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知道他话里的深意,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是都向你保证过了么。”
魏恒把他的手拨开,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道:“楚警官,卫生间在哪里?”
楚行云往一楼东面指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向门口:“你们坐一会儿,我下去接我们家少爷。”
两个人一走,偌大的客厅只剩下邢朗和郑蔚澜两个人。
邢朗拿起桌上的烟盒点着一根烟,一声不吭的抽烟,时不时瞟一眼郑蔚澜,久而久之,在烟灰缸里按断半截烟灰,忽然问:“你跟他是怎么回事?”
郑蔚澜把拳头藏在怀里,闻言,眼神四处乱飘,略显心虚道:“……就,就那样认识了。”
邢朗身子往后一扬,靠着椅背,较大的动作幅度引得郑蔚澜一惊,下意识就要亮武器。
邢朗冷冷的看着他伸到后腰的那只手,讪笑了声:“聊聊天而已,别这么激动。”
郑蔚澜盯着他,手没放下来。
邢朗接上刚才的话题:“怎么认识的?说清楚。”
郑蔚澜这才略微放下警惕,不过神色紧绷了许多,垂着眼睛说;“他被人追债,被我碰到了,我就帮他把那些人撵走了。”
邢朗扔掉手里的烟头,又拿起烟盒,叼着烟正要打火,忽然‘啪’的一声把打火机合上,看着郑蔚澜问:“被什么人追债?”
“常明山,就是他的养父,到处借钱,吃喝滥赌,把一屁股烂债都推倒他身上,那些人不找他找谁?那次要不是我碰巧撞见,他就被那些人卸掉身上的零件儿拿去换钱了。”
火机刚出过火的口儿被火圈烧红了,留着被火灼出的一圈黑烟,邢朗用力按着出火口,大拇指指腹很快被烫的又疼又痒,还窜出一股高温炙烤皮肤表面的难闻的味道。
“……什么时候?”
“早了,有十几年了吧,当时他十四?十五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刚从劳教所出来,长的像个小鸡子,一点没现在精神漂亮,面黄肌瘦,像个要饭的花子。”
“后来?”
“后来我就带着他,不然他肯定被那些人拆开卖钱。”
“带着他干什么?”
“讨生活啊,我没人管,他也没人管,不自己管着自己,谁管我们。”
“怎么讨生活?”
郑蔚澜脸上讪讪的,泛着蓝边的眼珠阴阴郁郁,带着一股不知冲谁的怨恨,道:“什么都干。我们不像你们,有学历有背景有前途,我们从小就是在街头混大的,自然跟在那些大佬屁股后面转。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举个例子。”
郑蔚澜一哂:“你应该很清楚吧,警官。你不是天天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吗?”说着顿了顿,道:“但是我们没杀过人,没放过火,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小念说了,就算活不下去,也不能犯命案,不然不仅这辈子脱不了身,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脱不了身,来世就算托生成人了,还是个人堆儿里的畜生!”
不杀人不放火不犯命案,原来这就是魏恒的生存底线。
邢朗想起不久之前他也曾信念动摇过,怀疑魏恒就是背着多桩命案的凶手,尽管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被他强制的甩到脑后,但那也是怀疑过。
现在他为了怀疑过魏恒而感到万分羞愧。
如果仅仅是羞愧,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因为羞愧是他自己的事,他可以自己改正。但是他更加愤怒,他的愤怒很外化,外化到这套房子之外的全部的世界、所有的人,所有伤害过魏恒的那些人。在他心里,存活在各个社会阶级中的所有人,对于法律而言,他们具有同等的地位。郑蔚澜刚才说他一直都在和他们那些人打交道,他承认,但是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摧毁他们,而是为了拯救他们。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太过自不量力,那些人也根本不值得他拯救,魏恒一直在被他们伤害,一直挣扎在地狱中从未走出来。
邢朗又想起那个晚上,魏恒抱着他对他说‘你是英雄,应该去拯救世界’。
魏恒明明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伤害,却希望他去拯救世界。
原来魏恒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无论是自己、对生活、还是对整个世界而言,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生存。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值得被拯救,一定是魏恒。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没人去开灯,室内压着一层稀薄的空气,和黯淡的夜色。
郑蔚澜频频去瞄邢朗,见邢朗委颓的坐在沙发上,一度呈静止状,最后一丝阳光从他脸上悄悄掠过,像从山的向阳方,静静的沉到了丘陵山峦的背面,留下几道被夜色抹平的棱角,不再那么巍峨逼人,而是显得四野阒然,惝恍沉重了许多。
“其实……”
经过再三深思,郑蔚澜低低道:“我没想到他能找个人过日子,更没想到他能找你。既然他能找你,起码他说明他很信任你,那你就帮帮他吧,帮他从过去解脱出来,不然他的日子……就太难熬了。”
邢朗被他这娘家人托付闺女般的口吻打动了几分,缓缓转头看着他,很吃力的笑了笑,道:“你也信我?”
