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
秦放指了指楼上:“徐畅。”
邢朗默了片刻,眼神更深,更暗,更汹涌:“你确定?”
秦放道:“很确定,就是徐畅。”说着叹了一声,“这个徐畅是假的呀,你们被一个假徐畅耍的团团转!”
此时挟持刘局长的人竟然不是徐畅……
邢朗没有多少吃惊和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亲口验证了假徐畅的身份,邢朗才揪出一直隐藏在他心里的一条暗线。原来他一直怀疑‘徐畅’的真实身份,而他怀疑徐畅的源头,就是真正的徐畅藏在衣柜深处的那顶警帽和坦克。
魏恒说的对,徐畅把警帽藏起来的行为的确在告别过去,他在告别能够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穿上警服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与警帽相伴的坦克模型赋予他的新的使命。
或许念及徐畅曾和他同门,又有过对其印象不俗的一面之缘,邢朗一直在心中存有侥幸,侥幸着希望徐畅不是警察队伍中的败类,而是披着败类身份的线人。这个存在着私心的念头一直藏在邢朗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说真正的徐畅已经死了,就死在曾经圈禁着被拐卖少女的地下迷宫。邢朗才笃定徐畅真正的身份是线人,而非败类。
所以他并不对徐畅的死亡感到惋惜,反而感到庆幸和欣慰。
像他们这种人,在身披暗夜的情况下,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撬开漆黑的夜幕一角,露出一丝天光。
徐畅死了,死的干干净净,却死的不清不白,就像被他锁在抽屉里的那顶警帽,安安静静的被遗忘的时光里,却不知不觉蒙了尘。
邢朗在心里改变了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他此行不是为了解救刘青柏,而是为了拯救徐畅。
整栋楼中空荡荡的,是他在分局就职以来从来看到过的景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层层楼道中回荡。
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邢朗走在楼道中,能够清晰的听到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里传出的分外年轻又分外低沉的男性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死了……哦,你还不知道老徐已经死了?呵,别说谎了,你亲手把他害死,你能不知道?……有人来了……”
在邢朗即将走到门口时,听到那个男人刻意拔高的声音:“是邢队长吗?”
邢朗在门侧止步,沉了一口气,道:“是。”
“双手举高,慢慢走到门口。”
邢朗按照他说的,举着双手移步到门口。
正对着房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衣黑裤,带着一顶鸭舌帽,五官长的很清晰,脸型削长,鼻梁挺直,眼窝较深,似乎有些西方国家的血统。
他坐在沙发上,交叠着双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手中的枪口对着邢朗,一手拿着控制爆炸装置的遥控器。
“把你身上的枪卸下来。”
他说。
邢朗慢慢放下手,连着枪套带手枪从腰带中拔出,扔在地上,用脚踢到了墙角。
“邢朗!开枪打死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去!”
刘局长低吼道。
邢朗转头看向办公桌方向,看到刘青柏坐在皮椅中,手脚被绑,身上缠了好几圈炸弹引线,怀里放着几根雷管。
邢朗只看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回男人身上,拍了拍空荡荡的口袋,道:“没了,我现在可以和你聊两句吗?”
那人用枪口指了指对面的空沙发,笑道:“请坐。”
邢朗先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然后拿着水杯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沿着杯口端详着男人的脸,忽然放下杯子,道:“你是余海霆?”
男人双眼微睁,有些意外的模样,用枪口挠了挠下巴,笑着问:“你还记得我?”
邢朗点点头,也笑:“我对你有点印象。”
看到他的第一眼,邢朗笃定眼前这张英俊的混血脸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将这张脸和徐畅联系起来,不难想起,他和徐畅见面的饭局上,也有这个人的身影。
邢朗还记得,徐畅向他敬酒的时候,就是这个叫余海霆的年轻人跟在徐畅身边跑前跑后,偶尔还帮徐畅挡挡酒。他们似乎是上下级的关系,又似乎是搭档,总之关系不错,饭局结束后也是他把大小领导一一送走,最后才离开酒店。
余海霆笑出两颗虎牙,和左脸的酒窝,脸上浮现货真价实的感慨和追忆,道:“当时你刚升正支,混的风生水起,我们都在传你离升局长也不远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邢朗喝了口水,笑道:“承你吉言,我还是个支队长,一直在原地踏步。”
余海霆摇摇头,枪口在刘青柏和邢朗之间划了一圈:“刘局长的确会用人,但就是因为他太会用人了,才会一直压着你。”
邢朗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看了一眼脸憋的青紫,眼神暴怒,浑身打颤的刘青柏,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说什么?”
