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魏恒扎头发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已经重复了几千几万次。绑好头发,他双手按在魏恒肩上,歪头看了看魏恒在玻璃门里的倒影,刚好撞在魏恒眼睛里。
邢朗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把刚给他扎好的头发解开,发圈套在自己手腕上,绕到他面前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还是散着吧,散着更好看。”
魏恒很无奈的瞅他一眼,拉开半扇窗帘,懒懒的侧身倚着玻璃门,顺手拉起窗帘的边沿,斜斜的掩住半边身子,和小半张脸。
窗帘是纯白色的玻璃纱,砂纸里缠了棉花般的质地,堆堆叠叠的厚厚一层,魏恒藏在里面,像是藏在白色的云雾里。
魏恒微低着头,柔软的玻璃纱一圈圈的绕着手指,道:“我担心秦放。”
“……你担心韩斌会对他下手?”
魏恒拧眉想了一会儿,越想越乱,索性摇摇头,道:“我一直都不了解韩斌,可能是他伪装的太好,隐藏的太深,也可能是我的观察力太不敏锐,我没想到他的身份有问题。现在我对他的看法被颠覆了,他在你、我、和秦放面前的伪装也被撕破,你和我无关紧要,因为我们的身份已经脏了。但是秦放不一样,秦放手里有他威胁刘局的证据,而且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算秦放念及旧情不会揭发他,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韩斌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邢朗一阵无言。
虽然早已经认清了韩斌的身份,但是邢朗每次想起韩斌,心里都一阵恶寒。魏恒说的对,韩斌伪装的太好,隐藏的太深,他同样没想到韩斌竟然是‘将军’。
他对韩斌的认知同样被颠覆,他和韩斌认识超过十年,他们在一起查过案,吃过饭,还曾在联合缉毒时睡在一个房间里。经过这些年的交往,他自认为对韩斌有一些了解。但是现在韩斌对于他而言相当于一个陌生人,他一点都不了解韩斌。
邢朗回想过很多次,韩斌到底在什么时候变节,但是他想不起来,韩斌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又似乎从来都不是如此。
韩斌一直没有改变过。
韩斌杀死掉下大桥的年轻人,杀死余海霆,杀死高建德,或许杀死曲兰兰的也是他。仅仅是邢朗所知晓的,韩斌已经背了至少四条人命,而且他很清楚,被韩斌握在手里的人命,远远不止四条。
邢朗又一次想起了蜂巢迷宫深处的囚牢,那些镶在墙上的铁链,散落在棉被里的头绳,被他踩烂的蓝色碎花连衣裙。还有那只趴在他脚背上啃他脚腕的老鼠。
“……你联系过秦放吗?”
魏恒松开窗帘,缠在手指上的玻璃纱一圈圈褪开,他捏了捏有些发红的手指,看着邢朗问道。
邢朗拿出手机,边按边说:“打过两次电话,但是他没接,估计是怕我骂他。”
说着已经播出了秦放的电话。
好在这次秦放接了,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表哥。”
邢朗猛地皱眉,严声道:“你哭什么?”
秦放:“……我给你哭丧吗?!我感冒了,重感冒!”话没说完,撕心裂肺一阵猛咳。
邢朗把手机拿远了,和魏恒对视一眼,用眼神告诉他‘这小子还活着’。
等到秦放不咳了,邢朗才接着说:“前两次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秦放擤了一把鼻涕,病歪歪道:“我怕你骂我。”
邢朗冷笑:“现在不怕了?”
“怕啊,没办法么。”
邢朗正要说话,小腿被魏恒轻轻踢了一脚,他看了看魏恒,沉下一口气,黑着脸问:“那段录像在哪儿?”
秦放沉默了大半晌,再开口时鼻音更重了,说:“在我这里。”说着顿了一顿,似乎躺了下来,声音扁平扁平的,没有生命力和立体感,像摔在墙上的一滩烂泥,冷冷的,软软的,透露出一股意冷心灰的味道。
“韩斌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帮他,也不想害他,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掺和,那段录像我会交给你。等我走了,离开芜津,再也见不到他,他是死是活再也和我无关,我就把录像交给你。”
说着说着,秦放的声音愈加低沉了下去,最终不闻,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再给我两天时间,行吗?”
邢朗刚才打开了免提,秦放的话也落入魏恒耳中,魏恒听完,忽然握住邢朗的手腕,对他点点头。
邢朗便道:“行。”
秦放像捂在棉花里的笑声低低的传了出来:“谢谢你啊,表哥。”
邢朗道:“你刚才说你要离开芜津?去哪?”
