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看不到怪物身边涌动着不断扩大的力量漩涡,却能感觉到周围光线正在迅速地昏暗下来。开了车门要下车赶人的司机顿住动作,疑惑地抬头看向天空——明明依旧是万里无云的晴空,阳光却失去了夏日该有的火热温度,变得苍白起来。
恐惧本能地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哪里吹来的冷风……
等几秒钟后司机回过神再一转头,车前哪还有半个人影?旁边眼睁睁看到了凭空消失这一幕的行人变了脸色,心里认定是遇见了车祸死在这个路口的厉鬼,赶紧加快步伐逃走了。等司机在后面车子的鸣笛催促声中嘟囔着钻回车里,路中央这场小小的骚动就算是毫无影响地平息了下来。
祁征云离开时随意选择了一个方向,重新站稳脚步时却发觉周围的街景看起来似曾相识。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像冥冥中被什么吸引着,又来到了距离车祸发生的那个路口不远的地方。这是他第二次……还是第三次?来找陆攸时,陆攸带他走过的街道。
他为阻止车祸弄裂了水管,又装作是向陆攸问路,他们绕过水漫金山的路口,从另一条道路往学校走去。祁征云记得陆攸面对陌生人时有些拘谨,而被上一次失败打击到的他又怕多说多错,于是两个人一路上几乎都沉默不语,始终保持着一两步远的距离。他有几次故意落后一点,走到前面的陆攸就会回过头来看他,好像担心他要是被人流冲散就找不到路了。那双眼睛像动物一样多疑又清澈,受到一点惊吓就会慌乱地逃走,却又那么容易受到狡猾的天敌诱骗。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绝不能再让这双眼睛再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或者还没有想到太过久远的地方,只是为了这片刻宁静的相处而感到喜悦——哪怕陆攸全然不理解他为何喜悦?
当初的心情时隔久远,祁征云已经想不起来了。甚至连推断都已做不到,仿佛此后不曾计数的轮回将他变成了与曾经截然不同、无法心灵相通的存在。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慢慢往前走去,路边的香樟树在烈日下蒸晒出浓烈的木质香气,让他鼻腔内一阵阵地发痒,身上却感觉不到一点暖意。
大概是走到中途,祁征云若有所感地再一次停顿下来。他发觉从身边经过的车辆开始减速,直到完全停滞下来。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的缘故,这一次新的轮回已经迅速地走到了终结。耳边幻觉般开始播放轮胎橡胶蹭过水泥地的刺耳摩擦声,那声沉重而短促的撞击,他在令世界消融重启的白光中闭上眼睛,透过眼皮上血管的光线让他眼前呈现为一片猩红的血色。
为什么他的眼睛感到如此干涩,滚烫有如火烧,灼干了所有的水分?从没有哪一刻像此刻这样,祁征云感觉到无比的疲倦。这是比痛苦更能轻易消磨意志的情绪,让他想要以遗忘逃避掉那些相互折磨的记忆,甚至开始怀疑最初的决定——比起投身于这个世界亲自介入改变,会不会借助系统和那个“神”的力量是更好的选择?
