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说,彼氏和他奶奶的关系一定很好,他奶奶生了这病,彼氏担心得都瘦了,真的憔悴了好多。
我听了他的话,只觉得许多琐碎的往事如同散落的珠子般,被一条看不见的线串连了起来。勾勒出一个较为完整的事情的大概。
松垮垮的表带、微微有些黄的指甲内侧、旷日持久的咳嗽、仓促的电话简短的信、辞职、诊断书、谎言......我本该劝他少抽一点的,我明明知道这样是不好的!可是,为什么!!!不是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赵燕语说,咳嗽、胸闷是肺癌早期征兆,景煜,你可别步后尘啊!
那个时候如果不是安筱楠生气,季景煜或许还会跟她一起笑起来。
季景煜为了显示自己的贫嘴,自己也曾经开过玩笑,说吸烟吸死的人可以青春用驻。
现在想来,我还真的像安筱楠说的那样,冷血,不关心别人,没心没肺,只在乎自己!
那天晚上也是,那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季景煜本应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彼氏的。然而,我还是不能信任他,还是无法自已的感到害怕。
......对不起。
那天晚上,除了这句话,季景煜什么也没有说。
没什么。彼氏依然带着微笑,把他夹在胳膊下,双眼平视前方,......只不过,不要让我等到死就可以了,那样我会死不瞑目的。
一直以来,陪在我身边,关心我,让我感到安全的就只有彼氏。一旦发生了什么,我首先想到的也只有彼氏。申心缝上了我的伤口,让它在里面溃烂,流血化脓。
彼氏却截然相反,他向我伸出手,他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他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
他说,景煜,回来吧。
他在等待着我,一边轻轻敲击着我的心,一边等待我的回应。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可是我却握着门把,不知道如何是好。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季景煜做什么事情都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
庄逍逸的事情也好,申心的事情也好,彼氏的事情也好,为什么,为什么只有错过了,才知道要珍惜?!
初夏的午后,我的房间依然如往常般隐没在一片荒芜当中,缭绕不绝的《阿兰古斯协奏曲》的曲调里,有浓浓的化不开的愁。点上天价的薰香,看火光随着音乐舞动,然后带着些不舍的吹灭它,看透明的液体变作袅袅上升的白烟,消散在空气中。
房间的光线有些昏暗,翻开那册不久之前还躺在箱底的书,手指比眼睛更快的找到了那个折角。就在那里,克利斯朵夫遇见了奥里维。
"......在客厅的那一头,他遇到一对望着他而立刻闪开去的眼睛。跟全场那些迟钝的目光相比,这双眼睛有一种说不出的天真其实的气息使他大为惊奇。那是畏怯的,可是清朗的,明确的,法国式的眼睛,望起人来那么率直:它们自己既毫无掩饰,你的一切也无从隐遁。......"
很久以前我就一遍遍的想象过那双眼睛,但每次都只能感觉一个大概。后来,这双眼睛里慢慢有了申心和庄逍逸的样子,而现在,我首先想到的是彼氏的眼睛。
彼氏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彼氏又说,我这个人别的不敢说,活跃气氛的本领绝对一流。
彼氏最后说,不好意思,但我比较喜欢这个姿势。然后我就被他夹在胳膊下面,硬生生的矮了他一截。
我没有去刻意的打听关于彼氏的一切,如果他想让我知道,那我自然会知道,如果他不想,那我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好。我也终于收到了彼氏的信,只有一封,整洁的信封,挺拔秀丽的字迹。
信上说,他还有一阵子要忙,但他会尽量在我生日的时候叫人带礼物回来。上面还说,他不在我身边,也要我好好生活,别伤害自己。
我合上信,重新点上薰香,然后就着火苗点燃了信。再用信点燃了《约翰·克里斯朵夫》。
记忆当中的季景煜正看着对面彼氏的作业本发笑,他说,师父大人!您的字还真是有个性啊!正所谓龙蛇飞动是也,什么叫做字如其人啊。
彼氏却阳光灿烂的笑开了,乖徒儿,你不懂了吧,这叫草书!狂草!国粹啊~
季景煜私底下嘀咕,看样子,你这字这辈子是练不成了。
我只是很想看看那歪斜的字,只是很想握着彼氏的信,感受一下他手里的温度。但那封信却是冷的,蓄不住我要的暖。
最后一次回学校时,听见管理宿舍的几个阿姨在那里叹息,说什么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就生了这样的毛病,去了。我不知道她们说的是谁,我也不想知道。
很多年以前,彼氏感慨的说,骨折这件事情让他彻底认识到了生命的脆弱,随随便便的就能骨折,怪不得每天死得奇形怪状的人多得不胜枚举。
季景煜那个时候自以为早就了解了这个道理,看透了,把自己弄得好像得道高僧一样。其实,他怎么可能看透呢?他在大谈生死的时候,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个也会成为其中的角色呢。
路过校园桥边的柳树,突然想起在柳絮纷飞的季节里。我问彼氏,哪个寝室晒被子那么不小心?棉花胎破了都不知道。
彼氏突然一脸严肃的说,诶!今天我也晒被子了!该不会......
