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那些粉末的作用是催情吗?祁征云在所有物被外来力量染指的愤怒中轻轻咬牙,却又感觉事情大概还不是这么简单——因为陆攸的心跳比刚才又加快了,已经超过“兴奋”,逐渐迈向了危险的程度。过速的心跳让他脸颊上的红晕开始消退,变得苍白起来,呼吸越来越急促、却也越来越轻浅,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陷入到缺氧窒息的境地中去了。
祁征云周围空气中的水分含量正在迅速地增加,凝聚出水滴,带着无中生有的咸涩的海水气息,包裹成一片薄薄的水幕覆盖住了陆攸的口鼻,为他滤去空气中那些效果不明的粉尘。这样精细的操控对祁征云此刻尚未恢复的力量水准来说是不小的负担,可能还会加速窒息,但已经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蛾子落在窗玻璃上。从起初的一两只,很快越来越多,密密麻麻地覆盖住了所有透光的空隙。那些难以察觉、更难以防范的粉尘,顺着夜风朝远处飘扬扩散,仿佛很快就将无处不在……
祁征云注视着窗户,放轻动作以避免剧烈地扰动空气,退往卧室门外,准备走厨房那一侧的窗户离开。他能感到那些蛾子正随着他的行动而再度开始骚动,在夜色中重新振翅飞起……它们仿佛不知道危险、只受本能的进食冲动支配,对最先抵达的同伴的死亡时置若罔闻,一心一意朝“猎物”撤离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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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攸感到了晃动,几次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像被人抱着从高处落下,继而又有极速的移动。但这些被隐约察觉的异常之处,总是无法吸引到足够注意,每次都刚刚产生,就被更剧烈的感觉冲刷掩盖过去了。
他一直没有发觉自己还在做梦……鳞粉引出的梦境困住了他。偶尔透过缝隙照入梦里的现实,在与梦中幻象混合、被扭曲之后,反而将真实和虚假的界限进一步模糊,变成了更加难以分辨的一片斑斓混乱。
窒息是真的,吻是幻觉;拥抱是真的,为了亲近的意图是幻觉;如被抛入波峰浪谷的颠簸有一部分是真的,令阻碍清醒的狂乱再度加深;有快乐的话是幻觉也好,但唯独这个部分,在整个过程当中始终都空白着——可陆攸没有得到过能够作为对比的范本,因而他也终究没能由此发觉而清醒过来。
嘴唇张开了,却没有吸入任何空气。周围世界的声音彻底消失,唯有血液奔流涌动、心脏狂跳不止,令来自内部的喧嚣响彻耳畔。陆攸失神地凝望着上方,视野中晃动着破碎的光影。他正体会着的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仿佛在被没有具体形态的黑暗逐渐侵蚀。身体只剩下一层单薄的表皮,里面原有的东西被拿出来,为了将外来物一点点地填充进去……其结果却恰恰与“充实”相反,有的只是要被烧成灰烬的热,以及无尽的空虚。
可若是如此,他的心脏为什么又跳得这么快?如全力奔跑到即将力竭,下一秒就将倒地而死。
蛾子们沾满粉尘的翅膀交叠起来,成为了令感知钝化的屏障。在屏障外面,有人叫了他的名字,抱紧了他的身体——这是试图唤醒的举动,却再度被构筑于魔物力量之上的梦境歪曲了。最终陆攸得到的,是有人呼唤他,抱紧他,然后朝他俯下身来,嘴唇挨近了他的耳边。
就是这样了,餍足过后的怪物轻轻地说。
陆攸感到一阵茫然。就是这样了吗……?
是的。这就是最高点了。再继续下去,就只有无尽地向下坠落。
只有无尽地向下坠落……?
不知不觉间,那个人的声音变成了他自己的声音,用陌生的蛊惑性的温柔语调,直接在脑海深处响起。即使如此,专注于倾听的人也没有发觉异常。陆攸似乎闻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香气,却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闻过的了。是的……不会有错。他想,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
停在房间里、覆盖住了墙壁的蛾子们飞了起来,窗户无声无息地打开了。凉风汹涌灌入屋内,掀动窗帘,从他空荡荡的身体中穿过。将自己交出去之后的一无所有是多么的令人难过,却又是多么的轻松……
比起再像那次一样,被当做没有价值的垃圾抛弃,被独自留在黑暗中,不如就在这个抵达最高点的时刻,主动地结束吧?
