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浑身像是被撞散架了似的,五脏六腑全部移位,每一根骨骼都在身体里松松垮垮的响动。
他向驾驶座偏过头,想看看郑蔚澜的情况。
驾驶座弹出安全气囊,所以郑蔚澜的情况比他好很多,只是不知伤到了哪里,流了满头满脸的血。
“你待在车里别动!”
耳边撞钟般不停的嗡鸣,魏恒隐约听到他这句话,在刮骨般的剧痛中居然还有闲心朝他瞪一眼,心道他现在像被钉在砧板上的烂肉,想动也动不了。
郑蔚澜愤怒的往手枪里装填子弹,浓艳的血红色一直渗到他的眼珠里面去。他跳下车,用车门当盾,枪口架在门框上朝逐渐呈包围圈的警察放枪。
“抓活的!”
魏恒听到酷似楚行云的声音吼了一声,如冰雹般砸在车盖和车尾的子弹霎时消减了许多,只贴身车门往前飞蹿。
魏恒把堵在喉咙里的一口腥甜的唾沫咽下去,定了定神,朝郑蔚澜道:“你先走。”
郑蔚澜还在放枪,扯着嗓子朝他‘啊?’了一声。
“……你先走!”
郑蔚澜打空了子弹,丢下手枪,盯着魏恒喘了两口粗气,狠声道:“等我回来接你!”
在子弹的呼啸中,郑蔚澜抱头流窜,很快穿过路口往另一条步行街跑去,数名便衣刑警如海面上追逐孤帆的浪潮般追逐他的身影。
魏恒被插进肩胛骨的车灯碎片钉在身后的座椅靠背上,分毫动弹不了,他试过自救,但是稍一动作,浑身的筋骨都被搅烂似的剧痛难忍。
几名便衣刑警锯烂车头门框,把他从车里扶下来放在担架车上时,魏恒几乎晕了过去。
他仰面躺着,面朝低沉又广阔的天,只看的到天上坠的很低的石灰色的云,一直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似乎是随救护车而来的护士。
他觉得那声音吵的很,想闭上眼睛隔绝那声音,一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拴着他的身体一直往下坠,似乎要坠到地心里去……就在那股力量即将栓着他沉到地底下的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眉宇间蔚然又明隽。
他本以为是邢朗,等到视野渐渐清晰了,才发现那人不是邢朗,而是楚行云。
然后他被推进救护车,一道车门把楚行云挡在外面,他又沉到了黑暗里。
醒来在晚上,魏恒的意识比身体提前一步苏醒,他在黯淡的光里徘徊了一会儿,才掀开眼睛。
身上很疼,但应该只是皮外伤,昏迷的原因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察觉到右臂从肩膀到小臂都硬邦邦的,皮肤表面被持续不断的被一阵僵硬的刺痛挤压,明显是止疼针的效用在逐步消退。
他单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发现他穿着病号服,身上该包扎的地方都缠满纱布。
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后,魏恒开始在病房里寻找钟表,没找到,于是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城市的灯火似乎离他很远,看起来像是天上的星火,朝地面压了下来。
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但是他知道他并不自由,因为他在床头的桌子上看到一只皮夹,和一把钥匙。
很快,病房门被推开,楚行云讲着电话走进来。
他微低着头打电话,迟了一会儿才发现魏恒已经醒了,并且正靠在床头看着他。
楚行云脚步一刹,看着魏恒静站了几秒,然后返身走出病房,站在门口把护士站的护士喊了过来。
护士给魏恒量过体温和血压,留下一句:“没事,如果发烧了再叫我。”然后就出去了。
楚行云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里,然后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习惯性的翘起腿,抱着胳膊,严词正色道:“谈谈吧。”
魏恒双手圈着杯子放在身上,稍稍往后倚着床头,垂着眸子,苍凝的目光落在杯中烟波澹澹的水面上,低声道:“好。”
本来,楚行云很重视这场谈话,想以这场谈话作为挖掘魏恒身份的突破口,他不会无故相信一个人,也不会无故怀疑一个人。但是魏恒,从一开始似乎就站在了警方的对立面,他对魏恒的初次印象为零,真正注意到这个人就是在通缉令上。
污点证人指认他就是罗旺年的接班人,长久以来和警局高层代号为‘将军’的内鬼里应外合,控制津泾线从芜津到莱国的人口倒卖生意,这真是一条罪可诛天的罪状。
所以无论对公对私,楚行云都不得不怀疑他。
但是此时看着魏恒,他原本在心里列好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倒先觉得没意思起来。
魏恒的反应太冷静也太平淡了,他目光凝澹,眉宇间清蔚又深秀,他静静的坐在那里,观之不悲不喜,望之神秘阒然。自己有自己的一番气度。
他觉得供在庙里的观世音神像也没魏恒气质宽博,又淡泊静止,简直跟个看破红尘不嚼膻腥的神仙差不多。
魏恒等了他一会儿,始终不听他说话,以为他在等自己‘交代’,便问:“你们抓到郑蔚澜了吗?”
