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哪位想要指点在下麽。"
男子清淡如水晶的声音飘来,强盗们却面面相觑,举著刀不再上前。
强盗首领一双浓眉在见过男子出招後便皱得死紧,迟疑半晌後才吐出一句话──
"你究竟是什麽人!"
"路见不平,望阁下高抬贵手。"
淡然颔首,清明的眼扫向一脸凝重的强盗首领,依旧是一派不愠不火,看不出心中所想。
老大死死地瞪著他,眼神中刹那闪过千百种思绪,不舍,欲望,怨恨,恐惧,贪恋......最後,却只能木然地化作一句恶狠狠的命令,"我们走!"
他属於典型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的类型,知道今天就算将所有人的命都赔上,也绝计伤不到这男子的皮毛,不如干脆地放弃,将来或许还会有机会再度相见。
既然局势已定,男子便不再看那群强盗,只是俯下身将手伸向了地上昏阙的少年。
微凉的手指搭上他的脉搏,轻柔的触感让他忍不住从无尽的黑暗中睁眼,费力地看向面前之人。
少年嘴唇微动,眼中在刹那间闪出了讶异和喜悦的光彩。
男子再度俯身,似乎想听清少年在说什麽,然而,当他终於听见了少年几近蚊鸣的细小声音时,忍不住自唇角勾起一丝清浅的微笑。
原以为他是有事相求,却不料那孩子在拼命表达的居然只是两个字────
"神仙......"
红豔跳动的火光,映照出黑衣大汉们狰狞的笑容。
四周,一片黑暗。
他在黑暗中瑟瑟发抖,希望能够有人来到他的身边。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丝微亮,一个青色苗条的身影渐渐显现,他的眼顿时亮了。
"娘!"他喊著,"娘,是我!"
青色身影渐渐回首,迷茫的眼在巡视之後,又渐渐转回,接著慢慢地朝著前方继续走去。
"娘────我在这里,你不要走,我在这里啊!!"伸出手想要抓住青色的人,挣扎著起身想要赶上,却从身下猛然伸出几只粗壮的大手,紧紧地扯住了他不让他离开。
"娘!娘!娘不要走啊──────娘!!!!"
娘,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喜欢过我麽────────
"娘─────"
猛然惊叫著睁眼,才发现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然後,眼泪落下来了,一滴滴的再也无法停止。
娘......是真的对他死心了......
世界上,竟然真的再无一人怜惜他了......
无一人......
轻轻柔柔的触感,忽然降临在他的头顶,恍然抬眼,竟发现自己刹那间痴了。
面前之人一身白衣,墨黑的长发流泻肩头,如白玉般的清雅脸庞噙著淡淡的浅笑,深邃的双潭望进他的眼底,隐隐的,幽幽的,藏有一丝安慰。
原来,那个他最後见到的神仙,不是梦幻,而是真实存在的......
手指抚著他的头颅,男子微笑不语。
"神仙......"痴痴地望著这名清俊脱俗的男子,秦大忘了流泪,忘了之前遭受的一切痛苦,只是呆呆地从口中逸出两个字。
微笑著,男子伸手取来桌上的药碗,送到他面前。
愣愣接过,看也不看就灌将下肚,一双亮如夜星的眸子仍然死死地盯住男子不放。
"你就不怕这里有毒。"男子似乎觉得好笑,淡然轻问。
"神仙不会害人。"他说的十分笃定。
忍不住摇头,"我不是神仙,是人。"
"为什麽?"
这还有为什麽?男子浅笑,神色中有一丝无奈,"我姓萧,现在你在我家,我从村中带走了你,想也无处可去,於是便带你来此了。"
"萧神仙。"秦大眨著一双闪亮的眼,动也不动地盯著他。
男子苦笑,无意再争,只是将他手中空碗拿走,站起身准备外出。
"神仙────"猛然一声,唤住男子正欲迈开的步伐。回首,凝向他,眸中旋出询问。
"神仙......那个,我......"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我是不是死了?"
"嗯?"男子轻哼不语,有些好笑地等待著他接下来的话。
"我,听娘说......人只有死後才能见到神仙,那麽我现在,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已经被那些强盗杀死了?"
男子摇首否定,却引来秦大的低呼。
"我没死?那我怎麽会见到你?"
喟叹一声,男子道:"我说过我不是神仙,你却一直要硬呼我为神仙,我拗不过你,只好依了。"
"不是神仙,怎麽可能......"秦大依旧一脸不信地小声嘀咕著,忽然抬头道:"那你为什麽能飞,娘说人是不能飞的。"当时,迷糊中他记得那名白衣神仙是从屋檐飞落的。小时候他看著大雪山,曾天真地想过要是他能飞就可以轻松上去,但是娘说他是做梦,只有神仙才会飞,人是不能飞翔在空中的。
男子笑了,道:"那是轻功,武功的一种,凡学武之人都可以做到的。"
"武功?"秦大眨眨眼,"什麽是武功?"
