变了对待彰的态度罢了,因为之前还在人群中有说有笑的他,一旦来到彰的身旁就很快沉默起来。对于这种改变,彰的心微微的刺痛着,然而,他没有去细想,造成这种改变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自己现在成了高尾家唯一的孩子,也将是唯一有权继承高尾家财产的继承人。所以,时常感到讽刺,为什么自己这个原本什么也不是的人,居然会有现在这种地位。
每天的"父亲""母亲"的称呼,已经习惯到麻木,连最初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是如何产生的都几乎想不起来了。缺少了堇的高尾家,对自己来说,只是一个空壳。
三年前的那场车祸夺走了彰的一段记忆,对于身体也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颅外损伤的后遗症是不时出现的严重的偏头痛症状,以及精神病理学上的臆想。
精神像一根绷得太久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脆弱得无法再经历一次大的动荡。
在恍恍惚惚了无生气的三年当中,父亲寅彦也苍老了许多,而母亲奈津子的歇斯底里更加严重了,家里不得不请了一个私人看护照顾她。幸好修之每个星期天都会固定回高尾家看她,每当看到他,奈津子就会像孩子般,一边痛哭,一边说些语无伦次的话。
打开门,就看见高出自己许多的修之,同往常一样的时间,然后是同往常一样的问候。略显生疏的感觉,心里微微的感到悲哀,过去的日子,真的不能回来了吗?
或许......如果堇回来的话,或许--
"姑妈最近好点了吗?"
"嗯......"彰迟疑着,除了早晨的问候他和母亲几乎不说话了,而现在有了看护妇,她更是不在家里露面了。
"她还在房里吗?"
彰点了点头,修之就朝奈津子的房间走去。
修之好像又长大了,那种成熟稳重的感觉是自己永远也追不上的。
彰望着他修长的背影,茫然的想着。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和堇相配了,所以,如果堇回来的话......
回到二楼,尽头那间的门微启着,从里面仿佛流淌出淡紫色的气息来。大概是打扫以后没有把门关好,所以被风吹开了。
像是被什么召唤一般,彰走了进去。站在淡紫色的房间中,静静的环视着。
这里还保持着堇离开时的模样,由于阿惠一直打扫,家具上连一点灰尘都没有。
目光停留在衣橱里的那顶假发上,长长的柔软的发丝,在阳光下闪现出淡淡的茶色。
伸出手,轻轻的抚摸着,借由指尖的柔滑触感来认知堇的存在。嵯峨野的月夜也是这样的,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堇的发丝垂了下来,从自己的脸庞和指尖拖曳开,像夜晚美丽的流星般缓缓划出一道弧线。
彰还记得中学二年级的学园祭上,堇是如何微笑着替他戴上假发的,那个时候,山寺就告诉他,他和堇很像,不仅有相似的身形,还有那种相似的淡淡的气质。
他走到穿衣镜前,看着手中的长发出神。然后,默默的戴了上去。望着镜中的长发的自己,感觉上好像堇回来了一般。
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来呢?外国真的有这么好吗?还是,因为那个人呢?
可是这里是你的家啊,还有我在等待着你啊......
如果,如果一切都能重头来过,如果你不认识那个真实先生的话,现在是不是会留在这里,留在我的身边呢?
彰这么想着,然后双手攀着镜子,把头靠在了上面。
无论如何,堇总是会离开的。即使没有真实先生,也会有其他人把她带走的。
......但是,如果那个人是修之呢?
仿佛是灵光闪现,这个问题开始在心底反反复复的徘徊着:
如果是修之的话......
是修之的话......
或许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大家都会幸福了。
可是,堇会选择修之吗?
彰把脸贴在冰凉的镜面上,微微的蹙眉思考着。
如果是我的话......如果是我的话......一定会选择修之的!
所以,如果堇在这里,也一定--
门被轻轻的推开了,修之在光线昏暗的房间中看到了镜子前面那个纤细的身影。长长的发丝柔和的垂下,那种感觉,那种静谧的感觉,就好像......那个人回来了一样。
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还是忍不住唤出了那个名字。
"堇?"
彰倏的惊醒,转过头,映入眼底的是修之惊愕的表情,很快,那惊愕又变成了愤怒。
"你在干什么!!!"
修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怒吼声在整个房子中回荡。
"修之?"彰畏缩着,不明白自己哪里触怒了他。
"你这家伙到底要干什么!好好的戴什么假发!你想要代替堇吗!你以为你是谁!"
