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万籁俱静,今晚仍旧听不到一声虫鸣。
《伊耆氏蜡辞》有云: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
这四句话是原始先民苦于各类灾害——地震、滑坡、水患、虫患——的祝祷、祈求甚至是诅咒,然而在唐家这一片小山谷,一切似乎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运行,他们控制着水、土、植物,以及最不可能的虫。
唐好屏息凝气地等待着。
忽然,她听到紧锁的大门门环轻响,仿佛是外头有人在扣它。
唐好害怕得一抖,搂紧白猫,定了定神,问:“谁啊?”
外头有个略显沙哑但十分年轻的女声:“小妹妹,我是来做客的,唐姥姥在家吗?”
唐好说:“在家。”
那女的就嘻嘻笑起来。
一个黑影落在门顶的屋檐上,两脚分得很开,有些懒洋洋的,她问唐好:“小妹妹,你的腿有毛病呀?我知道哪里能治疗好它,你愿意跟我走吗?”
唐好冷笑:“大姐姐,我也知道哪里能治疗,而且是永久治疗,等我进了棺材,有腿没腿都一样,是不是?”
“嘻嘻,腿不行,口齿倒很伶俐。”那女的问,“唐姥姥真的在家呀?”
“在啊。”唐好说,“你进来,我带你去见她。”
那女的掩嘴:“嘻嘻,我知道唐姥姥不在家,但我不进去,怕你害我。”
唐好真讨厌她笑——阴恻恻的、带着恶意的“嘻嘻”,“嘿嘿”,“呵呵”,那就不是正常人的笑法。
“既然不进来,那就别在我家院墙上站着行吗?”
那女的又笑,说:“小妹妹好凶啊。我说不行,还得给你一点儿教训!”
她突然双手舒展,甩出两条长绳,如灵蛇般缠住了唐好的胳膊,把她拽倒在地,紧接着又挥出一条,勒在她的脖子上。
唐好本来就腿脚不灵便,这下更是任由那女的随心所欲拖来拖去。
大白猫跃在一边,弓背炸毛厉声嘶叫。那女的不理会猫,森然地说:“小妹妹,太凶不好,尤其在我面前。你知道吗?我来之前专门练过鞭子,现在技术可熟练了。”
那是几条进口的尼龙绳,轻便平滑,结实耐用,常用于登山、高空作业、探洞等行为的安全绳。绳子不易绷断,却容易把人勒死。
“你们家是不是有个藏宝贝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她问。
虽然是问话,但语气里却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唐好护着脖子,任由她把绳子越缠越紧,咬紧牙关不说话。
“别不开口啊。”那女人催促,“姐姐我的时间比较紧张,不管什么宝贝,拿了就立即要走的。”
唐好越发不肯出声,她顾虑唐画还藏在房间里,可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唐缈也在,但懵懵懂懂几乎什么都不明白,不能把他们牵扯进来!
家里另外的人应该听到动静了吧?他们怎么不出现,他们到底是敌是友?会赶来相救吗?还是落井下石?
“啧,小妹妹竟然是个硬骨头。”
那女人叹气,突然甩动尼龙绳,把唐好抛在半空,划了个弧线后落在地下,摔得她鼻青脸肿,几乎晕过去。
“小妹妹,快说吧,你们家的宝贝在哪儿?老这么对你,我实在不忍心呀。”
嘴上说着不忍心,行动可不像。
唐好不吭声,努力地想站起来,那女人便开始收紧绳子,把她从天井中间一直拖到门下方,然后整个人都挂在门上。
唐好脸色青紫,双脚乱蹬,感到呼吸困难,忍不住挣扎求救:“哥、哥哥!!”
淳于扬鬼魅一般从暗处钻出。
他跳上墙头,将那女人猝不及防地一脚踢下,接着又跳下天井,扶起跌回地面的唐好,割断尼龙绳,将她藏在身后。这一系列动作毫无迟滞,一气呵成。
那女人摔倒在院内,似乎也摔得不轻,撑了两三下才爬起来。
“你干什么?”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带着恨意问。
淳于扬冷冷说:“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
那女人反问:“咦?我做什么啦?”
“你欺负她。”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欺负她啦?”
“你几乎要把她勒死。”
“那也不怪我,谁让她不听话。”那女人说,“都是她的错,你怎么不说她欺负我呢?”
“她欺负你了么?”
那女人说:“当然!我是女的,她也是女的,什么事情她做不出来?”
“她才十几岁,有残疾。”淳于扬问,“你呢?”
那女人说:“哼,我也才二十几岁,我只是不像她那样会装可怜罢了!”
