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回家路上看到美丽的晚霞,在意识反应过来前,身体就下意识抬起头去看。惬意而自然,近乎本能的心情。
那感觉只停留了短短几秒。随即他发现,自己的腰部的疼痛在缓慢消失。
效果和之前去看治疗师的感觉非常相似,但持续时间有点微妙得长。
治疗师们对他的腰观点非常一致。他腰部的骨头天生脆弱,只能凭强化法阵勉强强化一阵。法阵总有时限,他的疾病不会要命,但也无法治愈。
可这回,它已经消停了足足一整天。老约翰端坐在魔法软垫上,提心吊胆地等待疼痛袭来,焦虑使他心烦意乱,硬是一篇文献都没看下去。
不对劲。
老约翰终于深吸一口气,攒足勇气站起身,做出了足足十来年再没敢做的动作——
他扭了扭屁股。
这勇气伴随着一阵门响。本应负责在前台接待的莉娜愣在门口,呆呆望向自己摆出不雅动作的上司。
老约翰尴尬地咳嗽两声:“……我重复过不少次,莉娜,记得敲门。”
年轻姑娘不自在地绞起双手:“先生,外面有状况需要您来处理。”
“什么状况?”老约翰在脸上堆满和善的微笑,用力假装几分钟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一支不久前减员的黑章队伍来补办登记手续。他们要求新加一位成员,呃,那位新成员情况有点特殊,需要您来签字。而、而且……”
接待姑娘咽了口唾沫,终于想起了事情的重点。她的额头冒出细汗,脸色开始变得苍白。
“奥尔本的女王在那支队伍里。”
“……”
老约翰顿时忘记去感受腰部的疼痛,他兔子似的蹦起来,向房间外冲去。
好在情况不像他所想象的那样严重。
没有成群结队的卫兵,随时待命的女仆,自然也没有盛装的新任女王。
佣兵公会总部的私人接待室里只有四位年轻人,另一位当班的接待正与其中一位交谈。老约翰紧张兮兮地将目光转移到仅有的女性身影上——
奥尔本的女王一身飒爽打扮,仍穿着旧皮甲,用于遮盖相貌的薄围巾被拉到下巴的位置。一只灰鹦鹉正停在她的腕甲上,她正对它说着什么。
安·萨维奇。
不,应该说是安德莉娅·阿拉斯泰尔。
老约翰擦了把头上的汗。既然对方没有大张旗鼓来访,自然是不打算吸引太多注意力。按照流程,的确是该由自己来接待。
“诸位,下午好。”凭借数十年的经验,老约翰扯出一个完美的笑容。“请问……”
“一周前我接到通知,风滚草的名字被撤掉了。”
与接待员交谈的青年站起身,主动走到老约翰面前,友好地伸出一只手。
“奥利弗·拉蒙,风滚草的团长。这次来做一次新的全员登记——我想把那名字拿回来。抱歉,麻烦您啦。这要求不算违法规定吧?”
“当然,当然。”老约翰有点恍惚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面前这年轻人有种莫名的亲切感。要不是深知抵抗魅惑术的徽章正挂在胸口,他简直要以为这是魅惑术的效果。
“现在没有新的黑章队伍认领风滚草的名号,只要办好手续,您可以立即再次使用它。但是,嗯……拉蒙先生。我注意到,萨维奇女士也在您的队伍里。”
老约翰干咳两声。
“您、您真的打算继续做黑章吗?说句失礼的话,您完全可以……”
“让我赦免他们。”安大大咧咧地接过话头,挤挤眼。灰鹦鹉从她的腕甲上飞起,停在她的肩膀。
老约翰抖着手拿出手帕,擦擦额角上的汗。
“我原本那么打算的来着,可惜我家团长现在没这想法。作为风滚草的一员,我决定服从团长的指示。”女战士打扮的国王撇撇嘴,脸上却也没有多少不满的情绪。
要命,老约翰在心里嘀咕。这状况确实棘手——简直就像乞丐捡了袋金子,拿回去当坐凳,然后继续啃干面包那样难以理解。
“就是这样。”奥利弗·拉蒙点点头。
“呃,也不是不行……您要登记的新队员呢?您知道,我得了解了解新队员的情况,这涉及到风滚草的新评级。”
老约翰习惯性地捶了捶腰,从入口附近的橱柜中拿出一沓资料。
“您和新成员的签名都是必要的,如果新成员之前在别的队伍——”
“新成员在这里。”一直在角落啃水果的金发青年走近,他扔掉果核,一把捉住停在女战士肩膀上灰鹦鹉。“它可能没法好好签名,爪子印也有效吧?”