扑哧一声,老四忍不住了。然后,我们两个也一起大笑起来,为彼此的一唱一和,为彼此的默契搭档。彼氏抓下我头上的飞絮,放在手心里。我顿起歹念,一把抓过来,贴在他的眉毛上。
哎呀,哪儿来的老先生,您可当心,别一不小心闪了腰!我拿腔拿调的说。
彼氏压着嗓子,诶~今日一别,不知何时相见,倘我泉下有知,必定佑你。当然,前提条件是冥烛纸钱少不了!
我哭丧着脸,唉,你也知道,我那个穷啊~
整个高中,彼氏都在收集拉环,第一次是为了他的网友可以活下去,第二次还是为了让我们和好如初。他相信这种方法,而我相信的是,放弃一样最喜欢的东西,才能达成愿望的道理。
我放弃的东西是那本《约翰·克里斯朵夫》,如果达不成愿望那也没有关系。其实,那早已不是我的东西了,早在很多年前,彼氏说出他的愿望的时候,这就是他的书了。我替他保管了那么多年,无论如何,现在算是还给他了。
彼氏寝室的老大和我擦肩而过,他在后面喊:季景煜,追悼会你干吗不去!好歹同学一场......
我加快脚步,我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几乎是跑回了家,茫然失措的跑着。和以往不同的是,我身体的本能已经无法指引方向了。我已经把那个可以宣泄的地方失掉了。
--我把彼氏失掉了。
我站在大楼底下,笔直的望着前方,黑暗中有一个红色的点忽明忽暗发着光。我有点茫然的看着烟雾从他的嘴里如流云般逸出,然后走过去,和他并排的坐在台阶上。
我说,你没死啊。
他哭笑不得的看了我一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死了?
你真的没死?
对啊,要不要找个包黑炭帮你验证一下?
这么说,你什么事情都没有啰?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你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辞职!!!为什么玩失踪!!!为什么咳嗽!!!为什么有癌症诊断书!!!为什么有追悼会!!!为什么--你不知道有人会担心吗!!!你不知道有人会后悔吗!!!你不知道有人会......
我气得语无伦次,说不下去了,但也许,是被满心的喜悦冲昏了头。
不会吧,彼氏好像强憋着笑,就因为这种不清不楚的东西你就认定我生癌啊,而且还肺癌?景煜,你这不是咒我嘛!
咒、咒你?!我突然感到一阵无力,这些日子以来,我的悔恨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诶?安筱楠没跟你说?彼氏有些奇怪的睁大了眼睛,下一秒,他笑了。这丫头,八成是故意的!然后他把我夹在胳膊下面,我感觉到逐渐蔓延的温暖,整个人也渐渐的安定下来。
泪水抑制不住的掉落下来,擦掉了又涌出来,擦掉了又涌出来。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彼氏回来了,他回来了!
彼氏说,有件事情应该告诉你。
我说,你不会说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刚才都是骗我的吧。
这下无力的人轮到彼氏了,他说,不会吧,你到现在还不相信我活着啊!然后,他的表情严肃下来,......景煜,老四死了。这几个月我照顾的人就是他。
彼氏到单位的第三个星期,在医院里恰逢老四,老四得的是脑癌。家里面经济条件不是很好,下面还有一个弟弟。爹妈觉得如果让他开了刀,也不一定治得好,那还不如让他安静的去算了。老四不愿意彼氏拿自家的钱出来,他说别通知同学,别让他们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彼氏不忍心老四一个人孤零零的走,于是自愿当护工陪他。
本来他带了老四的诊断书想来单位请假,可后来想到他们两个人非亲非故,单位也不一定会同意。或许还会认为他主动去护理同学是不可能的。现在的人,都被市侩的烟云蒙住了眼睛。就像高三时期的季景煜一样,根本不会相信,尘世间还会有一个彼氏这样的人存在。
我问彼氏,工作没了不觉的可惜吗?