“……还没有,你想帮我们找他?”
魏恒很真诚的摇了摇头,道:“不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刚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恒低头想了想,话没还没出口,先自嘲的笑了笑,道:“如果我说,你们全都搞错了,你会相信吗?”
楚行云微皱着眉,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相信你?”
说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这是我从你的随身衣物里找到的,不如你先说清楚,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们再来讨论‘信任’的问题。”
魏恒看了一眼装有那颗粉钻的乌木盒,累了似的倒在床头,先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是罗旺年的东西,你可以派人查。”
“我查过了,的确是罗旺年的收藏品,我问的是这颗钻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如果你说不清楚,它又是一项对你不利的证据。”
魏恒听的出来,楚行云已经口下留情了,这颗粉钻在他身上被找到,这里面可做的文章真是太大了,比如说他和罗旺年关系不同寻常,间接证实他就是罗旺年一首培养起来的接班人。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认为这颗钻为什么会到我手里?”
魏恒道。
楚行云深思片刻,道:“两种可能,要么是罗旺年送给你的,说明你和他之间具有某种相互拉拢的关系。要么是你杀死罗旺年一家,从他家里偷的。这颗钻在罗家被灭门后就失踪了,所以我更倾向第二种可能。”
楚行云向前弯腰,手臂支在膝盖上,逼视着魏恒,道:“是你杀死了罗旺年一家,拿走这颗钻,后来又顶替他的位置,做人口生意。而那个已经逃走的郑蔚澜,就是你的帮手。”
“……你们不是怀疑凶手有三个人吗?”
“那是专案组的草包的看法,我认为凶手只有两个人,你和郑蔚澜恰好符合我的的推测。”
魏恒低头一笑,拇指在杯壁上缓缓滑动,道:“那我为什么不拿着这颗钻逃走,还要陷进津泾线这条黑船?”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不过按照我之前的办案经验来看,有不少的人在杀人夺财后就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心智,他们会逐渐变得贪得无厌,无论是对钱财还是对杀戮都充满欲望。或许,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魏恒听完,很赞许的点点头。楚行云说的不错,他完全站在一个侦查者的角度去分析,靠证据说话,没有对与错,只有是否符合‘有罪定论’。
而魏恒很清楚的认知到,他现在就是一个有罪的人,至少对司法系统和为司法服务的警察来说,他有罪。
楚行云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放在桌上,又道:“芜津那边传来消息,常家灭门案也发现了新线索,指向的还是你,你又怎么解释?”
说着,他皱起眉,看着魏恒沉声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魏恒被他问住了,眼睛里逐渐变得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认为,我杀死常家五口人,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和常家有什么恩怨,不如你解释给我听?”
杯子里的水渐渐放凉了,魏恒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坐直了看着楚行云说:“我的解释就是,我没有杀罗家的人,也没有杀常家的人,我更不是罗旺年的接班人。”
楚行云冷笑:“照你这么说,你清白的很?”
清白吗?似乎也不怎么清白。
魏恒没看出他笑容里的讥讽似的,只淡淡的道:“你知道江浔吗?”