"......对不起,我......只是想要感觉一下姐姐--"
"感觉!呵!真不明白你这家伙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别、别说了。"
"--你到现在还不承认事实吗!你难道不明白吗!--"
"别说了,够了!住口!"
"堇已经死了!"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你这个白痴!堇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住口!住口!住口......"
辩驳的声音越来越无力,全身上下痉挛似的的颤抖,头突然像要炸开一般的疼痛,伴随着零碎扭曲的记忆,揭开了心中那道隐藏的伤口。彰觉得自己所有的生命力都好像从剧痛和泪水中溜走了一般,整个人瘫软了下来。
堇是不会死的。她只不过是去见真实先生了。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会的!然后,微笑着将唇落在自己的额头。
......我回来了,小彰!......
意识逐渐的远离,耳畔传来的修之的声音仿佛被拖长了,模糊暧昧的分辨不清内容。身体却被温暖的感觉包围着,整个人沉溺在一种名为安心的情感当中。这是一个温和的世界,留在这里的话,悲伤的事情也好,痛苦的事情也好,什么都可以被忘却。
只要留在这里就好了。
有些事情,不要去想,无需思考,回忆也不再重要,因为这些都只会增添沉重的负担罢了。
只要留在这里就好了......
半夜醒来,彰出神的望着黑压压的屋顶,月光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直照到自己的脚边。在寂寥悲哀的空虚中爬起来,踏着老宅木制的阶梯,到庭院中去。
大概是初夏吧,月色非常美丽,留泻在八重樱茂密的花蕊上,呈现出淡淡的紫色。远处是青色的山峦,幽暗的绿色和蓝黑的夜幕互相交融着,但又不是模糊不清的。躲藏在山麓后的圆月,送出柔和的清辉,将低处的天空晕染成了优雅的湖蓝色。
堇就在柔和的月光当中,穿着淡紫色的浴衣,背对着他坐在廊下。
彰默默的站在她的身后,看她手中的烟花棒一只只的燃尽。
姐姐,睡不着吗?
今天晚上都没有什么风呢......堇回答的时候口气淡淡的,也没有回头。
两个人沉默着,廊下的风铃纹丝不动,彰稍稍有些烦躁的扯了扯浴衣的前襟。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少女开口了。
小彰啊,真是小傻瓜一个。
少女轻轻摇着头,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彰可以想象出她这个时候的表情,带一点无奈,带一点黯然,却依然微笑的表情。
幸福是要自己伸手去抓的,如果留在原地什么都不做的话--
那么,姐姐你呢?......你不是也一样吗?
被打断的堇并没有在意彰的无礼,她以少女独有的纤细动作,微微侧着头,想了一下。
我的话......或许会考虑小修吧......
......那也好......反正修之一定会很高兴的。
轻轻的笑声从前方传来,堇稍稍移动了一下纤细的身躯,仰起头,沐浴着温柔的月光,手中的烟花棒无声无息的绽放着光芒。
小彰啊和小修一样,都那么顽固。......痛苦的话,为什么还不承认自己的感情呢?......不过也因为这样,才让人不自觉的想要靠近吧。
风铃幽幽的响了起来,晚风轻轻扬起堇的发稍,淡紫色的樱花瓣飘落,她伸出白皙的手臂,接住小小的花瓣。
最后一根烟花也燃尽的时候,堇终于站起身,徐徐转过脸来,出现在一如既往的美丽脸庞上的是带着泪水的笑容。
一定要幸福啊,小彰......
这一次是被深秋的寒气惊醒的,大概是入睡前没有注意关窗,彰打了一个喷嚏,月光透过窗户洒在脚边。
堇哭了......
彰在黑暗中定定的望着头顶上方,一如既往的淡茶色天棚在夜色中呈现出令人惊异的不同来,仿佛各种扭曲的人影。
才刚做的梦,却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就连到底是梦境还是回忆都难以分辨。
他在黑暗中坐起来,然后发现了趴在床边的修之。
很久没有看见修之睡着的样子了,真的,从他进入大学的时候起,修之就再也没有留在高尾家过夜了。
彰静静的注视着他的睡脸,然而,即使有了皎洁的月光,他的脸庞还是在黑夜中模糊着,只看得出大概的轮廓。修之已经十九岁了,脸庞的棱角分明了许多,不再是往昔老宅时枕着自己双腿的那个少年了。
彰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轻轻触摸一下那张脸。
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下来,迎着指尖的是修之的目光。
"......你醒了?"