郑蔚澜看他一眼,扭过头道:“我信你,但是我看不上你。”
“……看不上我?”
“嗯,你们警察我都看不上。小念走火入魔了才会一头扎在你身上拔不出来,等他想明白了,他会找个更好的。”
郑蔚澜挑起唇角又看了看邢朗,笑容里有很明显的挑衅。
邢朗无言看他半晌,忽而一笑,冷冷道:“那正好,我也看不上你。”
他终于知道这回见到郑蔚澜,他对郑蔚澜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他没有参与魏恒的过去,但郑蔚澜却一天不落,甚至和魏恒互相扶持走到现在,所以他拿郑蔚澜当情敌。
但是郑蔚澜拿他当亲家,还是那种百般看不上女婿的亲家爹。
郑蔚澜觉得魏恒眼瞎了才会挑中邢朗,他觉得邢朗没有一丁点优点,总是邢朗有百般优点也被‘警察’这一让人厌恶的职业抹杀了。他只承认邢朗身上最直观的一个优点,就是邢朗的身材和长相不算差,叼着烟的样子像个拍色情杂志的男模。
他坚信,魏恒和他在一起,只是走肾,等哪天魏恒走心了,就会弃了他找更好的。
想到这儿,像是报复得逞似的,郑蔚澜冲邢朗笑的愈加挑衅。
邢朗没有多说,只不甘示弱的笑了笑,道:“那就走着瞧吧,你看他除了我,还能找谁。”
说完,邢朗起身朝卫生间方向走去,路过郑蔚澜,还刻意的往郑蔚澜腿上踹了一脚:“别挡路。”
郑蔚澜在后面嘀嘀咕咕的骂他。
卫生间的灯暗着,没人,邢朗从卫生间出来,才发现这套大房子有两个起居室,教小的起居室就在卫生间旁边,转过一条走廊就是。
邢朗朝走廊拐角处露出的灯光走过去,一转弯就看到魏恒坐在落地窗边,背靠着暖橘色的墙,顶上开着泛着青边的灯光,怀里抱着那只缠人的灰色的肥猫。
魏恒靠墙坐着,把猫抱在怀里,一遍遍的温柔的从头抚摸到脊背。他微低着头,目光凝澹,唇角含着一丝凝注的微笑,一缕长发自耳后垂落,被猫用爪子不停的拨动,手腕上还系着那条灰色的丝带。
听到脚步声,魏恒就朝走廊转过头,看到邢朗,先是一笑,然后把猫抱起来,指着邢朗,贴在猫的耳边,笑着说:“你看谁来了,这是谁……”
邢朗看着他这幅样子,心跳空了几拍,然后呼通呼通跳的厉害。他两三步走到魏恒对面,盘腿坐下,把魏恒抱在怀里的猫赶走。
魏恒很不舍的看着徐徐远走的灰色狸花猫,叹道:“哎呀,多可爱。”
邢朗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板着脸问:“我不比它可爱?”
魏恒懒懒的抬起胳膊架在他肩上,看着他很诚实的摇了摇头,越笑越开心:“不,你一点都没有它可爱。”
邢朗看的出来,此时魏恒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由内而外的开心。或许是因为刚才他和郑蔚澜的谈话全部落入魏恒耳中。郑蔚澜和他托底了,他知道了魏恒的过去,而魏恒此时坐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他。
魏恒在等他接受他。
现在他来了,魏恒才安心,所以开心。
邢朗看着他清蔚又灵隽的眉眼,不知不觉的把手搭在他腰间,紧紧的箍着他的腰,道:“刚才我和郑蔚……”
一语未完,魏恒忽然竖起食指点住他的下唇,垂眸看着他温热又干燥的嘴唇,倾身向前,贴在他唇边低声道:“我想接吻。”
“……嗯?”
