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犹豫了几秒,同样跃了上去。只不过前任骑士长没有给自己施加任何咒语,而是牢牢抱住对方的脖颈。
强大的魔法波动在巨兽爪下炸开,一道柔和的白光直冲天穹。
在反应过来的守军终于抵达附近时,空旷的沙漠中只剩下碎石与沙子,以及令人心悸的法术残留。人们一无所获。
杰西的前进比传送阵平稳许多,速度也毫不逊色。
尽管嘴上说着不想费心,艾德里安还是察觉了巨兽身边看不见的防护罩——那是为了抵御高空中太过寒冷的强风,而他不认为杰西·狄伦本人会在意这个。
艾德里安·克洛斯从未在这个高度俯视过地表。
暗绿色的森林好似石头上的苔藓,河流细到看不太清。稀疏的村庄不比一颗纽扣大,微小的房屋如同洒在干净桌布上的棕黄砂糖。
这是他曾发誓守护的世界。
艾德里安下意识攥紧了手中柔软过头的长毛。即使是在高空凛冽的空气中,那份淡淡的暖香照旧存在感惊人。在香气和温热体温的包裹中,他抬起头,望向清澈的天空。
他所信仰的残酷神明沉睡于此,并在他无法看到的世界中扭动着,漂浮着,缓缓伸展身躯。
艾德里安不是完全没有被震惊。在发觉黑暗吞噬天空的那一秒,出于战士的本能,他立即做出了防御姿势。可奇妙的,当那些扭曲的细肢包裹住不远处血淋淋的野兽时,他无法感觉到任何惧意。
甚至恰恰相反,他从未感觉到如此安心。
就像落雪终于抵达地面,夜幕终于降临,疲惫的旅人合上眼,呼吸变得悠长均匀。这世界正如他所想象的那样,残酷至极,又确确实实留有一丝温柔。
自己该害怕的,艾德里安心想。可他的恐惧似乎早就在不久前的死亡中用光了。
对于身为人类的自己来说,那的确是“怪物”,毫无疑问的怪物。
……但也仅此而已。
那个冷酷、任性却会偶尔心软的奇迹,终于褪去最后一点朦胧的雾气,露出真容。自己的世界不再存有缥缈的海市蜃楼,只余下坚固的城墙,以及充满秩序的堡垒。
还有令人解脱的平静。
“杰西,在你看来,我们的命运是怎样的?”艾德里安主动开口。“拉蒙先生此前还算是人类,但你好像无法准确预料到他的行动。”
“虽然莱特的存在让这一切变得不好推断,但一开始,在我第一次观察那个弗林特·洛佩兹的儿子时,我们的拉蒙先生注定活不了多久——失去力量的洛佩兹被恶魔重伤,拉蒙将遵从他的指令杀死他,并因此被定为杀人犯。”
“在我最初的计算里,奥利弗·拉蒙本该独自逃亡,并很快死于自己的天真。可惜,拥有魔王力量的巴格尔摩鲁,以及尼莫·莱特本身,统统不在我的预测范围内。”
“安·萨维奇则会躲躲藏藏度过这一生,独自终老。她的兄弟艾尔德里克亲王本应继承奥尔本王位。”
巨兽从鼻子里喷了口气。
“而你,你早就该死去。”
“我知道。”
他们是一支本不该存在的队伍。
“至于现在嘛……世界之柱的平静可是大前提。而在世界之柱的想法确定前,我什么都没法计算。”说到这个,巨兽的耳朵有点耷拉。
艾德里安揉了把掌心下暖和的毛皮:“我能理解。”
“……别担心。”顿了顿,他又补了句。
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杰西轻轻抖了抖耳朵。巨兽前进的速度变慢了些,随后慢慢在半空中停下。
心口突然涌起一阵略微刺痛的热流。那力量流转到双眼,意志力强如骑士长,都忍了半天伸手揉眼的冲动——
艾德里安用力眨着眼睛,好半天才重新找回视野。
他的视线之中,前进的巨兽掠过无数细肢。那难以用语言形容的生物盘踞于天空之上,清晰无比。令人汗毛倒竖的壮观,诡谲的怪异美感。
有点生涩地操纵着力量,艾德里安将热流收回。视野之中,那怪物的样貌立刻消失,清澈的蓝天再次回归。
不过杰西特地向自己展示这些,八成不是要挑这个时间教授他力量的用法。艾德里安思考片刻,决定暂时先将力量保留在双眼之内。他将视线从覆盖天空的怪物上收回,望向那只野兽。
“嘿,艾德。”
那是熟悉的轻佻的语调,然而声音的主人毛茸茸的脑袋直直朝向前方,没有回头:“你今天有点喜欢我了吗?”
