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跟在他们后面,就见灾民聚集在一座宅子前,宅子略有破旧,门上的匾额却是新的,上书“普度寺”三个大字。
这原本是个普通的家宅,被僧人改成了不伦不类的寺庙,加上门前纷纷跪下的灾民,显得滑稽又讽刺。
宅子的大门打开,两个穿着灰色僧服的僧人双手合十一揖,“有请普度大师。”
灾民跟着双手合十,齐声念,“有请普度大师。”
普度大师这才从门后缓缓现身。
他穿着红黄相间的袈裟,左手捻着一串佛珠,慈眉善目,但确实有几分得道高僧的样子。
如果傅湉他们不是提前知道流言就是从这里流出去的话,估计都要信了。
普度大师出来后,目光落在他们身上,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才盘膝坐下,开始讲经。
这帮假和尚装的阵仗倒是挺像,可惜一开口就露馅了。
普度大师所谓的讲经,也不是讲解经文,而且重复的念叨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必不会降罪于民”“冤有头债有主”等等之类的话。
傅湉总结了一下,大概意思是,这是上天对皇帝不仁的惩罚,而百姓是无辜的,因此祈求上天不要迁怒。
三人啼笑皆非,可这些灾民却似乎十分相信,跪在地上,双手合十虔诚听着,似乎只要这样就能真的摆脱灾难。
耐心等着讲经结束,这些灾民似乎完成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连绝望的神色都转好几分。
普度大师没有回去,而是缓缓朝三人走过来,“阿弥陀佛,三位施主也是来听老衲讲经?”
卫鞅笑了笑,率先开口,“我们听闻长流郡有位普渡众生的普度大师,便赶过来看看。”
普度大师微笑,眼神却有些闪烁犹疑,“几位看过了,觉得如何?”
“百闻不如一见,普度大师名不虚传。”傅湉面不改色的接道。
果然普度大师的神色好看许多,“施主过奖,老衲只是想为这些灾民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
卫鞅故作惊诧,“我们三人过来,也是想为长流郡的灾民做些事情,但是与大师不谋而合。”
“是呀,”傅湉接话道:“我们三人平日也信奉佛教,正好听闻大师在此,便想来尽一份力。”
普度大师被他们一唱一和捧的有些飘,脸上的笑容抑制不住,“不知施主想如何救助灾民?”
傅湉迟疑,“我们都是俗人,原本是准备了一笔银子想捐给灾民……”
普度大师脸上笑容更大,却听他接着道:“可是听了大师讲经,却觉得这些灾民最需要的不是银子,而且帮助他们走出天灾的阴影,重拾希望。”
普度大师的脸色微不可查的僵了一下,“这倒是没错,可这些灾民目前连吃饱饭都成问题……”
卫鞅诧异道:“大师不是每日都有施舍粥饭?”
普度大师笑容淡下来,暗中想理由搪塞他们。
从刚开始为了骗到信众,他们有施舍粥饭之外,后来便很少施舍了。对外宣称都是普度寺的存粮也耗尽,连大师的温饱都成问题。
如此才能骗到不少信众捐香油钱。
现在面对三个外乡人,穿着气度一看就是有钱人,他有些舍不得三头肥羊,便假惺惺的叹气道:“说来惭愧,寺中的粮食也已耗尽,已经许久未施粥饭了。”
他本来以为这下三人该顺理成章的捐点香油钱了,却听傅湉叹气道:“天灾之下,大师也不容易,不如日后便由我们兄弟三个代为施舍粥饭吧。”
傅湉说的情真意切,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顿时将普度大师的话噎住了。
他顿了顿才道:“老衲代灾民多谢三位施主善心。”
傅湉笑呵呵的摆手,说应该的。又跟他周旋了一会儿,才以天色已晚,明日再来听大师讲经为由离开。
回到米铺,卫鞅问道:“你们有什么想法?”
傅湉道:“看起来他们是图财。”
秦吏也赞同,“流言应该就是从这里传出去的,只是不知怎么传走了样,变成了他们后来听说的版本。”
卫鞅道:“这帮假和尚虽然只图财,但现在确实聚集了不少死忠的信众,你们看见那些灾民的眼神了吗?”
两人点头,那些灾民只有在听讲经时方才有一丝狂热的情绪,若是他们冒冒然揭穿这帮假和尚的身份,或许会适得其反,灾民们不仅不信,反而认为是官府迫害。
卫鞅道:“现在比我们猜测的最坏的情况要好得多,只图财就好办多了。”他们最怕的是有人图谋大楚江山,借天灾来蛊惑百姓。
“那我们明日再去?”