唐好恢复了顺畅的呼吸,用力喘着气问:“淳……淳于哥哥……你们两个认识?”
“不认识。”淳于扬嫌恶地说。
那女人假模假样地一笑:“他要是认识我,才舍不得踢那一脚呢,对吧?”
淳于扬拒绝搭理她,小声问唐好:“没事吧?”
唐好全身上下都蹭破了,两边手肘都有较深的伤口,大晚上的虽然看不清,但感觉黏黏糊糊,似乎流了不少血。
“我没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说。
也许是听到了拖拽打斗的声音,也许是听到了呼救,唐缈拽着唐画从里间冲了出来,手里还捏着那只青花小瓷罐。
他打量天井内的三个人,几乎凭直觉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对那个女人怒目而视:“你敢欺负她!你他妈谁啊?”
那女人又换上一副很熟络的语气,说:“姓唐的,你不是贵人居然也多忘事啊,不认识我啦?”
今天是农历七月初十,半月,有云。天井里没有灯火,唐缈看不清她的脸,于是又问:“你是谁?”
“唉,居然真的忘了!”那女人夸张长叹,“几巴日的,早知道毒死你!”
唐缈顿时怔住,他记得这个骂人的声音,当然也记得这句脏话。
“……你、你不是在武汉江滩上卖面条的吗?!”
对方冷笑:“我学武汉方言还是地道的吧?”
地道是地道,但……但这两天到底要扎堆来几个人才够啊?
第21章 悍妇之二
这世上的事大约有四种:奇迹、巧合、计划与阴谋。
奇迹如珍宝般稀缺,巧合可遇不可求,于是剩下的只有计划和阴谋了。
唐缈此趟由南京至重庆的旅行中,单独的人物好比一粒粒散落的珠子,如果把他们都串起来,似乎可以品咂出一点暗流涌动的意味,只是此时唐缈还没察觉到。
他暂时想通了的是:当时在武汉江滩码头上,这个女人骂他,追他,故意挑衅,出言不逊,咄咄逼人,原来都有目的——她在跟踪他。
然而跟踪为什么要闹出那么大的动静?
所以这个女人太奇怪了,她身上有和常识相悖的东西,就比如那天或者今晚,她明明在做秘密的事,却生怕别人不知道。
那女的说:“嘻嘻,对啦,我就是那个卖面条的。你那天还喊我一声好姐姐,怎么今天不喊啦?”
唐缈说:“咦?你以大欺小把我妹妹打成这样,居然还配得上‘好姐姐’?。”
“咦?”那女人说,“你们唐家人都喜欢颠倒黑白呀,明明她打的我!”
唐好气得七窍生烟:“我、我什么时候打过你?!”
“那你骂我了,”女人说,“无缘无故骂人,真没教养,不要脸!”
“啊呸呸呸呸!你才不要脸呢!”
唐缈拦住唐好说:“不要跟她吵,她故意气你的。”
唐好眼泪都气出来了,一边抹泪一边恨得直咬牙。
唐缈问那女人:“喂,你跟踪我干嘛?”
“因为你长得好看呀!”
唐缈皱起眉头。
那女人立即补充:“当然喽,虽然你的皮相不错,但也比不上你们家的宝贝呀!”
宝贝?
唐缈困惑地看了一眼唐好,后者也是一脸莫名其妙。
“家里有宝贝?”唐缈压低声音问。
唐好小声回答:“我们家顶多维持温饱,哪来的宝贝?你别听她胡说八道!”
那女人耳朵挺灵光,居然给听见了,指着唐好骂道:“这个小丫头满嘴胡说八道,年纪轻轻就知道装可怜骗男人,最不是东西了!归根到底一个字儿,贱!”
唐好“哇”地一声哭出来,对唐缈大喊:“哥,我要弄死她!”
唐缈匆忙又拦着说别别别唐大姑娘,她故意的,这就是她的目的!
这一阻拦他发觉唐好伤得比想象中严重,顿时着了急,想把她拉回堂屋去,在灯下查看伤情。
唐好不耐烦地喊:“我没得事!哥哥你不能信她,她是骗子!”
唐缈点头说嗯嗯,我才不信!
“死丫头。”女人冷笑,“你才是骗子,我在跟你哥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插嘴?给我一边去!”
“你又算什么东西?”唐好寸步不让。
“你这小婊……”
那女的一句话还没骂完,旁边的唐画突然叫:“你是哈批!”
“……”
唐缈在唐画脑门上轻轻凿了一下,“小朋友不许骂脏话!”