魏恒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掺了水似的眸子抬起来,清清漾漾的望进他眼睛里,歪头一笑,说:“吻我。”
‘啪’的一声,邢朗拍下墙上的开关,起居室内陷入昏沉沉的黑暗。
第140章 世界尽头
清晨,魏恒被扑在脸上的一道冷气惊醒,睁开眼睛,见窗外雾气袅袅,天幕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感,对面的一栋楼里还零散的亮着灯光,雾里现出的光泛着青色的边,一闪一闪的。像剑客在大雾中拔剑出鞘,上劈下砍,剑光凛凛。
银江的清晨虽美的壮阔,但有些杀气腾腾。
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了,现出窗外的天色,一道风顺着推拉门中间的缝隙吹进来,正好打在魏恒脸上。
魏恒下意识的把被子裹紧,看到邢朗站在落地窗前,正在关推拉门,但是那扇门不知什么原因,总合不严实,中间始终留条缝。
邢朗背对着床铺,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长裤,左手指间夹着一根熄灭了大半的烟头,像是从阳台抽烟回来,却发现推拉门坏了。
推整了几下,门依旧关不上,邢朗把烟头往墙边垃圾桶一扔,转过身用背抵着门,还抬起右脚踩着两条门缝,然后伸长胳膊拿起床头桌子上的手机。
魏恒本来打算醒了,见他去拿手机,想必是在联系这栋房子的主人,于是又阖眼装睡,省去和房主的客套。
“你们家门坏了,门,门坏了,快过来看看。”
邢朗压着嗓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扔下手机往床上看了一眼,魏恒还在阖眼睡着,被子拉的很高,几乎盖住了下半张脸。
他想把衣服穿上,但是这扇门不能离人,离了人就会被风吹开,于是他只好杵在门前堵着门缝,光裸的背贴着冰凉的玻璃,没一会儿就起满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约十分钟后,楚行云下来了,先敲了敲虚掩的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邢朗的造型,又看了看床上还在睡觉的那位,低声笑道:“呦,学习雷锋好榜样。”
把门交给楚行云,邢朗立马从椅背上拿起一件薄薄的低领毛衣套在身上,揣着手打了个哆嗦。
本来他光着膀子在阳台抽烟没觉得有多冷,回到屋里吹着暖气,才觉得被冻瓷实的玻璃像冰块似的贴在皮肤上,真是一番钻心的滋味。
楚行云只来回推了两下,门就好了,把两扇玻璃门往中间一摔,即无奈又鄙夷的看了邢朗一眼。
邢朗虚心求教:“我怎么关不上?”
楚行云扯唇一笑,指了指玻璃门,说:“高级货。”
邢朗:……
楚行云没有给他把嘴炮打回来的机会,解决完问题就走了,一秒钟都没有逗留。
门一关,邢朗就看到魏恒睁开了眼睛,然后把被子拉高蒙着头,躲在里面笑。
邢朗走过去坐在床边,把被子拽下来,问他:“笑什么?”
魏恒很快就不笑了,躺在床上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才翘着唇角摇了摇头。他坐起来靠着床头,把凌乱的头发向后撩去,露出一张眉懒眼倦,目光朦胧的脸,问:“几点了?”
“快七点了。”
魏恒眼睛一睁,精神了一些,又看向窗外:“天怎么还没亮?”
邢朗的目光从他的额头一寸寸往下移,最后停在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露出的两道笔直深刻的锁骨上。他抬手捏住魏恒左边衣襟第三颗纽扣,捏在指腹间揉搓了一会儿,才道:“已经亮了,又是下霜又是起雾,所以亮的不明显。”
魏恒垂眸看着他把玩着自己衬衣纽扣的手,以为他想帮自己系扣子,但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动弹,只是轻轻的揉捏着那颗扣子,于是把他的手推开,自己系好,掀开被子下了床。
窗外的确如邢郎所说,城市高楼间霜雾弥漫,底下街火阑珊。
他站在落地窗往前远眺,发现除了一望无际的雾,什么都看不到。
魏恒身上这件白衬衫不合身,昨晚楚行云替他们找换洗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儿找出这么一件加肥加大的衬衫,穿在身上魏恒很宽绰,里面空荡荡的,衣褶一道叠一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风自动的样子。
邢朗跟过去,靠着玻璃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头发长的真快。”
魏恒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低下头,从肩上撩起一缕头发看了看发尾,道:“有一点。”
他想把头发扎起来,习惯性的从手腕上摸皮筋儿,摸空了才想起他把最后一根皮筋落在了旅馆。
邢朗看出了他的意图,默默的在床尾拿起自己的外套,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色发圈。
还是他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从魏恒头上解下来的那根。
玻璃门内外都结了一层霜,魏恒透过面前的玻璃门看到了两个人的倒影,也看到邢朗手里的那根发圈。
他怔了怔,随80" 人间失守0 ">首页82 页, 即就笑了:“你还留着?”
邢朗站在他身后,咬着发圈,腾出两只手把他的头发全都拢到脑后,梳理了几下,道:“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