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那种可怕的头疼又发作了,他抖如筛糠,开始幻视,幻听,满眼都是晃动的人影,满耳都是尖利的噪音。谢岚山用双手摁住即将爆裂的头颅,然后从肺腑深处往外嘶吼,发出一种可怕的、绝望的、完全非人类的啸哭声。
然后他就抄起了柜子上的那把水果刀,奋力将陶军撞在墙上,用刀抵住了他的脖子。他眼眶血红,神态狰狞,徒劳地进行最后的反抗:“你快说你是骗我的!你快说我爸是个好人!”
陶龙跃在这个时候带着人冲上了阁楼。他为眼前的景象震惊,立即鸣枪示警。一声剧烈的爆鸣之后,他对谢岚山粗声吼道:“谢岚山,把刀放下!”
“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你爸是个肮脏的骗子……”谢岚山朝陶龙跃转了转脸,手中雪亮的刀刃反倒更用力地贴紧了陶军,在他脖子上拉出一线血淋淋的口子,“他骗我,骗你,骗了所有人——”
“砰”一声,枪响了。
陶龙跃确实没想过伤害谢岚山,但也不能任由对方对自己亲爹下手,所以他当机立断决定开枪,不打要害,只擦皮肉。
然而如此近距离的射击,即使子弹只是从肩膀擦过,高温还是灼烂了谢岚山的衬衫,强大的冲量扯掉了他一大片皮肉,几乎见骨。
手中尖刀落地,手臂与胸腔剧烈的震动险些令他站立不稳,吐出一口血来。谢岚山捂着血流如注的肩膀,满嘴甜腻的腥味,一脸震惊地望着陶龙跃,似乎也没想到对方会向自己开枪。
他犹记得自己如何刨掉了十个指甲,将这个男孩从地震的废墟中拯救出来,对方哭咧咧地发着誓,要当他一辈子的好兄弟。
很快,他就意识到,这不过是些储存于大脑皮质间的记忆罢了,不属于他的记忆。
黑洞洞的枪口一齐对着自己,谢岚山放开了陶军,用血淋淋的手擦了一把脸,然后就这么静静注视陶龙跃,注视所有人。
他方才眼神疯得彻底,此刻却静得异样,令人不寒而栗。
打从知道这个荒谬的手术开始,他就拼命守着那道善的底线。人是带着原罪出生的。宗教说人一出生便与神隔绝,达尔文说适者生存,一颗精子只有厮杀过万千同胞,才能获得脱离母胎的机会,所以人性复49" 在黑暗中0 ">首页51 页, 杂阴暗,向上的攀登如此艰难,向下的坠落却异常容易,所以他的这种坚守非常辛苦,非常痛苦。
然而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当谢岚山太痛苦了,当个好人太痛苦了,而当自己不再坚守那道虚无缥缈的底线,所有的痛苦都须臾随之消解了。
这种如溺毙般极致的痛苦之后,他感到自己挣脱了母亲的脐带与羊水,焕然重生。
片刻的对视中,陶龙跃发现这个男人不仅神态变了,甚至整个人都变了。谢岚山的眼神渐渐清晰起来,妖娆起来,眉眼含着情又留着笑,魅惑得与原来完全判若两人。
“陶队长,各位警官,你们是要找叶深吗?”谢岚山举起染血的双手,明明是投降的姿势,却优雅得好像在舞台之上准备向观众谢幕。
不待愕然的众人给出答案,他微笑着说,“我就是。”
第149章 善恶的灰度(6)
人在泰国的沈流飞并不知道汉海市已经波云诡谲变了天,他没在这成堆的女性尸骸中找到母亲失踪的线索,却另有一个惊人的发现。
一具女性尸体里找到的身份证件显示她的姓名是卓甜,经过尸骨DNA检测,证明就是卓甜本人。
为了追查叶深,沈流飞通过各种渠道提炼他的信息,因此也对卓甜的案子了若指掌。资料显示,卓甜报案当天夜里,叶深就被警方逮捕了。他的卧室里收藏着一块从女孩身上剥下来的皮肤,客厅乃至浴室里也到处都是女孩的血,然而警方掘地三尺,找遍了叶深的住处乃至整座城市,却始终没有找到女孩的尸体。
叶深对自己杀人的事实供认不讳,一并坦承了十多年前的那桩灭门惨案,却对关键信息拒不吐实,包括沈母在内的两位女性的尸首至今不知被他藏在了哪里。
如今,案发当晚就失踪的卓甜竟出现在了远隔万里之外的金三角,又被抛尸于人蛇集团的“万人坑”中。沈流飞立即有了个大胆的猜想,叶深并没有杀死卓甜,而是因为某种原因制造了凶案现场并甘愿认罪,卓甜的失踪兴许跟唐小茉的情况一样,是身陷人蛇集团无法脱身,最后被虐待死亡又弃尸了。
这个念头一旦扎根便疯似地生长,简直令沈流飞兴奋不已,一张万年不变的一张冰山脸孔竟也随之起了波澜。因为他意识到,既然卓甜的案子出现重大转机,多年前自家的那场灭门惨案,兴许也另有隐情。
