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问什么呢?我在心里反复猜测。他终于想要知道我的事情了吗?我在他的心中,已经足够重要到值得他去了解了吗?然而他没有再开口,他从床上坐起来,干巴巴地挤了一个笑容给我,然后不自然地抓着头,说:‘我现在要去洗澡了--刚刚在那个地方挤了一身的汗。你要是不介意,就在这里等我出来;要是你有急事的话,走也没关系。房间里那些东西,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拿好了,反正我买得太多,根本就拿不回去。'
"没等我回复他,他就躲也似的钻进了浴室。沙发扎得我屁股微微发痛,我站起来,在房间里四处走动,试图缓和自己紧张的情绪。
"我当然不会就这么离开。这是我第一次进他住的地方--尽管是暂时的居所--谁也说不准这会不会是最后一次。刚才他明明就想问我什么,但还是因为某种不知名的理由中途选择放弃。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他,肯定。不管我能不能做些什么,我还是想帮助他。这样的心情越来越强烈,甚至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老实说,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源于一种怎样的情愫。我只是一味地想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守护他,帮助他。他的年纪要比我大9岁,可这完全不妨碍我的心情一日猛烈过一日。每次见到他,我的感情就比上一次更加激烈和热情。我越来越不敢正面面对他,甚至时常躲避他的话语和眼神,但与此同时,我又无时无刻不在追随他的身影。我喜欢看他眺望大海时的背影。落日的余辉铺满整片海洋,亮灿灿的金黄色包拢眼前的所有景物,包括他。他纤细的轮廓被夺目的金光清晰地勾勒成形。随着日的下沉,线条越发朦胧,使我产生他正渐渐与整个瑰丽的大海化为一体的错觉,似乎只要一个不留神,他就会悄悄地隐入眼前的海中,再也觅不到踪迹。然而那终究都只是我的幻想。太阳一抖一抖地降下海平面后,他就会倏地转过身来,毫不吝啬地向我展露第二次见面时让我神魂颠倒的灿烂笑容。每每看到我沉醉于其中的表情,他就越发笑得深入,最后近乎残酷地对我说:‘时间差不多了,回家吧!'......
"浴室里传来水流的‘哗哗'声。我闭上眼睛,眼前立刻浮出他在浴室里的身影:近乎粗暴地扯下运动裤,提腿把脱下的裤子甩在角落里。灵活地用单手解下衬衫的前两粒钮扣,然后像脱汗衫一样除下衬衫。
"我没敢再想下去,我对自己的自控力完全没有信心,特别是在与他有关的事情上。等待的时间异常难熬,每一分钟都被无限地拉长又拉长。我木然地看着他留在桌上的手表,头一次体会到时间竟然是如此难耐的事物。
"就在我几乎难以忍受的时候,手机的铃声适时地缓解了我的紧张,并且成功地让我感受到时间的流逝。铃声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叫嚣着,就像海鸟不知疲倦的嘈杂叫声。我盯着手机看了许久,犹豫着是否应该接这个电话。最后我一把抓起了手机,径直到浴室前敲响了门。
"水流声在我敲第四下的时候突然停止,紧接着就是一阵劈劈叭叭的响声。他在拿毛巾,我想。手机依然在叫,却已不似之前那样烦人。
"‘怎么了?'他开了浴室的门。看到我似乎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意外。此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之前被长袖长裤遮掩起来的部分此时一览无遗。他周身只有腰部形式化地挂了一条白色的毛巾。脸孔被热气熏得绯红,头发湿搭搭地垂在脸上。细瘦的手臂撑着门,令人产生稍一用力就会折断的错觉。
"‘你的电话。'我把叫嚣着的手机递给他,竭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他道了声谢,自然地接过电话讲了起来。转身的时候,我偷偷描了眼他的腿,同样细致紧绷的皮肤。腿的形状很漂亮,完全没有多余的赘肉。我相信,不论是多么挑剔的艺术家也无法从这具完美的躯体上找出任何瑕疵。
"没过多久,他就挂断电话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身上的水滴已经擦干净,只有发梢依然垂着晶莹的水珠。他没有另外添上一件衣服,仅仅挂着那条大大的毛巾便大大咧咧地走了出来,毫无防备地在我面前的大床上坐下。
"‘你要是累的话,我就不打搅了。'见他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我实在不忍打扰他休息,更何况,我也无法忍受他那样没神经地用那种诱人的体态坐在距我不到20公分的地方。
"‘啊,别走。'他劝住我。尽管我连从椅子上站起来的趋势都没有,他却紧张地绷直了身体。我在椅子上坐稳,暗示自己不会突然离开。他似乎也安心了许多,不再有刚才的紧张感。我没问他原因,他也不多说什么。沉默悄然占领了这个狭小的房间。最后,他舒了口气,轻声询问:‘你不介意听我唠叨几句话吧?'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我点点头。他抹了抹嘴唇,几乎是毫不迟疑地道出了一直以来困扰他的东西。"
他喘了口气,似乎已完全沉浸在那晚的气氛中。把对海的一腔热爱转移到半夜邂逅的陌生旅客身上的少年和被某种事物缠身的奇怪旅人--在我眼里看来,实在是一对奇异的组合。
"剧情发展到这里,你觉得接下来应该会发生什么事?"他突然问道,让已经习惯于聆听的我小小地迟疑了一下。
"你们......"我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发生关系了?"
