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爷,老爷回来了!"内府大管家张兆福兴冲冲来通知我。
"知道了。"深吸一口气,走出书房。
怪不得从刚才起就觉得很吵,都很高兴吧。手中没事的帮众和下人们都往前院跑,迎接父亲的归来。
被所有人喜爱的父亲。
还没有走出回廊就看见父亲矫健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往这边来了。
"慕慈,我回来了!"父亲不等我行礼就搂住我的肩,仔细的打量我:"这才多久没见,便长高了不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你期待我回答什么?
"一切都好,爹您辛苦了。"我笑。
父亲用力拍拍我的肩,转头问后面的人:"他的个子快追上我了吧?"
我看着父亲的侧面。优雅俊秀的父亲和我站在一起时,从来只会被认为是兄弟俩,现在即使赶了许多路也依然不掩他的风采,是一下马径直往我这里来了吧,没有先去看她。
她一定在等了,为父亲妆扮,为父亲等待,和母亲一样。
"爹,您还不快去看二娘,这么久没见一定有不少话要说。"我一直不知道自己这种心口不一的表面功夫是从哪里继承来的,母亲是个温婉的女子,父亲是个机敏爽朗的人,而我,是个小人。一边说着动听的话,一边憎恨着的小人。
父亲不好意思的笑笑,又用力捏捏我的肩头,"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多事了?好,我先去梳洗一下,晚上咱们父子好好聊聊。"
"是。"目送父亲离开,看着众人也跟在父亲身后纷纷离开,我静静转身回自己的房间。
父亲,父亲,你可曾有一丝对母亲的爱意?十二年前抱住我,站在母亲床边的那个人去了哪里?在我试着在你面前提起母亲时却避而不谈的这个人又是谁?
人的心,只是如此么?浅薄的,轻贱的,无足重轻的,像棉纸般,被时间的浅流浸过,便化作了水,不留下任何痕迹。
2
晚餐,是我独自吃的。因为小倾的身体有些不适,所以父亲去陪她了。我一个人,在诺大的厅堂里,在灯影烛摇的桌前吃着。
"少爷,今天的菜做得还合您口味吧?"在一旁伺候的二管家闵二问。
"嗯?"我抬头看他。
"蔡师傅回乡探亲去了,所以今天换了新厨子,本怕您吃着不习惯,小人看少爷您吃得很高兴,这才放心。"
很高兴?我很高兴?啊啊~~我是很高兴。如果做不到这么点小事,我又如何能在这个家中厚着面皮待到现在?
这个家已渐渐没了我的立足之地。不肯离开,倔强的撑着,连我自己也弄不清,究竟是因为出于想要给父亲添麻烦,还是不愿离开有小倾在的这个家。
吃过饭,我回屋休息。这进院子本是母亲的住处,自母亲过身后每日由我亲自打扫,小倾本也爱梅,但听说母亲生前最爱这进院子,便无论如何也不肯搬来,不愿占据这里。
可是,没了人息的这里也会变的破败吧,所以我搬了进来,但却从不曾睡在这张床上,只拿了自己的被褥睡在地下。也不在这里饮食或进浴,因这里是母亲的,是本不该任人涂污的地方。
在一片黑暗中我静下心来,不禁想到这些年所发生的事。
--恃才傲物,狂放不羁的父亲;记忆中总是在静静流着泪的母亲;
--有着无数情人的父亲;遥遥无期等待着父亲归来的母亲;
--年轻俊秀有着一双会笑的桃花眼的父亲;如盈盈弱柳一般轻颦浅笑的母亲;
母亲不喜与人亲近,除了父亲,她与我也不亲密,记忆中她从未抱过我,身子单薄的她只适合让人抱而不是抱人。也很少笑,但只要一笑,就是倾国倾城的美,那笑容,也是只为父亲一人而展的。并不怨母亲对我的冷淡,虽然年幼时也曾气过,但看到微皱着眉的母亲,就什么也压了下去,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美,再生气,也会因那轻颦而忘却了。
所以不再任性,不再惹母亲生气,乖乖的待在一旁,远远的看着,虽然寂寞却很欣慰的。
十二年前,正是父亲建帮立业最繁忙的时候,一年也回不了几次家,无法顾及家中的事,自然也就冷落了母亲。然后有一天,一个一身红衣的年轻女子闯上门来找母亲,我记得那个女人很美,与母亲的纤细晶莹不同,是一种活泼爽朗的泼辣,对母亲上上下下看了许久后便抛下一句:"也不过如此。"就又如一阵风般离开了。