陆攸低下头,发觉不知何时,他站在了窗台边缘。窗帘在风中卷动舒展,温柔缱绻地从他身体侧面抚过。地面和灯光都在他的脚下,仿佛某种欢迎仪式,让他在做梦般的茫然之中,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点微笑——想尝试的都已经体验过,想报答的也已经还清了。现在,他只觉得很疲倦。
是应该要结束了。
——就在即将迈步走入风中的前一刻,陆攸心底突然闪过了一丝疑惑。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本该一路顺畅运转下去的逻辑卡了下壳,陆攸的动作停顿住了。蛾子们落到他的肩上手上,用柔软的翅膀轻轻推着他,催促他尽快将已经产生的自我毁灭的念头付诸实施。但陆攸却不动了。他依旧站在窗台上,也没发觉风声的突然止歇,只是一心一意地沿着那丝疑惑向源头追溯了过去。
——将自己交出去之后的一无所有……
——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在他将近二十年的生命中,“忍耐”和“逃避”确实是最主要的两条行事规则。极少表达出内心的情绪,极少主动地去追求什么,仿佛活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像妈妈在电话里曾许多次强调的一样……“不要给别人添麻烦”。如此的胆怯、懦弱、被动。如此缺乏意义的人生,理应对终结有所向往;理应渴望着被肯定价值,并为了避免再被否定而做出最彻底的逃避——逃向死亡。
……真的是这样吗?
陆攸望向自己的内心,目光穿过许多年的时光,无数的人和事,最终抵达了在出生之后、生命第二次转折并决定前路的关键拐点。那个被母亲丢给了父亲、又被父亲随意抛下的孩子,在空无一人、灰尘遍布的家中仰起头,回望向他。
看呐,那孩子轻声说,爱是不可信的。
热情会消退,誓言会褪色,血缘的联系也不怎么牢固。没有任何人值得信任。
所以他什么都不要,也什么都不想给。
如此的胆怯、懦弱、被动……如此的……冷漠而吝啬……
如果只是把自己当做一件物品,感恩戴德地送出去,在此之前有多少可以实现这样目的的机会,他为什么都视而不见?直到祁征云的出现。尽管“信任”终究是在中途被戳破了是镜花水月,但一场虚幻的美梦却依旧在某种程度上真实地打动了他。
作为对这一点动心的回报,他决定了“接纳”——接受那份爱,也接受可预见的痛苦后果。他给祁征云颁发了一份通行许可,允许男人进来拿走所想要的东西。仿佛恩赐一般……尽管将姿态放得那么低,仿佛予取予求,可实际上——这是多么倨傲的做法啊。
他早已失去了对结局的畏惧。祁征云大概并不了解他的心思。虽然身居弱势,好像毫无选择的权利,但在这段双向的“感情”关系中,是祁征云对他有所求。因此,掌握主导的明明该是他才对——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出来的瞬间,陆攸隐隐约约听到了一声仿佛十分遥远、却又像就贴在耳边的咆哮。这声音中带着的愤怒和悲恸,震动空气,让陆攸脚下的窗台如沙雕般突然崩塌了——连带着他身后的房间,上方的夜空,和底下如花朵在黑暗中盛开的灯火,全都崩裂开来,碎成了万千闪闪发亮的碎片。梦境的世界在被意识到其虚构本质的同时轰然破碎,陆攸感到胸腔传来了一阵剧痛。
仿佛梦境破碎的同时,他的心脏也裂开了。
陆攸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睁开了眼睛。直到这一刻,他才是真正地醒来了。有人抱着他,有温热的液体正从他的鼻腔和嘴角边不断地涌出来。疼痛在短短片刻后攀上顶峰,然后如被麻醉般骤然跌落——陆攸看清了眼前正在上演的景象。
周围不是他睡下时的房间,而是一个亮着惨白灯光的地方,无数纸片般的东西,正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坠落。那上面带着复杂逼真的花纹,在翻转间仿佛是许多眼睛眨动、许多嘴唇张合,许多张残破的人面,不断下落不断黯淡颜色……直到最后,化为尘屑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