彰点了点头,修之好像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说你,明明知道你的身体......"
他抬起头,有些吃惊的望着修之,然后又垂下头,缓缓的摇着。
"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我不应该把姐姐的假发拿来戴的。......明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替代她的,却还是做这种蠢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不是这样的!"修之的声音在夜里响起来,"不是这样的!"
身体被突然的抱住了,箍住自己的双手是那么的紧,好像要把不正确的想法如同水分一样从身体里完完全全的挤出去。
"不是的!我并不是因为那个才生气的,而是、而是因为你迷失了自己!"
"--修之!痛!"
"对不起。"手的力道减轻了不少,修之的头却还是靠在他的脖子旁边,那种温暖的感觉,让彰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在老宅的那些夜晚,三个人互相依偎的画面。
"你难道不明白吗?你就是你,没有必要成为别人!有了堇的话的确很好,但如果你却因此消失了,那我宁可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他抬起头,望着彰的眼睛,"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没有!"
头脑中呈现出一片茫然的空白。
如果是修之的话......
--对我来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或许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大家都会幸福了。
--有了堇的话的确很好--
我的话......或许会考虑小修吧......
如果堇在这里,也一定--
--如果你却因此消失了,那我宁可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如果是小修的话......
我回来了,小彰!
--我宁可堇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飘散在月夜晚风中的幽幽的堇的声音。耳畔告白似的坚定的修之的声音。久久萦绕在心头的自己的声音。许许多多的声音相互冲击着,相互交融着,如同一阵疯狂的激流。
然后--由浊返清。
眼前修之的表情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为什么要这么看着自己?他要自己说什么呢?
低下头,仿佛梦呓一般的低语。
"......怎么办......"
"你说什么?"
"......那姐姐怎么办?如果真实先生不要她了,她就会回来的!如果是你的话,就可以留住她了,我们三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就像小时候一样,这样大家都会幸福的,不是吗?姐姐会回来的,对吗?对吗!"抓着修之的手又开始颤抖了。
修之眼中的神采一瞬间黯淡了,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无力的站起身,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拿出各色的药片。
"对不起,请你忘掉吧......"他把水杯和药片递给彰。
"......"
"全部都忘掉吧,"他在月光下笑了,凄惨的笑容,"如果让你不安我很抱歉,所以,就当是个梦吧,全部都忘掉吧。"
"梦?"
"是的,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醒过来的话就没事了,堇也会回来了。一起等下去吧,我会陪在你身边的,一起等到她回来吧。"
修之轻轻的关上房门,黑暗中,自己重新躺下来,钻进被子里。
忘记吧,这是一个梦,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痛苦的话,为什么还不承认自己的感情呢?......
少女的话在耳畔回响,彰努力对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却发现,不知何时,泪水已经布满脸庞。
回来吧,快点回来吧,回来吧......
10
现在想来,从第一次见到堇的时候起,彰就有了一种预感,好像她和自己是有着某种联系的。那个时候,她撑着一把紫色的伞,站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有些忧郁的凝视着自己,然后,淡淡的笑了。
刹那间,仿佛听见了天使振翅的声音。
白色的樱花是羽翼的碎片,轻轻的从天堂飘落,湮没在水色的世界当中。
堇是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美丽而又幽雅,就像上天用来赏赐人们一般,她喜爱着人们,也被所有的人喜爱。
但梦终有一天是要醒来的,当真实的利剑划破虚伪的快乐时,梦就要醒了。
很久很久以前,彰不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当堇颤抖着身体抱住他,泪水滴落在她亲吻过的额头时,他什么也做不了。
现在,他早已懂得了这个道理,却学会了替自己找寻另一个梦,然后久久的沉溺下去。
在茫然当中度过了大学联考,因为有修之帮忙补习的缘故自己才有幸进入了现在的学校。受不了入学仪式的烦闷气氛,彰在中途溜出去透气。
这是进入大学以后的第二的学期,所以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校园里的一切。
"夏目?"
自己所在的文学院是个轻松地方,尽是像自己这样对未来感到无望的人。那个时候,堇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报考这里的呢?之后,修之也进入这所大学,是要跟随她的脚步吗?
小川他们一年前都顺利进了大学,现在已经是二年级的学长了。
"是夏目彰吗?!阿彰?"
那个名字在彰的耳畔出现了好几次,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有人在叫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