“说说你的来意。”
余海霆道:“我的来意很简单啊,就是和你聊聊天,顺便再一枪崩了这老王八蛋。”
余海霆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刘青柏,嗤笑一声:“刘局长,你是想被我崩一枪,还是想让我引爆炸弹?或者……一起来?”
刘青柏怒而不发,只狠狠的盯着邢朗,无声的催促他尽快行动。
邢朗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水,才微微拔高嗓音,低沉有力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徐畅吗?”
闻言,余海霆猛地回头看着他,神色骤然冷却,道:“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徐畅。”
邢朗抬头看着他,道:“那就聊聊吧,别浪费时间了,再他妈的折腾下去天都黑了,外面的包围圈只会越来越大,你到底还想不想活着走出去”
余海霆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邢朗顿了顿,照办:“然后?”
“然后打开录像,对着刘局长。”
邢朗依旧照办,把手机竖在桌上,镜头对着刘局长,并打开了录像功能。
余海霆道:“邢队长,我送你一个升官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你的了。”
邢朗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余海霆便笑道:“徐畅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邢朗对上他那双黑色和黄色糅合而成的杂色的眼睛,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邢朗有点头疼,余海霆当着刘局的面揭开徐畅的身份和死因,并且还引诱他说出来……邢朗看了看正在录像的手机,摸不准余海霆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被董力、徐红山、窦兴友、高木,还有祝九江这五个人联手害死的。”
短暂的思考片刻,邢朗选择迂回。
余海霆皱了皱眉,眼中的颜色更复杂,像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冷声道:“你说错了,这五个人只能算是刽子手,不是真凶。真凶是谁?”
邢朗没滋没味讪笑了声,又喝了一口水:“你今天来找的不就是真凶么。”
余海霆挑眉,微笑,枪口点了一下刘青柏:“对了,是刘局长。”又问:“那你知道刘局长为什么要杀死徐畅吗?”
邢朗不语,等着他说下去。
余海霆道:“这得从徐畅被开除说起,你可能已经查到了,徐畅当年根本没有参与军火交易,他不是毛骏和警方的联络人,他是披着污点警察的皮的卧底……”
说着,余海霆冷笑道:“是刘局长的卧底。”
尽管邢朗早已猜到了徐畅的真实身份,但是此时从余海霆嘴里亲口说出来,才算结束自己飘摇不定的猜疑。确认徐畅的清白身份,让他如释重负,但是另有一种与猜疑全然不同的情感又在心底隐隐作祟。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死去的徐苏苏、梁珊珊、白晓竹、郭雨薇、江雪儿、甚至还有佟野和董力等人,这些名字一笔一划的凿在他心里,现在又添了一个徐畅。
在极短的时间内,邢朗眼前一一闪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只有闪回到徐畅的时候,徐畅的脸是一团黑雾。正如他在地下迷宫发现的那具尸体,腐败的肉身血肉模糊,五官被吞噬,黑雾附在他脸上,像是一股经久不散的怨毒之气。
徐畅怨毒的不是他,但是邢朗却能体会到被他怨毒的感觉。
刘局长对着他大声喊叫着杀死余海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余海霆。
邢朗微茫的目光坐在刘局身上,听不到他声嘶力竭,只能看到他狰狞狂怒的五官。
余海霆也没有理会他,只是静坐着,看着邢朗。
邢朗走神了片刻,很疲惫似的揉了揉额头,往后靠在沙发背上,看着余海霆道:“接着说。”
“徐畅被刘局长派出去,渗透进入芜津市的人口拐卖组织中做卧底。你刚才说的那五个人,他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成员。徐畅用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混入他们之中,取得他们的信任,摸到他们老巢。”
余海霆凄然冷笑一声:“听起来一帆风顺是不是?不过现实可没这么梦幻。到了把这伙脏匪一网打尽的那天,徐畅忽然孤立无援了,刘局长并没有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出警为他提供支援,结果呢……结果就变成徐畅一个人单打独斗,被迫暴露身份不说,还差点丢掉性命。不过徐畅还算幸运,在那伙人的枪口下捡了一条命,但是第二天他的女儿就被绑架了。”
说到这里,余海霆牙龈紧咬,杂色混合的瞳孔色彩更为复杂,眼中跳跃着一簇烈火,道:“只有刘局长知道他的卧底身份,当刘局长把他抛弃以后,他就成了一颗弃子!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他向刘局长寻求帮助,结果连刘局长的面都见不到,他又背着黑警的污名,军火贩和人贩子组织的人到处都在追杀他,他没办法,只好找到了我。”
余海霆僵冷的眼珠微微转动,看着邢朗,愤怒的神色中又显露一丝愧疚:“合同到期我就不当警察了,他联系我的时候我在国外,当我从国外赶回来后,已经找不到他了。”
“……这些事,都是徐畅告诉你的?”
