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本来那一天就会死,你是想要救我。”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异样;祁征云希望那是海妖梦境被强行破除的后遗症,而不是超过极限的精神已经失去了正常的感觉,“如果我能活下去……我们相爱的那个未来就会发生?”
祁征云是想要点头的,但某种预感让他迟疑了一下。陆攸唇边先前的微笑不知何时已经完全隐去了,他的神情在肃穆中显出了几分冷酷。“我不知道你经历的那个‘未来’的我在遇到你之前还经历了什么,是怎么想的,才让你对他……对‘我’的感情有这么深的信任。”他说,“但你现在问我的话,我的答案会是‘我不想爱你’。”
祁征云没有说话。如果陆攸的表情里有一点点的嘲讽或快意,或许就会让他此刻已濒临极限的情绪崩溃……但陆攸这么说的时候,看起来好像也在为伤害了他而感到难过。男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将一声呜咽般的低鸣压抑在了深处没有传出。陆攸此前一直安静任他握着的手微动了动,然后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手中抽了出来。
“至于你对我做的那些事情……”他慢慢地说,“将人当做消耗品,不投入感情,追求最高的效率……从你的角度来说,这样做也没有错。”
说出了这样完全出乎祁征云意料的话之后,陆攸轻轻地闭了闭眼睛。他抬起头,语气仿佛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甚至于更像是在说物品、而不是人,“但是,如果你并不能将‘消耗品’和‘正品’完全地区分开来……如果你总是要对‘消耗品’心软,然后再将这种感情摧毁……等你真正得到了‘正品’的时候,你的感情还会剩下多少呢?”
祁征云沉默着,他空了的手掌向着更加空荡的上方摊开。这是诅咒吗?他想,还是预言?总不可能是劝说,他听得出来其中并没有任何温柔的成分。
陆攸对祁征云笑了笑,这次是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笑容。“真可怜啊……”他低声说,不知是在说祁征云,还是也在说自己。他将此前一直放在身侧的手抬了起来,朝呆立在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去,仿佛满怀怜悯地想要抱一抱他。
祁征云闭上了眼睛,仿佛之前那些话将他的语言用尽了一样,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脱离般地放松下来,附身前倾,让陆攸将双手环绕上了他的脖颈。
男人是浑身披着鳞片的怪物时那样冰冷,此刻他的身躯却又是如此的滚烫,比陆攸发烧般发热的身体更加温暖。人类的天性中藏着对被同类触碰的渴望,环绕在周身的温度令陆攸生出了想要叹息的冲动。他的胸口与祁征云的紧贴,下巴抵在男人宽阔的肩膀上,靠向后颈的手稍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将握在手中的那根铁丝的尖端朝向了保护着关键神经的脊椎。
——在发觉出不去后,他翻遍了这个屋子的角角落落,最终在放在窗台上的那几盆绿植之间,找到了一根用于固定植株的铁丝。那盆藤萝的叶片和茎秆都饱含着水分,在月光下呈现为充满生机的嫩绿,想来这里的主人不会有多少精力伺候花草,这几盆装饰用的花木大概才刚搬回来不久吧。
就这样放在窗台上,直到枯死也不会被看见,又有什么意义呢?