后来从下人们的谈论中我才似懂非懂的知道,那个女人是父亲的新欢,特地跑来看看母亲是怎么样的人,并且极有可能成为父亲的侧室,所以堂堂暖阳帮才会无法拦住一个女子,所以这些武功高强的帮众才会任一个陌生女子登堂入室来羞辱母亲。
当天母亲就病倒了。病了一个多月,每日愈加沉重,眼见已无法救治了,但她一直挣扎着,等父亲回来,独自在病榻上辗转。
可直到最后,父亲也没回来。
最后那几天母亲本已灜弱的身子瘦得更不成样子,但绢秀的面容即使如死人般青白也依然美丽。年幼的我无能为力的看着,心中憎恨着那红衣女子,也恨着父亲,只希望快快长大把那女人痛打一顿为母亲出气。
在弥留时刻母亲一直反复念着一首词:"......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那时的我不懂词意,只觉母亲细雨点水般的声音念来十分好听,便趴在床边,耳边听着母亲柔柔的轻喃,渐渐睡着了。
醒来后,母亲已经死了,唇角带着笑意,浓黑的发衬着雪白的脸,薄被下娇小的身体无助的躺着,纤纤的柔荑压在夜般的发上,只是觉得美,那一幕我至今无忘,小小的心里竟也有了大人的想法:这样的女子在人世间只是徒自污浊了,也许母亲本就是天上的仙子,现在得回天庭,反而是幸福的。
然后父亲赶了回来,永远干净优雅,总是笑得非常好看的父亲头发散乱满面灰尘的立在母亲床前默默流着眼泪,身体轻轻颤抖着,将我紧紧的抱在怀中。那是我至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看见父亲哭,抱着我的大手也将悲伤传给了我。那一刻,我原谅了他,偎在他怀中与他一起哭泣。
在之后的十几年里,父亲虽然仍有无数红颜知己,但却一直未娶,对我也是极尽一切能力满足我,再加上父亲的暖阳帮势力越来越大,可以说只要我说出名字来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3
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了小倾。她是河南金刀王家的女儿,金刀王王子铎与父亲一向交好,我也是在陪父亲为金刀王的老祖母庆寿时偶然见到小倾的。看到她的一刹那,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虽只一眼,但切实的感觉到一身白衣站在玉兰树下的小倾像什么人,非常柔和的熟悉感。后来又曾借故前往王家,与小倾认识后发现她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聪敏女孩,琴棋书画,样样不比我差,我们都觉相见恨晚,因都是江湖人家的子女,倒也没有过多的礼法限制,见面的次数渐渐频繁。父亲和金刀王也乐见其成,不久父亲就前去下聘。
过了数天,提亲归来回到帮中的父亲一脸莫名的情素,时时发呆,在无意中,我听到他自言自语说:"真像啊,真像啊。"
想了许久,才乍然惊醒:父亲是在说小倾!小倾的面容--是有七分像母亲的!至此我才明白对小倾的那种熟悉感是从何而来。我怎么会没想起来?是因为喜欢上了小倾这个人,而不是与母亲相似的小倾,所以才忽略了她与母亲的相像,只是喜欢着她这个人,只是觉得与她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心,没见面时想她,见了面时心就怦怦跳,我是--喜欢小倾的--
再后来我得知父亲没有立刻向对方提亲时,便已知道以后的事会如何发展。
在我十八岁时,父亲娶了小倾,虽然在一开始王家并不愿意,觉得两人年龄相差太远,而且一开始是儿子提亲,反嫁了老子,传出去在外人面前也不好看,但父亲其志诚成,再加上小倾竟也在见到父亲后喜欢上了父亲,所以最后这门亲事成了。小倾之后给我寄了封信,信中向我诉说对我只是兄妹之情,对父亲,才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感情。
一直也只是我自作多情罢。
并不怪父亲,应该说是不愿去怪他,更多的是想远离他。我也不怪小倾,平心而论,虽然已近四十岁,父亲仍对女人有着吸引力。不只身材因练武仍如年轻时那么挺拔,更有着一种成熟优雅的气质,再加上如年轻时一般俊秀的笑颜,哪个女人会不喜欢他?