"武功......就是一种强身健体的功夫,学成了,可以令人飞檐走壁,在空中来去自如。"
"那......谁都可以学吗?"
"对。"
"我也可以麽?"
点点头,"可以。"
"学成了,我也能在天上飞了?"
算是吧......他知道这孩子所谓的飞完全是另一种涵义,但是望著这孩子乌黑晶亮、不含杂质的双眼,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麽......你真的不是神仙?"
怯生生的询问,令男子忍不住浅笑出声,"不是。"
他向来不喜与外人多做接触,但是面对这孩子时,他却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亲切,当初那一声始未料及的‘神仙'让他萌生带他回谷救治之心,而这孩子的纯净双眼却是令他真正兴起怜惜的念头。
江湖之中,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但是倘若提起净忧谷主的名号,却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他不仅武功出神入化,臻至上境;岐黄之术更是除三绝神医之外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行事作风淡漠诡异的很,不喜争斗,不喜厮杀,不喜功名,独居北地,更不与外界随意来往,简直到了超脱世俗的境地。据闻,他唯一的朋友就是武林中的‘冷煞',这冷煞便不同了,见过他的人多,知道他的人更多,害怕他的人最多──‘冰魂'一剑,夺命无血。也就是说当他杀人的时候,往往他的剑已归鞘,人也离开,被留下的人正洋洋得意在冷煞手中竟能捡回一命之时,身体忽然四分五裂,一命归西。
虽然净忧谷主并不嗜血好杀,但是江湖之中敢与冷煞结交之人,能有几名?所以,也难免很多人并没实际面对过真实的他,却只听说净忧谷主,便已脸色发白,逃之夭夭了。
这些事,他虽不以为意,但也不喜听闻。他学武功,实际只为了独立自保;学习岐黄,不过是兴趣以及随时自救罢了;淡漠是他的性子;冷煞是他认为值得结交的朋友,偏偏江湖中非要将他说成传奇,让他对这纷争武林向来了无好感。当初与冷煞也是阴差阳错才相识并结为知己,否则依他的性子是不会去招惹武林中的名士自找麻烦的,不过面前这个孩子,却真真正正地让他产生出一丝与人结识的兴致。
秦大低头不语,似乎已默认了他的话。
男子瞅他片刻,忽道:"你的腿我已将它接上,它已经断了有些时日,若再晚些,只怕就留下隐患了。不过现在已无大碍,等你有些精神,我便送你回去可好?"
秦三顿时抬头望他,神色中划过一抹失望,"你要赶我走吗?"
男子轻轻挑眉,"难道你不想回去?方才在梦中还喊娘,莫非现在就能舍下了?"
"我......"神色中顿时闪过黯然,"娘,娘不要我了。"
"为何?"
"我......我身体不好......"
"你昏睡七日,七日中,我已用药改善了你的体质,从今往後,你再也不会因此而被人看不起了。"
当时村里少年人只余这孩子一个,他虽不善人情世故,但也能看出这是怎般回事。在贫苦村寨之中,生存靠的就是体力,若无体力,终究避不过被放弃的命运,这是定理,也是生存的冷酷之处。
秦大猛然抬首,一双眼顿时燃亮,片刻後,又黯然下去,轻轻摇首,他道:"我不回去。"
"心伤了,是麽?"被最亲最爱之人背叛,滋味的确不好,他虽没有经历,但是他总明白这些道理,看著面前这个默默无语的孩子,心中某个角落似乎被轻轻地触动了。
秦大不语,但眉宇间显露的黯然却明显地证实了他的话。
人世间,一个情字最是无奈。摇头,一声淡淡清叹,"那,你可有求之实现的心愿?"
"我......"少年的眼睛亮了,脑海中仿佛走马灯般,日前的情景不断闪现,那些狂妄的黑衣强盗,以及无能软弱只有任之蹂躏践踏的自己,一幕幕重现後,心中似乎下了某个决定,一开口,直觉的反应却比大脑的思维更快,"我想变强!"
是的,想变强。不想再作那个只有哭泣求饶的自己,不想再作那个瑟瑟发抖无能为力的自己,如果他仍然活著,那麽他是否可以当作自己重新投胎,重活一次?如果一切重来的话,那麽虽不用别人怕他、但要让他不用怕别人,至少不是当他遇到强盗却只有求饶并且听之任之的份!
他要变强!
他想变强!
眉头轻皱,少年晶亮如星的眸子仿佛令他感到了什麽。
"不悔?"
"不悔!"
少年信誓旦旦的保证与决心,令他笑了。
"你叫什麽名字?"
"?"少年眼中闪过疑问,但还是乖乖地回了话,"秦大,因为我在家里排行老大。"
浅浅失笑,"这名字不好。"
"??"