唐画大喊:“哈批!哈批!哈嘛批!你妈卖……”
淳于扬一把捂住唐画的嘴:“行了都闭嘴!别吵了!”。
他扶起唐好,示意唐缈带着唐画,一起回客堂去。
唐缈还很不高兴,觉得淳于扬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但如果此时的月光能更明亮一点,或者他能够再多看淳于扬一眼,便能看到他脸上隐忍着的怒火,也许说杀意更合适,当然针对的是那个女人。
淳于扬不能保证自己在内心对谁都足够友好,但面对老弱妇孺还是抱有一份恻隐,他痛恨任何一个对残疾女孩动手、相骂的人,况且唐好颇为无辜。
让淳于扬动了气,纵然现在没事,后果却不会太好。
那女人又骂,大概是想用激将法吧。
淳于扬不许唐缈和唐好回嘴,用力把他们两个往堂屋里推。只有唐画他管不住,于是刚才还怕鬼怕得要死的小丫头现在过足了嘴瘾,一路“哈麻批”“龟儿子”“狗日的”“铲铲锤锤”。
想不到这位连学前教育都没有接受过的年轻同志居然在骂街方面很有天赋,那女人一时竟让她给压制住了,难不成是受了谁的特训?
她生活在此荒山野岭,又是个瞎子,谁会没事找事教她骂人呢?姥姥显然不会,唐好也是五讲四美三热爱,想来想去,也只有司徒湖山那老货了!
唐缈陡然心潮澎湃,很想跟司徒湖山热情握手,夸他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
那女人也做得出,居然真和五六岁的孩子对骂,一声比一声高。
唐缈和唐好都憋着一肚子火,唐缈压低声音问妹妹:“你不是养着什么虫啊蛊啊的,为什么不拿出来咬这个恶婆娘?”
唐好这次没有继续抵赖,而是说:“你错了,我养的是虫,不是蛊,姥姥不让我养蛊。”
“什么?这俩玩意儿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区别大了。”唐好说,“不过你提醒到我了,我身上带着……”
淳于扬再次阻止道:“现在别讨论,以后再说。”
几个人进入堂屋,唐缈摸索着点燃八仙桌上的煤油灯,又将安放在条案上和侧面壁龛里的两盏油灯点亮。
灯光如豆,昏暗跳动,每盏灯似乎只能把黑暗烫一个小洞,照亮方寸大的地方。
唐缈第一次从内心渴望电力,想念电灯的好处,尽管在南京家中时,他妈为了省电,也常常只舍得开一盏25瓦的小灯泡。
唐好身上主要是擦伤,是被绳子拉住在地面和墙壁上拖拽造成的,有两三处较长的伤口,但还不至于需要缝针;手腕、脚踝和脖子上则有勒痕。
她在条案抽屉里找了面镜子瞧自己,只见左边脸高高地肿起,额头又青又紫,鼻子嘴巴磕得满是血,幸运的是门牙幸免于难。她毕竟年纪小,加上身上疼,于是对着镜子嚎啕大哭。
“我要是两条腿都有同样的力气,才不会受她欺负!”她踢凳子泄愤。
“嘘——”淳于扬示意别说话。
那女人并没有跟进屋,而是在天井中徘徊,大约在担心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会害到她。
唐缈问唐好:“家里有纱布和消毒药水么?”
“有。”
“在哪儿?我去拿。”
淳于扬说:“别走,唐好身上的伤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你们三个必须呆在我的视线范围内,以免我鞭长莫及。”
唐缈望着门外说:“你又能怎样?那婆娘似乎不讲什么道义,搞不好连唐画都会欺负。”
自觉立了一功的唐画突然细声细气地说:“少了。”
“少什么?”唐缈问。
“少了人。”
唐缈顿时一惊:“对啊,那个乡里来的姓周的去哪儿了?”
周纳德两天来就睡在堂屋,照理说他应该是最早和那女人对峙的人。
“不远。”唐画说。
顿了一两秒,她又指着说:“那边。”
唐缈突然发现这个小丫头只要能够镇静下来,是个条理非常清晰的人,如果她的眼睛能看见,如果再长几岁,如果语言表达能够跟上,她将远比同龄人成熟。
周纳德果然很快出现了。他从后头的小角门进来,穿过走廊,时不时提一下裤子,重新系一下皮带,很漫不经心的样子,路过厨房时还探头看了一下,仿佛在看唐缈是不是在里面。
迈进堂屋,他见里面点着灯,而且一屋子人,反倒吓了一大跳,问:“怎、怎么了?现在天亮了?”
天当然没亮,而且夜还将很漫长。唐缈没好气地问:“周干部,你去哪儿了?”
“我拉屎去了啊!”周纳德说。
“拉屎跑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