现在静下心来回想,我之所以想要离开他,也是怕自己会有恨意。一个本来我喜欢的女孩现在却成了我的后母,在家时我已尽力避免与她碰面,小倾也在躲着我,即使见面也很少说话,父亲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她,而我也绝口不提小倾的事。在所有人面前,我仍是原来那个我,对任何人任何事也没有怨言。往更深一层想的话,大概可以算是个阴暗的小人了。早已计算好了,在离开前绝不能被人看出端倪,因此平时更加小心,对父亲也更加恭顺,全都是为了让旁人想不到我要做什么,然后突然出走,只留下一张写了一句话的薄纸。
想到那张放在父亲正在读的《神武传》里的字条,如果像往常一样父亲在用完晚饭后看会儿书的话,那最早也要黄昏时才能发现我不见了。上面的内容也是我在很久以前便想好了,只有六个字:勿念。儿慕慈笔。也想过多写一点,但提起笔来,却完全无法落下,大抵心中隐隐还是憎恨的,不愿再跟那个人说什么。
他是我的父亲,我终生终世是不可能做出不利于他的事,但心中暗暗滋生的憎恨却又不受控制,所以只能走。
4
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我住了已二十年的地方,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我的目标是往南去,离海越近父亲的势力越远,而且,我也想看看海,江南有极多的水,却没有海,我一直向往能亲眼看到大海,听说洪旱不会使他增减一分一毫,听说开船顺风的话也要走九十九年才能到得了天边,听说海里有着和城池一般大的鱼......总之,我想看海,想看到巨大得令人无法相信的东西,也许那才是包容我这颗极妒极恨却又极脆弱的心的地方吧。将一切忘却,不任这颗心越走越远最终成为猥琐卑劣的小人。
三个月后,我终于七绕八拐的出了父亲控制的地盘,为了不被发现,不敢走大路,只拣小道行走,还算幸运,有着从前一点点自帮中打听来的在外行走的注忌,倒也顺利。
这些日子,我全靠积蓄渡日,因为不可能工作,在离家时更不愿拿家中的一分一银,所以尽量节省。而为了知道父亲的情况,在沿途总是到有武林中人的地方用餐,虽然这样很危险,但为了确切掌握情况也不得不如此,况且我的相貌便是连帮众也未全见过,这些武林中人更不可能知晓,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一天,我上了一家金风楼,叫了一菜一饭坐在最深处的角落,听旁人谈天。
"这次暖阳帮的动静真是太大了,连官府都动用了,可见暖阳帮帮主区展清的势力有多大。"
"可是一样还是没有找到,区少帮主的智慧看来更胜其父。"
"也有可能是被暖阳帮的对手掳走了,所以才不被发现吧。"
坐在正中间的一桌大汉推杯换盏大声谈论,不需要竖着耳朵就可以听清。
"我看是离家出走,什么人可以从暖阳帮势力范围里把少帮主掳走而不被发现?那样的话,暖阳帮也不会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了。"
"咱倒是对那笔赏金动心了。黄金千两,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这位少帮主可成了元宝了。"
"那当然,是独生子嘛,疼爱也是肯定的。填房的肚子又一直没有消息,这唯一的儿子可就是命根了。哪想这位大少爷有什么想不开的,竟然逃家。以暖阳帮的势力而言就好比是武林里的皇帝,皇太子竟然不愿享福,真是奇爹生怪儿啊。"
这群大汉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引起了不少人或明或暗的注意,但因为我完全不了解这些,所以也看不出都是些什么人。
"整个江南进行了大范围搜索,区帮主托江北的罗老大在江北代为查找,罗老大也是毫无斩获。但却一直没有往外圈找,想必是认为区--"旁人提醒道:"区慕慈。"
"啊,对,区慕慈。想必是认为他不会离开大江南北吧。也是,娇生惯养的大少爷,也就在家附近玩玩儿了,跑到远处,什么也不会靠什么吃饭啊。"
"那么说,这位少爷好像并不会武功?"