“是他,他预感到会死在那伙人手上,就告诉了我全部的真相。”
“徐新蕾是怎么回事?”
余海霆低下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没有人帮他救女儿,他只能单打独斗。可能是他事先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他告诉我,他叮嘱过新蕾,如果新蕾遇到危险,又联系不到他的时候,就让新蕾找我。我就是新蕾的第二个监护人。”
余海霆停住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把他眼中腾腾杀气遮盖了许多,道:“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他的确没有成功救出新蕾,自己搭了性命,女儿也被带走了……他告诉过我,新蕾可能会联系我,向我求助,所以我这几年来不敢更换手机号。我等了两年多,才等到新蕾的电话。”
他忽然把手枪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撑着下颚,杂色丛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一团青色的火焰,嗓音低缓又平静道:“窦兴友把她带走了,带到一个小县城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窦兴友关在地下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和满地的避孕套,什么都没有,她连衣服都没穿,被锁在床头,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你知道她为什么两年后才联系我吗?因为窦兴友把她关在地下室,没有给她接触外界的机会。直到窦兴友想把她转手卖人,带着买主到地下室验货,她才有机会接触到除窦兴友之外的第二个人……趁那个人验货的时候,她偷了他的手机。”
余海霆摇头,露出一丝凄惶的微笑:“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小女孩儿,被囚禁折磨了两年,竟然还有求生的意志。”
他和邢朗相对无言了片刻,像是把话说尽,只剩下沉默。
沉默过后,余海霆忽然拿起手枪,走向刘青柏。
“余海霆!”
‘砰’的一声枪响,余海霆将枪口对准刘青柏的右臂,果决的扣下了扳机。
刘青柏的右臂被子弹穿出一个血窟窿,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板上。他腥红的双目怒视着余海霆,因剧痛扭曲了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张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别动!”
余海霆扭转枪口,对着邢郎,怒吼道。
老于的大喇叭在楼下响起:“邢朗,里面怎么回事?!”
邢朗看着余海霆,仅凭着一把肉嗓子竟然盖过了喇叭:“原地待命!别进来!”
楼下恢复安静。
余海霆绕到刘青柏身后,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低下头狞71" 人间失守0 ">首页73 页, 笑道:“说,为什么放弃抓捕任务?为什么不支援徐畅?为什么对徐畅和徐新蕾见死不救?说!”
这位叱咤沙场掣肘风云多年的老将并没有被他手中的枪口威胁生命,他凝黑的脸因剧痛而丧失了血色,脸上依然带着威严的神气,对着邢朗怒喝道:“难道你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吗?他是一个背着一身人命债的杀人犯!我命令你立刻把他击毙!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杀了他!”
刘青柏并非不怕死,他只是更怕死的没有尊严。他是警察,他决不允许死后被人唾骂,成为警界值得载入史册的败类。
为了维护他生前身后的荣耀,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邢朗在他眼中看到汹涌磅礴的求死之意,竟暂时抛弃了对他的审判,心生敬畏。
余海霆也看出来了,刘青柏至死不会承认是他害死了徐畅,更不会说出徐畅死亡幕后的真相。
当死亡对一个人构不成威胁时,他束手无策。
余海霆颓然的垂下手臂,后退了两步,低头摩挲着发烫的枪管,面无表情的问:“邢队长,你相信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