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开车出外兜风,我常常在半途就困乏不堪,睡眠如影随行。回来的时候,天色昏暗,远方雷声轰鸣。快下雨了,他说。车开不进深巷里,他帮我打开车门,突然蹲下把背部转向迷迷糊糊的我:来,我背你。我吓了一跳,笑:少来了,你当我是小孩啊!他侧过头:难道你想我抱你进去?我慢慢靠上他的背,任他背着走,想:如此宽厚温暖,大概就象是父亲的背脊了。我问他:就算剩一把骨头了,也不轻吧。他笑:小孩子怎么会重呢?
回到屋里的时候,骤雨即至。屋内暗沉沉的,我打不开灯,怕是停电了。周联系了电力公司的人明天来修,点了蜡烛,在炉子上烧水。没有暖气,他用毯子把我裹成一只胖胖熊,末了,还把我抱在怀里,COS我的人型暖炉。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从层层包裹中伸出手,抚摸他的鬓角,他的下颌,把头靠在他的肩窝里。窗外雷雨轰隆,树影婆娑。
他把我抱得更紧。慢慢的,用指尖描绘他的唇,然后送上一个轻的吻,仅仅如此,却这样丰盛。为什么,他问。因为,你在这里。
3
巷口的一间小屋因为长年失修在一个午后轰然倒下,碎成一地的废墟沙石,把巷子也堵住了。周急忙赶来,攀过石墟跑进来确定我是否安全,手掌被断裂的石板边缘划破,血渍红得腥目。抓着他的手用温水冲洗,再敷上药,细细包扎,然后,眼泪濡湿了绷带。他抚摸着我的脸:这里不能住了,为了防止再出事故,通知要全部都铲平了,你同我走。
周把我不多的东西搬上车,我站在巷口久久不能离去。周说:走吧,不要再看了,我们有新的生活。往昔的记忆象潮水一样褪去,一种几近浩瀚的空茫占据了我的身体。自此,我无从而来,无从而去。
周的住处在医院附近,一条大一点巷子的最深处。这是他两年前用第一笔积蓄买下的一小栋旧房子。被雨水冲刷得光滑的石板外墙使房子看上去略有年资,两层的房子不算太大,住两个人却绰绰有余。由于四围都是郁郁葱葱的大树,屋内的光线有些黯淡,空气却十分清凉。楼下是厨房食厅洗手间储藏室,还备有一间工人房,都很精巧狭小,没有多余的装饰。木质的梯子古朴略微陡峭,楼上只有两间屋子,一间是兼作客厅的大书房,一间是带浴房的卧室,还有一个小露台。书房里大排的书柜,堆放琳琅满目的书本,窗子很大,望出去满目的青绿,让人愉悦;窗下摆大尺寸的书桌,旁边是欧式的长沙发,矮凳上摆繁复的各色茶具。卧室里只有衣柜和床,都是色泽质地厚重的桃木家具,镂刻荷的花叶图案,床很大,铺纯白的棉布床单和棉被。周在我身后露出尴尬的笑容:没有多余的床了。
于是有了这样一种时光。在早晨里听着鸟鸣醒来,贴着他温热的身体,把玩他修长而有着淡淡消毒液气味的手指,有时会无意识地啃咬,欣赏指尖上淡红的月牙型印记。乐此不疲。约伯记里说:海水绝尽,江水干涸,人也是如此,躺下不再起来,等到天没有了,仍不得复醒,也不得从睡中唤醒。这样势不可挡的决绝,拿什么来从容淡定呢。身伴如此鲜活的生命,我无从宠辱不惊去留无意。
假日里一起到大型的电器商店,买电视和播放器。路上我问他:你也从不看电视的么?他笑:应该和你一样认为有部计算机就没必要再有其它,可是现在我们有两个人了。我惶然。
黄昏,他下班回来的时间,总会给我带来一些小礼物:樱桃、葡萄、水晶梨子,游戏光盘、电影碟片、小说、衣服、手炉,有时候是显得有些尴尬的鲜花,通常是大把的马蹄莲。我问他:你把我当女人吗。他马上手足无措:没有没有,只是不知道你要什么。我半眯起眼:我要什么你都给我?他说是的。我说我要只小狗。他马上安静了。以他医生的思维角度,一定在计算养一只小狗会带来的有害细菌总量。但又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有所要求,他思虑良久后说:等你身体再好一点了,我就给你买。他的样子十分认真,让我心痛,我说,好。
周上夜班或者在医院里回不来的时候,会要求家里请的一位阿姨留宿照看我。这位慈眉善目的阿姨,在周的调教下做得一手极清淡的好菜。我叫她林姨。她在留宿的夜晚里亦十分尽职,在我床头留一盏小灯,每隔两三个小时就上楼来看看。有时半夜里醒来看到她的身影,精神恍惚,叫唤她:妈妈。她爱怜地帮我掖好被子,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有没有不舒服,一遍一遍地问过、确定,然后安抚我睡去才离开。清晨醒来时会看见周坐在床头看着我,身上有晨露的清香。他俯下身抚摸我的头发:昨晚乖不乖啊?
瞳,你知道吗?我居然可以这样幸福。仿佛一切苦难都有了补偿。想,我深爱母亲,深爱着你,你们亦深爱我,我们却注定无法相守。周,他怜悯我,从而怜爱着我,而我依赖他,从不敢细想他为什么如此善待。这么糊涂,却获得温暖。大概自觉时日无多,我珍惜眼前的一切,相信他会一直待我很好,更相信终有一天会看见你。瞳,我想你。
原先的小巷子并没有开始铲平的工程,就连巷口的瓦砾堆也没有清理的痕迹,金银花因为自然的雨水和接近地下水源,依旧是充沛的生物,那种低靡的香气,萦绕不去,叙说着往昔。我抬头,看见眼前熟悉的面容,轻声叫唤:雷!他回头:莫。于是,往事如海,将我淹没。
雷对我说,他在这里等了月余,渐渐明了,一切皆已过往,如雁渡寒潭而雁过潭不留影。他说:莫,你也要忘记。随后转身离开。应该这样么,瞳?一切定格在昨天,你已经选择舍弃过去,舍弃了我,对么?一直以来,唯独我一人,懵懵懂懂,置身春梦一场。瞳,这就是你所要的结局?是你残忍,仰或是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继续缠绵病榻,周知我心如灰烬,他说:物来则应,过去不留。我问:若我过去了,你留不留?他默然,将我紧紧拥抱。我凄然道:若我成过往,你不要留恋。
冬天过去了。夜里醒来时耳边依稀有雨声,问:下雨了么?周被吵醒,圈我入怀:没有,是风吹树叶的声音。
是的,瞳,春天很快来临,而你在没有我的世界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我应该感到欣慰。你长大的时候,我没有追赶得上,错过了就是一生。时间流逝,无疾而终。
感觉生命的流逝,从指尖一点点滑落。在最终,我什么都无法带走,连同记忆也不能。瞳,我终于可以不再有所亏欠,对于你和周。
--长相思(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