他"呵呵"地笑起来,声音里既听不出愉快,也没有不快的成分。
"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他说,声音里不无凄凉。"他虽然是个没什么原则的人,但还不至于和一个未成年的小鬼做那些事情。他只是用他迄今为止最快的语速劈里叭拉地告诉我,他有一个交往了5年的恋人。他之所以会跑到这个偏僻的小镇来,一是因为工作的不顺,二是因为和恋人之间的不愉快。
"两个人交往了5年,浪漫的不浪漫的,愉快的不愉快的,艰难的不艰难的,能经历的几乎都在那5年里经历过了。彼此的感情从一开始的诸多不顺到逐渐磨合,如今竟磨合到几乎耗尽的地步。用他的话说,他正被‘逐渐磨损'。感情也好,事业也好,身体也好,一切都被磨损耗尽,最后终将化为一地尘埃,随风而去。
"我忘不了他说话时眼神里的落寞,尽管嘴角带笑,却笑得令人心痛不已。那一晚,我在心底对自己发誓,我要成为足以支撑他的男人。被嘲笑不自量力也好,被看不起也罢,我渴望为他分担些什么,即便只是在这短短一个月的假期里。
"后来我们依然碰面,他没有再向我谈起恋人或者工作的事情。那晚之后,他似乎又变回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不羁,自由,难以捉摸。相比之下,我的改变或许更大。我不再战战兢兢地畏缩起自己的身体,而是努力在他面前挺直脊背。我开始气势十足地大声说话,不再逃避他直视的视线。我尽可能地寻找我们之间的话题,海,园艺,学校,工作......他察觉了我的变化,但只是轻飘飘地笑着摸了摸站直身板就与他相差无几的我的脑袋,没有更多的话语。
"和他相处的每一分钟,我都可以分明地感觉到分别的日子正紧紧地贴在我的身后。每次他看到太阳沉入海中,转身催促我回家的时候,我都搬出拙劣的借口拖延时间。我不能浪费和他在一起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对我而言都弥足珍贵。他一定意识到了什么,但他从来都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我的任性,任由我不断地靠近他,依赖他。
"再后来,我终于按捺不住,将自己心里想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那时我们已经进入了分别的倒计时,暑假也过得差不多了。那天他一如既往地守在海边看着日落,然后转身笑着对我说:
"‘很晚了,回家吧。'
"‘再坐一会儿。'我央求着。他没有多问,收敛起笑容静静地在我身边的沙滩上坐下。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太阳已完全没入海的另一头。半晌,他安抚似的拍了拍我的头,故意忽略我的沉默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今年已经15岁了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的侄子也差不多是你这个年纪。唔......大概比你小2岁。下次我再来这里的时候,把他也一起带来吧!你们年龄相仿的人在一起,说话、做事都可以有个伴。'
"我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我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人来陪我,我唯一需要的就只有他一个!一想到他可能是因为察觉了我的感情才会刻意说出这种话,我就觉得心灰意冷。灰朦朦的天色呼应我冷却的心情,让我越发灰心丧气。我定定地看着大海,故意用冰冷的声调问道:‘到时候你的恋人也会一起来吧?'
"他凄凄然一笑:‘......也许那时我们已经分手了。'
"就在那一刻,我的脑中似乎应声响起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的的确确有‘什么'被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一声剪成两截。回声撞击脑壳。我像是被什么附身一样,一下子窜了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他似乎挣扎了一下,也许还说了‘住手'一类的话,但我完全听不到。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留住他。我需要他,如果现在放弃的话,或许就再也无法见面了。
"‘我喜欢你!'我一遍又一遍地大声叫嚷,‘不要走!'