傅湉道:“既然说了要代为施舍粥饭,明天不去也说不过去,而且这也是个借机接近灾民的好机会。”
卫鞅同他的想法一样,两人一拍即合,卫鞅扭头问秦吏,“你觉得怎么样?”
秦吏点头,“可行。”
于是傅湉便又将管事叫过来,让他准备明天用到的米粮。
第116章
王管事将需要用到的米粮都备好后, 傅湉便当真如同自己所说的那样, 开始往城东施粥。
灾民们虽然渴望食物,但对没见过的外人还是充满警惕戒备,渴望又害怕的看着傅湉一行人。
傅湉早就料到这情况,所以才暂时没有找那帮假和尚的麻烦, 而是和卫鞅一起,借着假和尚先前的名声, 与灾民们拉近关系。
“我们兄弟听闻普度大师在长流郡救助灾民, 深受感动, 便效仿普度大师来施粥, 望能与各位共度难关。”
卫鞅一张娃娃脸,笑起来毫无威胁感,灾民们再听他们搬出普度大师, 就信了大半,又见前头穿着短打的活计拿着大勺在浓稠的木桶中搅动,闻着大米的香味儿, 灾民们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纷纷往木桶边围拢过去。
傅湉站上矮凳,大声让他们排好队, 连喊了好几遍人人都有, 急切的灾民们才按捺住渴望, 按照顺序排好队, 眼巴巴的看着木桶中的粥。
城东的灾民不少, 加上消息传出去, 其他不在城东的人家也有拿着瓷碗来排队领粥的,装着浓粥的木桶换了一桶又一桶,直到天色将暗,才终于派完。
灾民实在太多,后来人手不足,傅湉卫鞅他们也卷起袖子帮忙,忙到现在终于能松一口气。
有衣衫褴褛的老人捧着碗蹲在墙根珍惜的喝着碗中的粥,喝了两口就舍不得再喝,将豁了口子的粥碗抵到身边的老伴嘴边,让她多喝一些。
“老伯,我们明天还来。”
傅湉看见这一幕,心中有些酸涩,将木桶中剩下的一些粥盛出来递给他。
老人抬起布满褶皱脸,双眼已经十分浑浊,他颤抖着手接过瓷碗,一个劲儿的道谢,眼泪从浑浊的眼中流出来,在松垮的皮肤上蜿蜒出道道沟壑,“谢谢公子,佛祖会保佑你们的,好人有好报,好人有好报……”
傅湉避开老人家的礼,笑着道:“您慢慢吃,别省着,这粥放到明天吃要坏肚子的,我们明天一定还来。”
老人老泪纵横的点头,埋头大口喝着碗里的粥。
傅湉转过头,忽有所感转头看向后方的普度寺,普度大师站在寺门口,正朝他们这边看来,傅湉眯起眼睛,双手合十一揖,朝他露出个有些冷的笑容。
两人距离有些远,普度大师估计没看清他的表情,假模假样的还了一礼。
次日,傅湉依旧带着人来城东施粥,经过一天的时间,不只是城东的灾民知道,整个长流郡的人家都知道城东有人在施粥,百姓们早早就拿着家里的瓷碗,排起长长的队伍。
施粥一施就是一整天,为了确保人人都能领到,即使有的人吃完了再来排,他也不计较,直到日薄西山才收拾东西回去。
如此一天、两天、三天……傅湉日日带着人来施粥,几日过去,大家就都知道长流郡来了个大善人,日日施粥,吃不上饭的人也不至于担心会被饿死了。
百姓们每日的盼望就是等着傅湉过来施粥,过了几天之后,甚至连普度寺的讲经也不去听了。毕竟满满一碗浓稠的粥饭,可比虚无缥缈的讲经要实惠多了。
去普度寺听讲经的人肉眼可见的少了起来。
如此十天之后,傅家米铺的名声迅速的盖过了普度寺,傅湉跟卫鞅两人更是被百姓称为活菩萨,百姓麻木的眼中泛起希望,死水一样的长流郡总算有了一丝生机。
但是到了第十一日,每日都准时到城东施粥的一行人却迟迟不见踪影,早早就拿着瓷碗来排队的百姓神情惊慌,猜测会不会是今日不来施粥了。
长龙似的队伍闹哄哄的,被抢了几日风头的普度大师趁机出现假意安抚民众,被彻底忽视了几日,他也端不住慈眉善目的面孔,觉得傅湉他们是来跟自己抢“生意”的,于是借着安抚的机会,明里暗里说了傅湉他们不少坏话。
原本就焦急的百姓们情绪更激动,甚至已经有人开始抱怨和谩骂。
都说斗米恩升米仇,傅湉这一阵子免费施粥,许多人都记着他的恩情,可也养刁了一小部分人,这部分人因为失去了固定食物来源,反而开始怨恨起来。
激动过后便是失望,有人提议说不如去傅家米铺问问今日还会不会来施粥,有人踌躇的阻止,两位公子愿意来施粥是他们的心善,但现在的米粮多贵,就是再有钱,这一天天的施粥也要遭不住。
而他们议论中的傅湉,其实早就算好了这一日。