陆攸的手很稳,扎下去的时候一点都没有犹豫颤抖。他知道这种反抗很大可能也和逃亡一样,实现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比起奢望以如此弱小的武器威胁到怪物的生命,不如早早地在怪物回来之前,将其送进自己的心脏或咽喉,干脆地结束折磨——否则如果失败了,武器被夺走,这样的机会就再也不会再来了。
但他还是选择了如今的做法。
最后一次,不同于往常忍耐和祈求的反抗……
对折后绞起的铁丝尖端触到了柔软的皮肤,薄薄的一层皮肉底下就是骨骼的缝隙。那是他在自己手上试过的尖锐,此刻却用尽了力气也无法再前进半分。陆攸的手指攥紧到发疼了,他咬着牙将另一只手也压了上去,因用力而紧绷的身体逐渐开始发抖……温热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来,弄湿了祁征云肩膀上的衣服。
祁征云一动不动地抱着他,像是对如此明显的异常半点都没有感觉到。直到陆攸终于放弃了,松开手,让那根已经变形的铁丝掉落了下去。如果他能够在黑暗中看清,他会发现那看似人类的皮囊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印痕。无论哪一种反抗的方式,最终不过都是徒劳无功。
祁征云没有问为什么要这么做,也没有问陆攸在这次放弃后,会不会就愿意再也不违抗他,愿意带着先前那些记忆在他的庇护下活下去,一直到目标达成的那一刻。他抱了陆攸一会,听着耳边那绝望的、压抑着泣音的呼吸声,然后慢慢地放开了手臂。
陆攸靠着沙发背,他嘴唇的血色已经又失去了,脸上湿漉漉的,眼睛闭了起来。祁征云仔细地替他擦掉了眼泪,然后在片刻的停顿和随时降临的寂静中,将被泪水浸湿的手指贴上了陆攸轻轻吞咽着的咽喉。
第206章 还不想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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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明亮而空旷, 祁征云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路边, 行道树在头顶伸展开叶片浓密的枝干, 银白的月光透过枝叶间隙落在他身上,星星点点如同寒白的结霜。那种寒意与天气或温度无关,尖锐地往灵魂深处刺入。
在只听得见自己脚步声的寂静中, 祁征云总忍不住去看自己的双手, 觉得手指上有种温热发腻的触感, 粘稠欲滴;黑色的痕迹遍布在他的手掌上, 像是干涸了的血迹, 又像是从死人青白皮肤底下透出来的淤痕。但定睛再看, 却又什么都没有了,他的手上和身上都干干净净的, 而一颗心脏感觉又轻又冷,仿佛里头的血也已经流尽。
最后残留在他手上的人类肌肤的温度,被夜风一吹就凉透了。
他犹如一个幽魂, 浑浑噩噩地沿着街道向前游荡,碰见路口便过, 碰见拐弯便转, 漫无目的, 只是机械地向前迈动脚步,仿佛有什么极为可怕的事物在身后追逐着。麻木的思维分辨不出时间过去了多久, 感觉几秒钟前身边还是黎明前最深沉的夜色, 转眼间居然已经天色大亮了。
嘈杂的人声和汽车声唤回了祁征云神游的思绪。他顿住了脚步, 茫然地环视着周围突然从冷清变得繁忙的景象。一辆汽车正朝这个路口飞快驶来, 正在接电话的司机似乎没发现前方有人,一点都没有减速,而祁征云也像是完全没反应过来,就这么不躲不让地看着车子驶到了近前,眼看要撞上他——然后,就像他真的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子一样,径直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从天顶之上垂直投下的阳光明亮炽烈,祁征云看到脚下逐渐加深的影子,还有他的双手从虚幻变到凝实的整个过程。他明白过来:不是他对时间的感应出了错,不知不觉间从午夜一直走到了正午,而是这个世界在刚才完成了一次重启。他被从那个恢复了孓然一身的清冷夜晚,再度抛回了一切尚未发生、将要发生的这个时刻。
在陆攸原本的生命轨迹中,他将因车祸而死的时刻。
祁征云的脊背微微地弯了弯,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仿佛胃部猛地挨了一下重击。此前发生的一切——掌下骨骼断裂的声音,陆攸停止呼吸,他将那一片狼藉丢在身后,独自从巢穴般阴冷的屋子里走出来——他亲自做的这些事情,在此之前却觉得十分虚幻,仿佛在现实和知觉之间隔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屏障,将所有能造成伤害的刺激隔开了。直到这一刻,屏障消散,“死亡”的事实如同剥去了皮肤的赤|裸血肉一般鲜明展现在眼前,陡然让他有了一种无法承受的感觉。
祁征云一直没有意识到,陆攸每一次的死亡在他心中留下的伤口,从来都没有淡化过。他不再感觉到痛了,不过是伤口外面结成了盔甲般的血痂,而内里正在腐败的伤势将痛觉麻痹,却造成了正在愈合的错觉。此刻,这道其实从未愈合过的伤痕终于被撕开了——血涌出来,剧痛宛若新创。
耳边传来汽车尖锐的刹车声。被“突然出现”在路中央的人吓得猛踩刹车、险险在车前杠几乎触碰时停下的司机几乎魂飞魄散,抹着冷汗从车窗探出头来开始破口大骂。一身黑衣的男人却对外界声音充耳不闻,吓呆了似地依旧怔怔站在原地。有好心的路人想过来看看他怎么了,走到越接近处步伐却越迟疑;那司机骂着骂着,逐渐地也没有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