“……不知道呢,边走边看吧,出去待一段时间,希望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秦放的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魏恒的某种回忆,魏恒出神了片刻,想对秦放说点什么,又不愿擅自插入他和邢朗之间,只望着邢朗,希望邢朗帮他说出他想说的话。
邢朗貌似知道魏恒想说什么,看着魏恒,对远在芜津的秦放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秦放就笑,越笑越低,直到低的听不见,又静下来沉默了大半晌,‘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窗边的温度有点低,即使隔着窗帘,也有一层寒气扑在身上。
魏恒抱着胳膊,低着头沉思,脑袋里空空的,又沉甸甸的,似乎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走神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邢朗忽然叫了他一声,笑说:“看。”
魏恒抬起头,随着邢朗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邢朗在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热气在冷玻璃上凝聚成一团雾气,邢朗用手指在白雾中画出一颗心,心里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着他的方向。
邢朗转过身面对魏恒,抬起双臂放在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心’,冲着魏恒笑的花枝招展。
魏恒本来正神伤着,此时冷不防被他逗乐,抿唇笑了出来,低下头用手托着额头,笑着说了声:“幼稚。”
邢朗把他拽到怀里,搂住他的腰,眯着眼睛问:“仅仅是幼稚?”
魏恒白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道:“还很无聊。”
邢朗忽然抄起他腿弯,把他扔到床上。
魏恒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就砸在了柔软的床铺里,眼前尚晕眩着,邢朗已经折腰压了下来。
他忙伸手挡在邢朗胸前,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道:“不行。”
邢朗压在他身体上方,双手撑在他耳侧,看到他刚才系上的衬衫扣子因过激的行动而再次撑开,腾出一手把他的衣襟拢在一起,却不把扣子系上,暗声道:“他们已经出门了。”
魏恒还是按住他的胸膛,好商好量的对他说:“不行,外面还有人,而且这是别人家里。”见他眼中热度只增不减,又补上一句:“我胳膊有伤,你忘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所言非虚,郑蔚澜在外面叫门:“我做好早饭了,你们吃不吃?”
说完又呼通呼通捶了几下门。
虽然门已经上锁了,但是魏恒还是怕他把门捶开,忙道:“别敲了,马上就出去。”
门外恢复安静。
“……你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我。”
邢朗单手系上他的扣子,无精打采的垂着眼睛,酸溜溜道。
魏恒眼中含着笑,看了邢朗片刻,在邢朗直起腰正要从他身上下来时,忽然揪住邢朗的毛衣领子把邢朗拽下来,在他唇上重重的亲了一下,道:“待会儿我们出去开房。”
“……算了,你胳膊有伤。”
魏恒脸上静了静,忽然斜着唇角微微一笑,缓缓抬起右腿,膝盖在他胯下来回磨蹭,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邢朗呼吸一窒,随即倒吸一口气,狠狠咬了咬牙,被激怒了似的又把刚才系好的扣子扯开,沉腰吻住魏恒的嘴唇。
郑蔚澜坐在餐厅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魏恒拉开卧室门从一楼东面的客房中走出来,边往这边走,边微低着头扎头发。邢朗走在他身后,迟了他两三步。
房子的主人果然如邢朗所说,已经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只有这些东西吗?”