熟悉的问题,只不过提问者不再是那个美丽得有些虚幻的人类青年。时隔许久,杰西·狄伦重新提问——头顶那个诡异而壮丽的生命,正通过一只野兽的口向他寻求答案。
“或许吧。”艾德里安答道,坦荡地面对包裹而来的窥视感。
他的神明沉默了很久。
“唔。”终于,杰西微微侧过头。“好吧,我很可能又失败啦。事到如今,我暂时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你动摇。”
冰蓝色的兽瞳微微闪烁,仿佛天地间唯一的天空。庞大的怪物之下,这个有点不合时宜的念头划过艾德里安的脑海。
“动摇?”他重复道。
“是的。”杰西宣布,“所以我需要告诉你我的决定。”
“嗯。”
“我不认为这就是结束。如果这世界没有毁灭——我愿意拿出一点时间观察你,与你一起行动。反正我也无聊得要命。”
艾德里安没有回答,只是耐心地倾听。
“……毕竟我把心脏给了你。”
纺锤形的兽瞳缩起,那巨兽如此强调。半透明的细肢拂过艾德里安的修士服,垂柳枯枝般舞动。
“很不幸,艾德里安·克洛斯。在我死前,你无法衰老或死亡。我们拥有很长时间……如果最终你变得无趣,我会杀死你,取回我的力量。如果你不想继续,我也可以帮你结束性命。”
杰西·狄伦的语气变得极为熟悉,轻松得就像在讨论晚餐的食谱。
“你终归是人类。随着时间流逝,你早晚会看清这一切,最终失望或厌倦。在那之前,我会留在你身边——我想要见证那个瞬间。”
“嗯。”
“……以及答应我,不要轻易死掉。我不想再说第三遍。”
“好。”
“你在笑什么?我现在不打算隐瞒你。我对你没有人类意味上的爱,希望你不要误会——”
“或许吧。”
那恼人的信徒如此回答。
杰西有点气闷地扭过头,再次向奥尔本的王城冲去。在他的背后,半睡半醒的奥利弗咂了咂嘴,用白毛盖住耳朵,决定继续睡一会儿。
可惜奥利弗没能安睡多久。巨兽落地的震颤刚过,还没等他回过神,一双尖利的爪子就踩上了他的脸。
“拉蒙死了!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啦!我的老天,拉蒙死了——”灰鹦鹉惊恐地嚎叫,在他的脸上悲怆地踩来踩去。
“怎么办!”
它一屁股坐在了奥利弗脸上。
“……哎,还有呼吸。”几秒后,那恶魔半信半疑地把屁股挪开。巴格尔摩鲁低下头,看到了一双满是无奈的绿眼睛。“为什么,怎么回事?我感知不到你了!”
奥利弗叹了口气,拽住脸上的灰鹦鹉,跳下杰西的背。
随后他抬起头,看向面前宏伟的王城。
“杰西。如果你和克洛斯先生的约会已经结束,我想我们可以正式开始了——”
擦了擦安息之剑上残留的血渍,奥利弗的口气谈不上轻快,但其中不再有迷茫。
“接下来,让我们拜访一下世界之柱吧。”
作者有话要说:
尼莫:来,请务必来。
副cp又领先一球惹,奥利弗加油跟上——
————
杰西:这个人类有点不对劲哦。
杰西:我看看。
杰西:我看看……
杰西:……
杰西:我还真不信了!他会动摇的!
杰西:……算了还是我动摇一下比较快(?