"遥夜沈沈如水......"男子若有所思地看向墙上一副画卷,口中淡淡念道,"我是在夜中捡回了你,如此,便唤你遥夜罢。"
"???"少年始终不懂男子为何要替他改名,愈发一头雾水。
看出少年心中所惑,淡然一笑,他道:"给了你名,往後,你便跟著我罢。"
"!"少年猛然一抽冷气,闪亮的眸中却明显逸出喜悦。
"我姓萧,萧怜雪。"笑容依旧是不变的优雅,"既然你无处可去,我也独居,轩中刚好缺个人手,你留下来便是了。"
3
遥夜的梦,是随著叮咚如泉的琴声而醒的。
起身换上衣衫,他有些恍惚地踩著鞋子走出屋外。腿虽还有些疼,却已不碍事了。
清灵的琴声时而高昂,时而低缓,如流水般恣意流泻,逸出悠扬深远的曲调。
不禁有些痴了,一时间恍如置身梦境。
他成长至今,从未听过这般好听的琴,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虽然以前曾有过外地旅行至村中的琴师,但都不及此刻的十分之一;虽然娘长得很美,是村里出名的美人,但是与眼前之人却是一天一地,尽管他一再强调他不是神仙,但是人间又怎会有这般的声音,这般的景象?
站在距抚琴人三丈之外,遥夜生怕打断了‘神仙'的兴致,只是呆呆望著,踌躇不前。
琴声,断了。
空气中,悠悠扬起一个比琴声还要空明灵动的声音,"昨夜睡得可好?"
"唔......哦,嗯......嗯!好!"支支吾吾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单音,却支离破碎地彼此间无法接合。
"你的腿才刚好,还是进屋歇著吧。"
"我......"有些略略发窘。怎麽说都是非亲非故,不但救了他还留他下来,更是为他接治断腿,甚至改善了他多年的破烂体质,看来他这一生,只有做牛做马才能报答恩情了。"我想问问,有什麽活需要我做的......"
那时说留他下来,不是说这里缺人手干活麽?但是现在都过了好些天,神仙让他做的事情却还是调养身体,让他想到就忍不住鼻头发酸,长这麽大,几时有人对他如此好过?
"你去歇著便好,那些杂事又不能急於一时。"
"但是......"
望著这个清秀的孩子一脸窘迫的模样,萧怜雪不禁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划过,掠起一阵悠悠琴音。
看来,什麽都不让他做,反倒是为难他了。
"即使如此,你便去翻翻书房中的藏书,修养之际读上一些,下月我会挑来测试。"
"书?"遥夜顿时睁大双眼,顷刻便低垂下头,"我......我看不了......"
"你不会?"
"是......我,我不识字......"遥夜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也越来越小,最後几乎细若蚊鸣。
他不识字,是不是神仙就会讨厌他了,神仙喜欢聪明的孩子,他不识字,是不是表示他不够聪明?
"不要紧。"淡淡笑了,清雅的嗓音排除遥夜的担忧,"小孩子学东西很快,明日起我教你读书识字。"
从此,秦大作为遥夜,展开了他的重生。
他不识字,萧怜雪便从初步教起;他不懂礼节,萧怜雪便一点点地指导;他不谙武学,萧怜雪便为他打通经脉,省下他几年苦练,萧怜雪说,教他武功是用来自保而不是用作惹事生非,遥夜悉心记下。好在遥夜聪明并且懂事,勤奋苦练,进步神速。
这日,遥夜正在练字,萧怜雪於旁指导,忽闻一阵奇特的声音传来。
遥夜停笔,眼光染上几丝疑问望向萧怜雪。
萧怜雪勾起嘴角,神情中闪过几分淡淡的喜色,嘱咐遥夜继续写,自己便起身出去了。
不多时,闻屋外有人声传来,遥夜毕竟只有十二岁,耐不住少年心性,於是探头去看。却见院中除了萧怜雪外,又多出一对出色男女,皆不为自己所识。
这对男女,年龄皆在二十七八左右。男子身穿黑袍,神色极为冷峻;女子却一袭月白长裙,淡雅飘逸,巧笑倩然,不过唯一缺憾的是,女子左颊上有一道淡淡长疤,从眼角横至鼻翼。
这时女子的眼光朝他的方向飘来,遥夜心里莫名一慌,忍不住缩头企图躲回屋内。然而那女子在一瞥中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不禁浅笑著推了推身边的冷峻男子,男子冷眼一扫,将刹那间的人影收进眼底,光芒闪烁之际顿时现出几分难掩的愕然。
"这位小朋友好俊,怎麽也不介绍一下。"女子微笑著望向萧怜雪,眼底却闪动著几丝促狭。
"萧贤弟也肯收徒了?"男子冰雕般的面庞上终於出现动容,疑道。
萧怜雪微笑道:"算不上什麽收徒,只不过见这孩子与我投缘,便让他留在谷里罢了。"
女子奇道:"什麽样的人,竟能令萧公子谈起投缘二字,那麽这位小朋友我是定要见见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