“哪儿的人?把身份证号码写下来。”
魏恒一怔,被逗乐似的笑出声,单只笑了一下,那笑声就沉到了胸腔里面去,怅然道:“他没有身份证号码,也没有身份,他才是罗旺年资助读书的人,是以前的魏恒。如果你想找到他,可以在我们待过的孤儿院里找一找,或许会有他的踪迹。”
“……以前的魏恒,难道还有两个魏恒?我怎么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没错,这个故事的确太曲折也太荒诞了。其实我们都在说故事,只是你说的是你相信的,而我说的是我相信的。你刚才说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楚行云坐直了,向他抬抬下巴:“说。”
魏恒便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他听了,无论他信不信,无论这故事听起来多么荒诞离奇,多么具有戏剧性,他都一字不落的说给楚行云听了。
故事讲完,魏恒转头看着窗外,窗外的灯一盏盏的熄了,只剩几缕孤光茕茕的悬在漆黑的夜幕里。
楚行云听完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看不出信了,也看不出不信,只是眉宇间更添了许多疑虑。
“那个叫江浔的人冒充你接受资助,留在银江上学,却又在十几年后把身份还给你,为的就是五年后让你替他顶罪,因为他才是真正顶替罗旺年,和‘将军’合作倒卖人口的那个人?”
魏恒端起放凉的杯子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是。”
楚行云皱着眉,脸上却在笑:“江浔顶替你的身份去上学以后,你被常明山收养,成为常家的养子常念,而江浔杀死你养父养母一家人,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以前是常念,不是魏恒,你的养父养母是他计划中的漏洞,所以江浔杀死了你养父养母一家人?”
“……是。”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又慢又沉的鼓起掌,摇头叹道:“精彩,这个故事的确精彩。”说着,脸色一变:“但是你有证据吗?”
魏恒平静又冷漠的目光投向他,道:“能证明我的故事的人已经死了,被江浔亲手杀死了。”
“……你是说你的养父和养母?”
闻言,魏恒终于不再那么冷静,他眼中平静的目光乍起波浪,眼角微微的抖动,冷冷道:“常明山不是我的养父,他只是把我当做赚钱的工具。在常家,唯一把我当成人看待的,只有我的养母。”
说完,魏恒低了一回头,所有的情绪瞬间不见了,像画在纸上的人一样没有感情和温度,只有冷漠又流畅的线条。
他转头看着楚行云一笑,道:“结束了,楚警官,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故事是真的,所以你的故事就是真的。”
魏恒眼中没有丝毫欲望,什么欲望都没有,就算最基本的求生欲都没有,他只是把故事说出来,并不期望任何人相信他,也不为证实他的故事做任何努力。
楚行云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疑惑,他无法从魏恒冷漠静止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做什么。
“……那邢朗呢?他的故事也是真的吗?”
魏恒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邢朗现在都是通缉犯,在你们眼里,我们的身份都已经脏了,所以我为邢朗作证和邢朗为我作证,都是狡辩。”
“你并不打算站出来替邢朗说话?”
“以我现在的身份?就算你信,那些一心想治死他的更高层会信吗?”
楚行云莫名有些恼怒:“所以你不管邢朗的死活了?”
魏恒转过头,避开他的注视,静静道:“怎么能不管……但不能以我现在的身份。”
“那是什么身份?”
魏恒慢慢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看的出来,你信任他。”
“当然,否则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魏恒郑重道:“如果这件事出现转机,哪怕很渺茫,我希望你能帮他。”
转机?邢朗被通缉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的事实,他身后没有政治靠山,芜津方几乎呈一边倒对他穷追不舍。
在如此绝境之下,还能出现什么转机?
忽然间,楚行云懂了,于是他瞬间颠覆了对魏恒的认知。
“你想做污点证人?”
魏恒并不意外被他看透,闻言只朝他投去淡淡一瞥,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魏恒早已想透了,身为一个背着重案的通缉犯,无论为自己辩驳还是为邢朗辩驳都没有可信度。但如果他投案自首,做污点证人,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前提下,供出他所谓的上下线,对邢朗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转机。
他身子往后一倒,靠着床头,仰头看着天花板,病房里的灯是酱黄色的,灯光打在天花板上,一圈光晕外就是石灰色的影子,就像他躺在担架上看到的那些云,云里现出一张脸的轮廓,像起伏深沉的丘陵。
“芜津的天漏了,他们只想把天补上,根本不在乎付出生命的人是不是真正的罪人。邢朗很无辜,他被选择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身后没有靠山,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替他作证。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牺牲品,但是他在我心里是不可代替的生命。我可以认罪,可以伏法,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干净,但是邢朗不一样,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的信仰一直都是那么忠诚,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这对他……太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