被那漂亮的青年抓在手里,鹦鹉瞬间变得僵直,开始装死。
“……”老约翰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如果这些人是特地来佣兵公会总部找茬的,这阵势未免认真过头。
“您要是想要那名字,只要花一点点钱,我们可以为您保留。”
面对拉蒙那双温和的绿眼睛,老约翰发现自己甚至无法让口气更强硬些。眼下他的语调比起解释,更像在规劝。
“登记宠物就不同了。虽然也不是没人这么做过……可无论是危险评级、任务分配还是缴税,团员数量都是很重要的指标。你们要多交一人份的钱,还要白白承担更多风险。说真的,就算这只鹦鹉是巨龙变的,我个人还是建议你们继续保留它宠物的身份。”
“不,巴格尔摩鲁是我们的同伴。”奥利弗·拉蒙听起来非常认真。
那只灰鹦鹉保持僵直的姿势,非常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激动的号泣。
“如果您坚持。”对方的语气十分坚定,老约翰不打算再多说什么。
将文件和纸笔准备好后,他再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安:“如果各位有其他需要……”
“别在意我,请当我不存在。”安颇为随意地摆摆手。
“谢谢。”奥利弗则郑重地点点头,接过老约翰递来的笔。
他没有犹豫,漂亮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灰鹦鹉将一只脚插进墨水瓶,欢快地在羊皮纸卷上小跑过去。要不是奥利弗及时按住了它,它看起来很想激动地再跑两道爪印。
“那、那么我先告退啦,这些资料只需要盖上法术印记,手续很快就能办好。现在差不多是午餐时间,如果各位饿了,一会儿会有接待来接应。”
“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吗?”奥利弗挠挠头发。
“没有,但是……”
“那就不麻烦你们了。”奥利弗·拉蒙笑着摇摇头。
“好的,拉蒙先生。”老约翰总觉得哪里有点说不出的遗憾,可他只能再次挂上标准的微笑。“如果您接下来要去任务,我们也可以提供——”
奥利弗整理佩剑的动作停顿了几秒。
“不,私事而已。”他轻声说道,“我有个约会要去。”
“啊,失礼了。”
“没关系,先生。对了,我的确有件事要拜托您。”
“请讲。”
“五天之后,可能会有一封信寄来这里。如果它真的出现,那么请您按照上面的信息,修改一下风滚草的相关情报。”
“好的,请交给我们。是刚好五天吗?如果它没有到……”
“它会到来的。”风滚草的团长这样说道。
奥利弗·拉蒙的笑容有点复杂,不该属于他现在的年纪。老约翰忍不住想要叹气,可他礼貌地憋住了。
“……我相信它会来的。”目送一行人离开房间时,他听见那年轻人低声重复了一遍。
五天。
风滚草的成员们消失在视野中,老约翰捏紧汗湿的手帕,再一次抹了抹脸上的汗。
挺好的,如果五天之后腰还是不痛,他就去治疗师那里检查一下腰。要是一切顺利,自己真能把这件事好好收尾,就去克莱门学院试试看吧。
深渊之底在剧烈震颤。
潘多拉忒尔的幼体将自己贴上一具尸体,眼巴巴地望向面前的人形魔王。
“做好准备。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会儿,待会风会有点大。”尼莫答道。
潘多拉忒尔默默缩进上级恶魔尸骸背后的硬壳,探出一点点雾气肢体,继续小心地观察。
从前段时间的虚弱中恢复后,魔王大人的行为让她看不太懂。
魔王先是恢复了人类城镇的幻境,然后躺在其中一座的房顶,冲头顶虚假的天空微笑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闲聊关于地表的事情,看起来心情好到异常。
这也就算了。
她本以为今天也会如此,没想到她刚从周围兜了圈儿,整个深渊之底就震了起来。
那个略显渺小的人类身影漂浮在半空,无数黑影绕着他极速旋转。越来越多的黑影从深渊之底的恶魔墓场中升腾而出,逐渐变得粘稠,犹如液体。
黑影的数量足以遮蔽半个天空后,无数闪烁微光的白色骨块破开沙地,向那虚幻的蓝天飞去,冲向太阳。
随着魔王的手势,它们在幻象的阳光下飞舞,重组。人形魔王轻松地控制着它们,如同在指挥一支乐队进行演奏。