魏恒走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盘烤好的面包,几个煮好的鸡蛋,还有一盒没开封的牛奶,即简陋又西式,完全不符合他的饮食习惯。唯一能吃的就是一只白瓷盘里盛着的两张刚摊出来的几张薄饼。
郑蔚澜道:“冰箱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估计住在这儿的两个人都不爱做饭。我就找着一点面粉,只够摊两张饼子。”
邢朗在魏恒对面拉开椅子坐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瞄了一眼盘子里焦黄油香的薄面饼,眉毛微微一挑,不仅对郑蔚澜高看了一眼。
他很清楚魏恒不喜欢吃西式的早餐,正要给魏恒递饼子,就见郑蔚澜连盘端起放在魏恒面前,还关怀道:“你吃这个吧,趁热。”
魏恒正在剥鸡蛋壳,闻言只淡淡的往盘子里瞅了一眼,什么表示都没有。貌似对他的照拂已经习以为常。
邢朗眼角一抽,从眼角飞出一道冷光朝郑蔚澜斜刺过去,刚才因为几张饼子对郑蔚澜生出的几分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不满的就是郑蔚澜对魏恒的这种态度。
他和之前的和海棠,还有和海棠之前的女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对女朋友接受异性善意的关怀都由内而外的表现的很理性,很大度,唯独到了魏恒这里,他承认他变得特别心窄,窄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体贴魏恒、关怀魏恒、照顾魏恒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他‘分内’的事,不需要旁人来帮他分担他的义务,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直以来秘密陪伴在魏恒身边的人。
邢朗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坐在斜对面,魏恒旁边的郑蔚澜,打心眼里吃不下饭。
魏恒不知道他心里正在打饥荒,静悄悄的剥了一个滚圆白嫩的鸡蛋,放在邢朗面前的碟子里,末了看到玉白色的蛋清上沾了芝麻粒儿大小的一块鸡蛋壳,又细心的把那块鸡蛋壳捏掉。
邢朗顿时好受多了,刚才心里堵的跟早高峰二环堵车似的,现在犹如一阵清风如窍,通体舒畅。
魏恒又拿起一个鸡蛋,接着剥鸡蛋壳,拨到中间用小指勾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无意间一抬眼,看到邢朗眼睛直勾勾,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他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和邢朗四目相对,用眼神和他交流了片刻。
他本以为邢朗有话跟他说,但是看着邢朗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邢朗的眼神有所变化,只孜孜不倦的朝自己递来温柔脉脉的眼风。
当着郑蔚澜,魏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默默的红了。他朝邢朗使眼色,让他好好吃饭,别腻腻歪歪的,但是邢朗看不到似的,一个劲儿盯着他猛瞧,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魏恒把手里鸡蛋放进盘子,忽然倾身向前,朝邢朗靠近,仰起头向邢朗的眼睛里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邢朗猛地眨了几下眼睛,仿佛被那阵风吹迷了,整个人有些飘飘然起来,又看着魏恒发了一会儿怔,像是被一阵妖风哄搓进了妖精的洞府。
魏恒只管低头笑,嘴唇紧抿着不肯笑出声,又拿起剥到一半的鸡蛋接着剥壳。
“醒了吗?”
魏恒笑着问。
邢朗捂着心口趴在餐桌上唉声叹气了一会儿,闷声道:“没醒。”
魏恒很快剥好了两个鸡蛋,放在盘子里,把盘子往中间一推,擦了擦手,单手拖着下颏,看着邢朗笑道:“那怎么办呢”
邢朗抬头看着他,下巴磕在桌面上,右手朝他伸过去,摊开手,掌心朝上。
魏恒低眸看着他右手掌心虎口位置一道发黄的枪茧,先垂着指尖从他的虎口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缓缓摸到生命线的尽头,来回划了好几圈,才合掌握住他的手。
邢朗看的真切,刚才魏恒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他本以为魏恒写的是他名字里的‘朗’字,但是魏恒写到月字旁的时候,指尖停了一瞬,本该直下的一划忽然向里折了一道,倒像个‘郎’。
邢朗坐直了,右手握住他的手,又拿左手盖住,生怕他跑了似的,看着他问:“什么郎?”
魏恒竖起右手挡着脸,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暗里使劲儿想抽回自己的手,奈何邢朗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神热切的盯着他。
魏恒便稍稍转过头,避开他目光,只拿眼风瞄他,微微笑着,嘴唇一动一翕,微乎其微低不可闻的说了几个字。
魏恒说话了,但是没出声。邢朗辨认魏恒唇形,看出魏恒似乎在念他的名字,又觉得不对,他的姓发音时的唇形应该很平静,但是魏恒在念第一个字的时候却是唇角往后微微一拉,像是笑了一下。
邢朗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忽然,他恍然大悟。
魏恒第一个字念的不是‘邢’,而是‘情’,这两个字发音太像,只有微乎其微的差别,若不是他观察的太过细致,还当真会理解错误。
也就是说,魏恒刚才说的不是‘邢朗’,而是‘情郎’。
邢朗疯了似的在魏恒手背上用力亲了一下,松开魏恒的手,开怀大笑着站起身,在房子里乱看,边看边笑:“那两只猫呢?哟,在架子上啊,过来过来,叔叔喂你们吃饭!”
郑蔚澜瞠目结舌的看了看邢朗蹲在落地窗前喂猫的背影,问魏恒:“他怎么了?中邪了?”
魏恒低咳一声,淡淡道:“没事,可能是吃多了。”
吃完饭,魏恒回房换了一套衣服出来,看到邢朗还坐在地毯上喂猫,手里抓着一把猫粮,灰色狸花猫吃下去一点,他就添一点,小食盆儿始终冒尖满。
魏恒忙赶过去把食盆儿里的猫粮倒了一半出来,埋怨邢朗:“你想把它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