——不愿意分别。不愿意忘记。不愿意接受更多契约禁锢,又留下可能被再度“利用”的隐患。
并且确信着,沉睡无法表达自己意愿的陆攸也必定怀有同样的想法……
这些让他做出选择的理由,他都还很清楚地记得,那时烈火般的情绪,却仿佛已经难以回顾了。
当感情被一次又一次地唤醒再摧毁,最终还能够留下什么?这是陆攸问他的问题,他当时没有回答,好像不说话那答案就不存在。但他知道,沿着峭壁奔腾而下的瀑布会断流,海洋也会枯竭。只要有足够漫长的时间,就能见证任何事物的终末,何况是连具体形态都不具备的感情。
——可是
他还不想结束。
哪怕是在最疲倦、最痛苦的时刻,要是向内心流着血裂开的深处探寻,依旧只会得到这唯一的答案……
祁征云抬起头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陆攸的大学门口。他的腿代替依旧有些放空的大脑决定了目的地,直接带着他重走了一遍那次的路线。此时在他触不可及的地方,新的死亡与重启的轮回已正在进行了,他发过誓要拯救的人正一无所知地走向预定的终点,与此前所有的轮回一模一样;祁征云却像是已经彻底忘记了这件事情,在静默地站了一会之后,径自走向了校门内。
他走过两侧种植着高大的梧桐树、浓荫将路面完全遮蔽的道路,盛夏的蝉在树枝上聒噪地唱着。无论学生还是职工,属于校园的人身上都带有一种特殊的朝气,而黑衣肃穆的男人则如一道格格不入的阴沉暗影,如水中礁石分开来往的人流——仿佛不是他在前进,而是别人在从他身边经过——对于寿命可与世界等同的“神”,人类的短暂生命正是这样匆匆而去,永恒的消逝。
运动场上有不怕晒的男生在打篮球,特意选在附近开的冰饮店里几乎都坐满了。祁征云也记得那个和陆攸“青梅竹马”的魔物混血的女孩,在好几次轮回中,固执寻找陆攸踪迹的她成为了难以处理的麻烦。此刻她应该是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喝着饮料,等陆攸过来赴约吧……祁征云在那次他与陆攸道别的地方停下脚步,隔着玻璃墙朝店内那个印象中的位置望去。
——本该坐着原笑笑的座位是空的。
店里有人站着,却都对那张没人的桌子视而不见。两侧空荡荡的座椅映入祁征云的眼帘,似乎正向他传递着某种不言自明的邀请。
周围运动中的一切开始变慢了,仿佛空气突然变成了糖浆。这是轮回即将再一次终结的信号。祁征云穿过道路,推开了冰饮店挂着风铃的玻璃门。等他走到桌边、在原本留给陆攸的位置上坐下时,整个世界终于完全陷入了停滞。
意味着重启的白光迟迟没有亮起。
祁征云耳边响起了脚步声。在这个本该只有他独立在外、能够移动的世界中,脚步声轻盈地从他背后过来了。一杯黑咖啡被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自己端着一杯橙汁的人接着坐在了对面。祁征云听见了一声轻微的低笑,那声音年轻得像是刚刚度过变声期的少年。咖啡浓黑的表面上倒影出了一张表情沉郁的面孔,祁征云与这个在液面上不断波动的自己对视着。
在他对面坐下的人没有说话,咬着吸管,将饮料吸出了呲溜呲溜的声音。
祁征云心中升起了一种近似愤怒、却更加冰冷的情绪。“你觉得这样很好玩吗?”他低声问,只是目光没有从咖啡杯里移开。
对面吸饮料的声音停了一停。“好玩么——”径自来访的不速之客将这个词重复了一遍,自己也不确定般拖长了声音。盘在他肩上的白色小蛇扬起头颅,白水晶的眼眸里流露出了担忧的情绪。不过它的主人并没有感到被那质问冒犯,反倒露出了怜悯般的微笑。
“我可说不准我们的评价标准是不是一样。”他说,“不如就让你亲自看一眼吧——那些我觉得‘不好玩’的世界。”
那只手放下了橙汁的玻璃杯,被杯壁外冷凝水沾湿的指尖在桌面轻轻地一敲。祁征云面前咖啡上的倒影猛然扭曲、散开,漆黑的液面如屏幕般呈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第207章 更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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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决定性的转折点时, 对应不同选择的‘可能性’就会诞生。是辍学打工还是贷款读下去, 要不要赴前男友的约会, 搬家的地点……听起来很像是‘平行世界’的说法吧?不过,这些‘可能性’是同时存在于时间长河中的, 纠缠交织在一起, 没有顺序关联、无所谓前后因果, 就像是一座已经建造好的迷宫——囊括所有可能的命运路线, 与灵魂同时诞生。”
“人的一生就是在这座迷宫中穿行。‘可能性’的道路在走过时化为现实,未被踏足的道路和建立于其上的未来则在身后崩塌。虽然我出手的话也能将整座迷宫完整地保留,但不是每个人都值得我这样做……而想要改变‘过去’的话, 只有在其他‘可能性’尚未消失的时候才可以做到。”
“我从很早以前就在观察着你们。在大多数的‘可能性’里,你们从未相识过。他没有成为选民,他去了别的世界, 于是你一直在最初的那片海洋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即使相遇相识,有的他一心只想从你身边逃离, 有的你只当他是毫无特殊之处的人类。有的‘可能性’里你们彼此告别,此后再也不相见。只有唯一的一条道路……一个非常有趣的循环……会铺展开格外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