最终它拥有了确定的形状。
过于强大的魔压迎头击下,小小的潘多拉忒尔把自己缩成球,又往恶魔骸骨中挤了挤。她勉强认得那新生怪物的外型——
人类称它们为“龙”,可这和她知道的巨龙又有太多不同。
漆黑的鳞片黑曜石般闪烁,月光般莹白的三双眼睛,以及恶魔特有的十字形瞳孔。巨大的龙状生物在空中成型,光是那生物泄露出的一点点杀气,就让她差点下意识断掉肢体逃命。
“尼莫·莱特”的动作没有停。
那崭新生物的形貌越发清晰——
两对巨大的翅膀在空中张开,遮住了明媚的日光。暗青色的羽毛在翅膀边缘散发荧光,美得如同嵌了深蓝的宝石。它优雅地垂下颈子,黑影电流般拂过它的鳞片,久久不散。
那不是龙,她想,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黑色或许更合适。”魔王喃喃念叨着,露出一个微笑。
此刻那巨大的生物散发出的气息,和魔王没有半点差别。
只不过它似乎没有意识——被制造出来后,它环绕着幻境中的小镇躺下,末端分叉的长尾巴围住小镇,收到双眼紧闭的头颅附近。
就这样,以一个守卫的姿势陷入沉睡。
潘多拉忒尔努力把自己从恶魔骸骨中拔出,怯生生地又凑了过去。
尽管气息已经平复,她还是有点胆战心惊。
“抱歉,刚刚的动静有点大,你没受伤吧?”魔王拍了拍她的雾气肢体。
“……这是一个预防措施。”他收回手后,如此补充道。
“防止我被关起来,一去不复返。”魔王的笑容让她越发迷惑。“这里总得有个守卫。我现在清楚极了,只有本能的傀儡也很好用。”
“就在这两天,地表那边会试图召唤我的意识——如果没有立刻下手。那么无论是要谈判,还是想更为安全地杀死我,奥利弗·拉蒙接下来最合理的行动只有这个。”
“好孩子。”魔王的笑容更明显了,“不过不用了,被他人带出去的信息没有任何意义。倒不如说,托他人带信反而更为可疑。”
她憋了半天,只憋出了一句。
但没用,潘多拉忒尔气得要命——魔王无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他甚至特地制造了强大的傀儡,用来守卫深渊之底。
幼小的恶魔只得不住重复。
“别担心。只是在理论上,我必须考虑最糟的可能性。”人形的魔王说道,“……但我了解奥利。”
他在那只奇异而美丽的生物爪子附近坐定,倚上光滑的鳞片,继续望向天空。
“这是一个约会。”
作者有话要说:
奥利:会来的是冷酷的世界之柱,还是尼莫呢?
尼莫:奥利是打算干脆地杀了我,还是想谈谈呢?
约会惊险又刺激(×
第258章 疯狂召唤
奥尔本与加兰相隔的边境森林深处, 紧邻灰烬山脉的地带。
太阳早已落山, 树木被深渊的气息浸染, 微微扭曲,泛出暗色。在黑夜的模糊下, 古怪的树影犹如传说中的鬼怪,下一秒便会动起来。灰红色的苔藓吞没露出落叶的石头,黏答答的藤条蛇一般从枝头垂下,在夜风中不祥地摇摆。
空气里填满古怪的水腥气, 闻起来像河床上湿润的石头。
茂密的树叶遮蔽下,等到达地面, 月光几乎不剩多少。一对或数对反射出绿光的眸子快速划过黑暗,不算大的躯体窸窸窣窣穿过灌木——几只动物出于某个原因, 正在飞速逃离这里。
生物们逃离的反方向, 有片树木较为稀疏的空地。
此刻那里正透出朦胧的微光,可那光冰冷至极,压根和“希望”和“安心感”没有半点关系。
“那边的法阵不合格,毁掉重画。”戴拉莱涅恩用手中的银勺敲敲桶, 语气里带了点命令的味道。
安磨磨牙,握紧手中木桶的提手, 将它捏得咯咯作响。
“第十五次了。”她皮笑肉不笑地低语道, “这块草坪都快被我搓秃啦。”
“您的心不静。您分心了,不是吗?法阵的线条从不会说谎。”戴拉莱涅恩毫不客气地回应道。“就算您一路挖到世界之柱的皮, 我也不允许这种质量的法阵在我鼻子底下生效。”
奥尔本的女王左右看看,确定自己那位啰里啰嗦的骑士不在场后, 她果断冲深渊贤者扮了个鬼脸。
“……好的,第十六次。”靴子底蹭去画好的纹路,安叹了口气。她用怪模怪样的银勺舀起桶中银光闪烁的液体,重新画了起来。
“拉蒙,你画歪了——再往你背后那棵树的位置退半步。”白色的巨兽漂浮在天空之上,一边甩尾巴,一边用蓝色的眼睛瞟着在下面正在努力描画复杂法阵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