"对对,我也听说了,据说这位小少爷自小就不肯学武,这件事还令他父亲极为不满,可是也拿他没办法。"
"哈哈哈哈,暖阳帮帮主区展清的独生子竟然不会武功,真可算是武林里的一大笑话了。"
看样子,父亲还没往远处查,不过这也只是可能,因为这些大汉所说的事极可能已过了一段时间的,也许现在已开始往远处找。不过,我将最后一口饭吃完,如果小倾--二娘有了喜,也许就不会再找我了。一半感到很痛苦,一半又希望如此。这么想来,我也可能是为了逃离有小倾的地方,所以才离家的?
会了帐离开,这一阵日子已将钱花去多一半了,要加快速度了。不过,我也离目的地--海,不远了。
找了家便宜客店住下,让小二打听有没有往沿海出发的旅队。以结队旅行的方式最安全省钱,这也是我在家中时听来。小二回话说第二天就有一队,我便托他代我交了定钱,剩下的只得给了一脸不耐的小二做小费。去了这些和店费,我这一路上也只能吃大饼了。
5
第二天一早,我买了十张大饼和一油纸包淹菜赶到了旅队集合的地方,已经有三组人先到了,领队的向导也正在核对人数。
"这位公子爷,大家就等你一个了,快上路吧。"向导是个看起精明强干的小个子男子,身子倒很粗壮。
"抱歉,让各位久等了。"我向那三组人抱拳施礼。
"哎呀,这有什么,小哥不必放在心上,俺们也刚到没多久!"人数最少的一组人中一个彪形大汉几步来到我身旁,猛一拍我的肩,哈哈笑道。声音宏亮,外表朴实,看起来是个实心眼的人。
"莫着急上路,大家都认识认识吧,一路上做伴,也可解解闷!"大汉对众人说,并先介绍道:"俺叫吴子牛,山东人,和俺弟吴子虎到南边找船上的活干,听说那种活赚得不少,干个三年两载就可以回家了。"他弟弟和他长相差不多,不过比他小了两号,有些腼腆地冲大家露齿一笑,牙很白,和他哥一般的浓眉大眼厚嘴唇。
大汉看向我,我向其他人抱拳施礼说出事先编好的说辞:"学生白靳欧,想到沿海投靠亲友。"
人数最多的是四名北方的小商人,打算一同结伴到沿海做买卖,也数他们带的货物最多。另外一组三个人,一老两少,穿着虽然朴素,且神情谨慎。老的一个介绍:"老朽常贵,这是我儿子有德和有宽。咱们父子仨和几位爷一般,也是要到沿海找个活干干。家乡景气差,老朽卖了房子打算到沿海长住,等赚够了钱,再给这两个小子娶了媳妇,老朽就可安心闭眼了。"
虽然我不太相信他的话--因为有不少疑点:他们长得不像,气质也不像是一般农家人,虽然手脚都粗,但并不是干农活的。不过,这与我无关,自己本身的问题还没解决,当然不愿招惹事非。
"小人李六,几位爷叫我李六就成。咱们,上路吧!"向导李六催促众人上路,"再不走天都黑了。"
"好了好了,爷们这就走,你催什么!"吴子牛背起一匡家什拉着我一起走:"白兄弟,俺最钦佩读书人,虽然俺大丁不识一个,但对懂理的人打从心眼儿里羡慕,你一个人,跟俺们兄弟一同走,也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