第256章 女王的准备
安在太阳升起前便早早醒来。
自从奥利弗、杰西与艾德里安三人前往加兰的沙漠, 时间已经过了将近一周。在腥风血雨中行走多年, 安不至于因为“只有自己被留下”而暗自神伤。
可这不代表她不会担忧。
奥利弗在离开前, 曾非常认真地向她道别。而安从不喜欢过于认真的道别——那样郑重,就像他们可能再也不会见面。
“答应我, 早点回来。”她半开玩笑地回应。
可是奥利弗·拉蒙没有回答。
……臭小子。
安打开窗户,望向窗外被薄雾与暗影笼罩的城市,按住额角。清晨的冷风擦过皮肤,将她仅剩的一丝睡意也彻底驱散。安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打了个哆嗦, 直接拉开衣橱,拨开看起来就麻烦得要命的宫廷装束, 换上自己带来的便装。
盥洗完毕,她习惯地擦了擦自己搁在床头的猎矛, 犹豫片刻, 终究没有带上它。
是时候开始新的一天了,希望今天不会是末日。
她有点饿,并且深知自己只要一个命令,就会有仆人端上精致美味的早餐。
面包雪白松软, 炒蛋中油脂恰到好处。浓汤不会太烫,煮熟在里面的蔬菜和肉熟烂到不需要咀嚼, 便会顺着舌头滑入喉咙。
可此时此刻, 她分外怀念枯草和松枝焚烧的味道,滴入动物油脂而噼啪作响的火焰, 烧得半熟半焦、粗糙难嚼的野兽肉。
……以及自己随手从森林捡回来的两个臭小子。
他们曾经会在早餐时皱起脸,可怜巴巴地啃那腥气逼人的兽肉, 努力将它塞进胃里。
那并不是太久之前的事情——三个平凡的小人物,在清晨的树林中挣扎着生存。
安苦笑出声,打开卧室的门。
只是怀念没什么用,而自从知道了杰西·狄伦的身份,她连祈祷都完全没了兴趣。无论奥利弗那边结果如何,作为风滚草的一员,现在还有只有她才能做到的事。
安走向处理文件的房间,熟练地坐好,用笔尖蘸了蘸墨水。
原本她要做的事情就堆积成山——下到学习处理各种文件,上至扫清奥尔本这些年来内部争权夺势造成的暗伤,从睁眼到闭眼,她忙得像个活人陀螺。
得知世界的真相后,她的任务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为繁重。
自己得做好“随时离开城堡,与队伍一起行动”的准备,每一天都要当最后一天来用。
奥利弗和尼莫的事情绝对不能泄露出去。然而风滚草损失一名队员,却迟迟没有去回应佣兵公会总部的要求,办理相关手续。他们已经算是在违反规则,佣兵公会对他们的庇护必然会削弱不少。
另一方面,谮尼大人在护卫侦察队的任务中搞出了不小的乱子。拉德教的教皇清楚他们的实力状况,不会急着追究,穆尼教和独眼矮人那边都要给出说法。
安一边查找着令人头晕的艰涩法条,一边飞快地写着信,无视自己咕咕作响的肚子。
说到底,还是命运弄人。她将笔尖在墨水瓶中蘸了蘸,无奈地勾起嘴角。
自己既不是神明,也不是英雄。虽说拥有不错的才能,也远远到不了这世界最为顶尖的地步。可如今,在这世界很可能毁灭的时候,她却拿起了她从未想过的武器。
世俗的王权。
……可笑却有效的武器。
“早餐。”在太阳升起之时,她的骑士准时到来。“荒原狂犬”加拉赫·索尔特看上去颇为不自在——这位元帅身上的香水味淡了不少,反而夹杂着一点……
“烘肉饼。”
他板着脸说道,脸上的肌肉抽搐两下。元帅大人戴着手套,隔着手帕,将纸袋包裹的油腻食物双手递上。烘肉饼还散发着油脂和粗胡椒的香气,而加拉赫像是要被那油香气熏晕过去。
“您的仆人提到过,最近您没有好好用餐——或许是您吃不惯这些?毕竟王族的厨房不会做那些……呃,那些……”
“谢了,索尔特。”安毫不拘谨地接过,大大地咬了口,声音含混。“我感觉好多了。”
她眼睛还盯着手里的文件,眉头紧锁,平日那副逍遥自在的气息无影无踪。
“莱特先生的去世让人悲伤,如果有什么我能做的……”加拉赫小心翼翼地说道。
“最近辛苦你了。”安嘴里塞着烘肉饼,岔开话题。“我暂时不太想提这件事,索尔特……下个月吧。”
尽管是清晨,她的笑容却有点疲惫的味道。
“下个月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事。”
如果这世界下个月还在。
“是,陛下。”加拉赫看着没几下就把肉饼塞进胃袋、嘴巴还沾着点饼渣的安,忍不住递上干净手帕。“另外,刚才我看到黛丽娅殿下了,她的状况好像有点不好。”
他看起来有点犹豫。
“我可以帮您处理一些关于修理或城堡安排的杂事,或许您可以抽空和她谈谈。”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安用手帕抹抹嘴,叹了口气。和加拉赫不同,黛丽娅目前没有什么压在肩头的责任,自己才将真相告诉她。她原本期望生长于鸟笼的小公主尽快放下包袱,享受一下自己的人生。
可黛丽娅的情况比她想的还要严重。她不仅没有享受生活的意思,反而跑去询问奥利弗,期望弄清他为什么不接受深渊贤者的提议。
完全不像个孩子。
而在她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迷惑,而安恍惚间以为自己看到了已逝的父亲——那是同出一辙的表情,属于帝王的冷酷烦恼。
凭借这些年来的经验,安能猜出黛丽娅在烦恼什么,同时她也清楚,那不是自己能解决的问题——倒不如说,正因为是自己,所以才无法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