"我一直都清晰地记得,当时他胸口温温的热度和心脏激烈的搏击声。我丝毫不敢大意,只是一味死死地抱着他,唯恐他突然挣脱我逃开。也不知怎么的,喊着喊着,我竟一下子噤了声,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眼泪代替言语‘哗'地滚落下来。他的衬衫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濡湿了一大片,湿漉漉的衣服粘粘地贴在肩膀上。海潮声死气沉沉地于横亘在我们间的沉默中回荡。
"他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我浑身脱力地倚在他胸口时默默地搂住了我,但也仅此而已。他的怀抱很温暖,肩膀的地方被海风吹得一片冰凉。我把头枕在几乎被风干的泪水上,像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孩子一样细细体味原本激动的心情渐渐冷却、平复下来的奇妙感受。
"我们维持了多久那样的姿势,现在已经完全记不得了。当时的我恨不得时间能够永远静止在那一刻,可那终究只是孩子的臆想而已。时间以分钟为单位飞快地从指尖滑过,丝毫不留情面。
"最后,他摸了摸我的头,像是在终止什么似的说:
"‘就这样吧。'
"我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两手仍然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他的目光里没有迟疑,平静得让人害怕。
"‘就这样吧。'他重复道,然后利落地拍去身上的沙子,站了起来。
"我半推半就地被他从沙滩上拉了起来。他转身要走,却被我一把拉住衬衫的衣角。他回过头,看看我抓着他衣服的手,又看了看我。我咬咬牙,握紧手里的衣服,心想就算被责骂也好,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
"然而他根本没有多说什么,仅仅淡然一笑,毫不犹豫地反握住了我的手。在海风里吹了这么久,那双手已经变得冰冷。没有热度的手心轻轻地包拢我的手,那和刚才的怀抱相差悬殊的温度让我暗暗一怔。
"他一根根掰直我的手指,取出被我拉得皱巴巴的衬衫。最后--与我所期望的迥然不同--他象征性地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旋即转身离开。"
他叹了口气,轻而长,像是要把肺里的气体一并挤出体内一般。我安静地听着他的故事,为四周随着他的叹息而骤然降低的温度暗暗吃惊。
"后来呢?"我问。
"哪还有什么后来?"他自嘲地一笑,"他留给我的,只有手心冰冷的温度和那个在海风中吹得阵阵战栗的背影而已。"
"你就没有找过他?"
"刚开始我还傻傻地期待着他能像以前那样突然笑着在我面前出现,可--理所当然的--终究没能如愿。之后我开始拼命地学习,不停地向上爬,希望再次见面时的自己能够给他一个不错的印象,我想向他证明,我并非永远都只是一个只知道坐在海滩上发呆的傻小子而已。工作之后,我托了无数关系,找了数不清的人,终于打听到他工作的地点,可他早就不在那里了。有那么几次,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再见到他,可最后都只是空欢喜一场。"他许许地说完,本能地伸手想要拿烟,却又立刻缩了回来。
我蜷在被子里,小心翼翼地端详他郁郁寡欢的侧面,试探性地轻声问道:"你现在还喜欢他么?"
他侧过头来,调皮地笑了:"都已经那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人总不能一直被同一样事物束缚一辈子吧?而且,我现在都已经有你了。"他捏了捏我露在空气中冰冷的鼻子,酸溜溜的感觉让我不禁皱起了眉。
"真是,说着说着都已经10︰00了!"他的目光越过我定格在床头柜上的闹钟上,旋即匆忙从地板上捞起一件外套坐了起来。"你也差不多该起床了,成天赖在床上对你的身体可没好处。我现在去做午饭。你快点起来啊!别躺着躺着又睡着了!"
"明白。唠叨!"我做了个鬼脸,翻身躲进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脚步声渐次远离。很快,厨房里就传来响亮的劳作声。我依然缩在被子里,满脑子都是他故事里的那个男人。
说话有些粗鲁,自我中心又任性,有时又温柔得让人招架不住的园艺设计师......
待人温和又体贴,时常也会表现得十足孩子气,6年前死于车祸的我的叔叔......
我闭上眼睛,两个男人的影子完美地融合为一体。
耳畔的各种杂音渐渐减弱,最后终于归于平静。睡意沉沉地扑上来。我没有挣扎,任由那倦意困住自己,很快便跌入最深层的睡眠里。
--完--
本来是要封笔到明年的>_<可国庆长假那么多天的诱惑让我实在按捺不住,一口气又写了一篇文
文章写得匆忙,作者又是个没脑筋的家伙,所以直到结束都想不出该取个怎样的名字,只好暂时唤其为《手》,或许有些不恰当,不过也实在想不出其它适合的名字了(偶承认偶是小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