彼氏说,那样的单位不干也罢。天天在那里消磨时光,还不如我在病房里得到的启发多呢。当时就算留校,我也不可能感悟出那么多生与死的意义。谁说中国只能出哲学史家?我看病房里都是朴素的哲学家!
我看你就精神胜利法研究的比较透彻!我揶揄的说。
后来,彼氏要照顾老四,自然没有太多时间上网,呆在重症病房,手机自然成了一块废铁。为了离医院近些,住进护工宿舍,自然不可能每个房间都有电话。
我说,你还真有本事,怎么说动他们收你当的护工啊!
彼氏神秘兮兮的笑了,山人自有妙计。
后来,老四平静的去了。彼氏叫了几个同学参加追悼会,安筱楠也去了。安筱楠说,她没叫到季景煜,而且,季景煜这人特脆弱,还是别来的好。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伤心难过了半天,都是安筱楠在故意整我。她八成早就知道真相,一边看我后悔一边在心里暗爽。
不过,说起来你还挺坚强的啊!彼氏的口气里微微带着不满的情绪,申心死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那么镇静啊,我要是真的死了,你也这样?
我笑了,其实我从心底就不相信你死了。
哦?彼氏好像不太相信的样子。
因为我还欠你很多东西啊,你不会这么傻,就这样一笔勾销了吧。
是啊,你还欠我很多呢。
我看着彼氏,说,其实我的那些事情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吧。申心在磁带里说,她不应该把秘密告诉他们,而不是他,除了庄逍逸,还有一个估计就是你了。
可是,我还是比较想听你说。彼氏很无辜的笑开了。
后来我知道,申心临死前找过彼氏,用对付庄逍逸同样的方法再一次中伤季景煜。然而,彼氏却没有像庄逍逸那样疏远我,恐惧的把我推开,用恶毒的词语伤害我。
彼氏那个时候对申心说,你就是这样爱一个人的吗?你懂得如何去爱吗?
申心哭了,她说,有时候我真想去当个尼姑算了,什么都不用管了,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彼氏说,如果你的心恋着这里,任何逃世的办法都是没有用的。如果你的心真的死了,那你也不用逃了。世界上没什么事情是不可能解决的!
但申心最后还是跳了,或许她已经被彼氏说动,可按照她顽固的个性,即使自己错了,也绝对不会低头的。她太骄傲太顽固,如同一只艳丽的蝶,明知是火,却义无反顾。
彼氏说,他对申心的死其实还是应该负上一定的责任的。毕竟他对她说了那样的话。
我说,这不能全怪你,我也是有责任的。......何况有些事情,我已经学会如何忘却了。人不能总是沉溺在回忆当中。......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把你的《约翰·克里斯朵夫》给烧了,望你泉下有知,能够读到。
对了!彼氏也学着我的样子叫起来,你还欠我一个愿望呢!这下可好,烧了我的书,变两个了!
都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
彼氏朝我撇撇嘴,你又没说有有效期限?
我讪讪的笑着,那你准备许什么愿啊,阿拉丁?
彼氏阳光灿烂的笑了,再说吧,等我那天想到了--
你可别叫我等到死啊!我会死不瞑目的!我用同样的话来回敬他。
放心!彼氏笑着跑开了。空气里留下了一种名为快乐的味道。
快乐?其实,要烦恼的事情多着呢,只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事情,以后慢慢想就是。现在我只知道,彼氏已经回来了,我的彼氏,已经,回来了。
"......
某天某月某日
今天下了一场不小的雨,然而却始终无法与去年的暴雨相媲美。我站在里屋,透过玻璃门向外张望,铁制的栏杆生锈了以后,表层油漆斑驳、脱落,露出里层毛茸茸的铁锈,如同一株新生的珊瑚,以独有的长势昭示自身蓬勃的生命力。
我很喜欢现在的栏杆,虽然安全系数降到了最低,但却不再如往昔般冰冷。毛茸茸的像在发芽。
心底,一种温情浅滋暗长了起来。
有的时候,我禁不住要这么去想,我们不就像那栏杆一样吗?
只有冒着极大的风险将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才能真正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所在。
......"
--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叩叩、景煜,开门!
我听见外面有人再叫,小心翼翼的转动把手,门开了一条缝,阳光从缝中涌进来,整个屋子温暖异常。
彼氏站在外面,他阳光灿烂的微笑着,把手伸给我,他说,景煜,别独行侠似的,这样太孤单了,一起来吧。
我也笑了,握住他的手,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