已经听闻了凌云出事的消息,沈流飞在追查母亲旧案线索的同时,也不忘调查凌云失踪的真相。只不过,一个人在他国的领土上私自开展调查不太容易,何况他在国内也只是外聘的专家。也亏得颂萨以警察身份帮忙,时不时透露些案件进展,替他诸多联系。
直到悬赏征集线索的消息铺天盖地,有个出租司机看见消息到警局报案,说自己当日其实接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半路下了车,而另一个立即神色大变,嘱咐他跟踪上去。
侦破了震惊世界的渔奴大案,还揭露出警队内部与毒枭勾结多年的丑闻,泰国警方上下都被狠狠打了脸,正是郁结难舒。所以办理蓝狐队员失踪的案子明显不够上心,潦草问些问题就让人走了,也就颂萨听闻之后,立即通知了沈流飞。
不是蓝狐队员,就不能堂而皇之地在泰国警局里办案,颂萨悄悄联系了那个司机,约他私下与沈流飞见个面。
沈老师一支铅笔,就通过司机口述,将另一个年轻人的形象落定在了画纸之上——
不出意料之外,就是蓝狐的代队长池晋。
只有司机的一面之词还不足以洗刷冤屈,揭露真相,他跟颂萨对视一眼,然后询问对方:“能不能带我们去那个年轻人下车的地方看看?”
由司机开车,循着记忆上路。颂萨也要求跟他们一起去,还特意带上了自己一个徒弟。
去时时间还早,气候也好。天碧蓝,草靛青,泰国山区的景色清新如画,从车上望出去,山间三三两两缀着一些古老的庙宇与原始的泰式草屋,鲜花跟海边的俯拾即是。
老警察颂萨对凌云的失踪颇感自责,一路都唉声叹气:“要不是我请蓝狐队员留下,他们现在肯定已经回中国了,那些被拐卖的少女与奴工不会得救,这位蓝狐队员也不会失踪……”
沈流飞沉默凝视窗外,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旧案一有进展,他立即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到他的身边。然而凌云失踪,又有叶深这层人人闻之骇然的干系,他深知谢岚山此刻在国内必然遭到了多方诘难,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被怀疑的对象,自己不能不为他的清白付出努力。
外头天色渐暗,司机师傅收了大笔现金,耐心地叼着烟,候着。沈流飞与颂萨摸查到了那间木屋,推门而入,小心勘查现场。沈流飞发现木质地板上隐有几处血迹,虽然明显经过了清洗擦拭,但那斑斑点点的暗红已经渗透木纹里去了。
沈流飞戴着手套轻摸那些痕迹,眉头蹙得紧了些,他担心凌云已经凶多吉少了。
颂萨忙着取证拍照,沈流飞正寻思着如何尽快洗清谢岚山的嫌疑,忽听见屋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车队的声音,在人烟稀少的山间听来尤其刺耳。
糟了!他暗呼一声,这地方偏僻,又不是颂萨他们警局的辖区。考虑到泰国警方的办事效率,怕是经过层层汇报批示之后,凌云早就已经陈尸荒野了。
所以颂萨也就带了个身为警察的徒弟一起来,尽管他们都带着枪,也是敌众我寡。
“赶紧请求支援!”沈流飞冲颂萨喊了一声,便带着他一起跑了出去,跑向停车在旁的司机:“快上车!”
司机不明就里,想当然地要坐驾驶座,却又听对方冷声道:“我来开。”
四个人刚坐进车里,三辆车就已经逼至眼前了,为首的是辆黑色悍马,沈流飞一眼就看见了副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
男人直眉深眼,非常俊朗,但脸上有一些烧伤的疤痕,脸部肌肉因一个挑嘴怪笑微微颤动。他的一双眼睛空空如也,只有嗜杀的血腥气息满当当地溢出来。
对方可能在这一路上安排了不为人察觉的岗哨,也可能在他决定留下调查时就盯上了他,甚至可能更早就注意到了自己。沈流飞没有见过金三角最帅毒枭的照片,也不稀得去查查对方的资料,但却在与对方四目相对的瞬间就将他认了出来——这个男人就是谢岚山的梦魇,穆昆。
两个男人都眯了眼睛,如血腥厮杀前的兽类彼此默然凝视,十数秒后,沈流飞脚踩油门,原地掉头,疾驰而去。
穆昆嗷一声怪叫,嘶吼着:“追上去!撞死他!”