先前他跟卫鞅出面施粥,博取百姓的好感跟信任,秦吏则负责去郡守府跟郡守会面,商议救灾的详细事宜,现在他们在灾民中已经有了一定声望,就要开始实施第二步的计划了。
在一片闹腾之中,傅湉带着两个侍卫出来,面带歉意的拱手,“诸位抱歉,今日来迟了。”
闹哄哄的百姓顿时安静下来,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身后,有急切的人忍不住问道:“傅公子今日不施粥了吗”
傅湉摇摇头,“今后改为施米,不过要换一个法子。”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议论声,有人问道:“什么法子。”
傅湉侧脸示意侍卫将之前拟好的章程贴在墙上,因为有人不识字,还让侍卫大声念了两遍。
“城中蝗虫泛滥,我们与郡守商议,希望大家能一起扑捕蝗虫……”
“人都快要饿死了,哪还有力气捉蝗虫,我就说哪有什么大善人,原来又是跟那些狗官同流合污来骗我们的!”傅湉的话没有说完,下面有人大声的骂道。
乌压压的人群又哄得炸开,傅湉脸上神情不变,抬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也不是让大家白出力,十只蝗虫可换一文钱,一百只蝗虫可换一斛米。”
傅湉的声音不算大,可当他的话说完,四周却陡然安静下来,随后便是一阵比先前更大更嘈杂的议论声,显然大家都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一文钱十只蝗虫,那一百只蝗虫就是十文钱,而现在,一斛米也只要一百只蝗虫,那就是十文钱!
要知道,从旱灾开始之后,粮价就已经涨到了二两多银子,普通人根本就买不起,可是那些黑心的粮商,都约好了似的,价格一个比一个高的离谱,所以才导致了如此多的百姓为了一点口粮倾家荡产。
可现在他却说,一斛米只要十文钱!这可是旱灾之前的价格!
良久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这、这是真的?你没骗我们?”
傅湉肃容,“当然,这是我们与郡守大人商议的结果,各位若是捉了蝗虫可拿去郡守府换银钱或者米粮,银钱跟米粮由傅家米铺来出。”
“谢谢公子!公子可真是活菩萨!”
激动不已的百姓接二连三的跪下来,匍匐着给傅湉磕头,傅湉出声阻止他们,循循劝导道:“朝廷尚在努力救灾,大家不要轻言放弃,同舟共济,天灾很快便会过去。”
百姓们跪在地上,都眼含泪水,等到哭过了,便三三两两的结成队,去城中捕捉蝗虫。
蝗虫四处都是,灾民们也不管死活,全部捉住塞进衣服做成的口袋里,或者从家中寻来的麻袋之中……
普度寺跟普度大师彻底被抛到了脑后,所有灾民都加入了捕蝗的大军之中。
有人不相信有如此的好事,先带着捉的几十只蝗虫去官府换,郡守府大门敞开,门口摆着一张桌子,穿着官服的官员就坐在桌后,见有人来了,便接过口袋清点数量。
“整六十只,一共六文钱。”官员提笔记录姓名、数量还有银钱数量后,从桌肚中的钱袋里拿出六文钱给来兑换的男人。
男人握着六文钱,有些激动也有些不可置信,颤抖着声音又问道:“我不要钱,可、可以换成米吗?”
官员便一指对面,“换米的去对面。”说着他便朝对面喊了一声,“数好了,六十只。”
男人将布口袋拎过去,神情期待的看着对面,这边的官员身后放着打开的米袋,米袋中放着标了刻度的竹筒,他重新记录一遍后,便让男人拿个装米的口袋来,用竹筒舀了大半斛米进去。
捧着白.花.花的米粒,男人神情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匆匆将米带回家藏起来,便到城中准备继续捉蝗虫,可是他这一去就傻了眼,大街小巷都是人山人海不说,就说原本天上地下到处都是的蝗虫,竟然没剩下的几只。
第117章
长流郡的灾民不知凡几, 加上原本还能勉强过活的人家也听说一百只蝗虫便能换上一斛米,便都忙不迭带着捕网和麻袋出门。
大街小巷上顿时挤满了人, 男女老少都有,此时他们也不怕这些蝗虫了,看见一只便赶忙用手捂住塞进袋子中。
城中猖狂的蝗虫不过半日,便被捉了个精光,还有没被捉到的, 也都吓得往城外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