他身后跟着的两辆轿跑启动速度更快,待他一声令下,便如离弦箭般冲了出去。一先一后地追赶着沈流飞,试图超前之后恶意别车,把他撞下山路。
颂萨已经报了警,也不知警方支援何时能到,只能干坐在副驾驶座上听着耳畔风声呼啸。三辆车的车速都不断提升,一辆丰田出租在多弯道的山路上急速前进,轮毂与地面时不时要亲密接触,溅出火星无数。
角逐异常激烈,老警察肾上腺素飙飞,差点没把心肝脾胃一并吐出来。他实在没想到这位沈老师外表斯文优雅,横看竖看都是手不缚鸡的艺术家,居然驾车风格这么狂野。
后头紧追不舍的一辆车,驾驶者的车技显然逊他一筹,跟着他急打方向之后居然失控,当场侧滑翻车。
还没正面较量就已经损兵折将,又见另一辆车认了怂,明显降了速,穆昆恼透了,从悍马后座端起一架步枪就对着丰田车就射击。
穆昆枪法不错,几枪射空之后,就射爆了丰田的后轮。一阵猛烈摇晃,险些同样发生危险侧翻,亏得沈流飞强行稳住车身,缺了个轮子勉强前行,仍不肯减速或停下。
穆昆接着射击,坐在丰田后排的司机就被爆了头,红红白白的脑花子都溅到车前的挡风玻璃上了。
颂萨与他徒弟赶紧回头,掏枪还击,子弹打得也够准,把另一辆轿跑的前轮打爆了。这车的方向立时跑偏,不但自己撞停了自己,还横在了悍马之前,恰恰好好地挡住了穆昆的去路。
眼见丰田车愈行愈远,就快超出步枪的射程,穆昆大骂一声,又从车后座端出一个小型火箭筒。
到底这地方不是金三角,闹那么大不但容易惹出事端,何况这些武器储备是要对方关诺钦残留的部下的。手下想拦他,但被他一嘴巴子抽得流了血。穆昆双眼血红,几近发了疯,非要今天就杀了沈流飞不可。
沈流飞从车后视镜看见那个疯子扛出了火箭筒,微微瞠目一惊,在对方开火之前,他只能急打方向盘避让。
轰然一声巨响,火箭弹把大块山体炸得塌了方,丰田在烈焰之中翻出了山路。
第150章 太阳背后一道门(1)
肩上的枪伤缝合后,谢岚山就关进了市局的拘留室内。这事情还是太玄妙,上头还要开会,还要开会复开会,再决定究竟怎么处置他。
5平米的单人间,冷白的灯光,头顶的监控不遗一处,他的对门还有个“邻居”。一个常贩常吸的瘾君子,一个偷鸡摸狗的小流氓,最近又犯了点事,被小梁逮来进行“素质教育”的。拘留室目前就他俩,男人估计一个人关着挺乏味,刚见谢岚山被押进来时,就跟搭着伴儿似的兴奋。公安人员前脚出去,后脚他就想跟他套近乎,可对方从头到尾没搭理过一声。
谢岚山默默靠坐在墙角边,寡着一张苍白的脸,眼不眨人不动,仿佛灵魂早已脱离躯体。他维持这个不言不动的姿势已经很久了,久到化作了一尊白釉瓷塑的菩萨,只是眉眼带着血淋淋的煞气。
男人估摸三十岁左右,比谢岚山看着矮点、壮点,平头大眼,长得挺精神,就是眼角往下耷拉,显得眼睛不够亮。憋不住一室寂静,他把脸挤向了两根铁栅栏之间,主动向谢岚山介绍起自己:“哎,新来的,我叫臧一丰,你叫什么?”
谢岚山没搭理他,阖起眼睛养神。他听见远处隐隐传来的音乐钟声,每天六点准时响起。据说是附近的百货闹鬼,风水师说只有在这个点放这种音乐才能化解煞气。谢岚山对这音乐钟声感到亲切,因为若无大案子,每当这钟声响起,就到了他们下班的时候。
那人又热情说话,把脸凑向:“你看着挺结实啊,干哪行的?不会跟我一样,也是街上混的吧。”
谢岚山还是没回答。他知道再过五分钟,一辆785公交车会驶进站台,那司机开车风格跟赶着投胎似的,回回都得在进站前急刹才停得下来;而200米远的一所国际小学里,一群小学生会像一大群寻着蜜的蜂,嗡嗡涌出校园。市局里的一砖一瓦,市局外的一草一木,他都太熟悉了。
市局的拘留室不用穿那黄马甲,谢岚山穿的还是自己的白衬衣,领口敞得低,长发又有些凌乱,瞧来很有几分颓唐。从对方的角度,能看见他修长有力的脖颈与隐隐露出的胸前肌肉,臧一丰盯着谢岚山的眼睛有点发直,跟没见过漂亮男人似的,就差没咽唾沫了。
打量半晌之后他作出一个判断,于是锲而不舍,连声追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啊?瞧着没结婚啊,女朋友肯定有吧?”
一声“女朋友”才把谢岚山的魂儿唤了回来,他冷不防睁开眼睛,转头看着对方。
时间在对视间仿佛静止了那么几秒,臧一丰吓了一跳,这人的眼神又阴又冷,活像杀过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