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东河疑惑:“不懂。”
但很快他又添上了一句:“难道又是老教主昔年的仇家?”
不怪他这个反应。当年的云孤雁实在是悍极,为了娶蓝夫人,跟原本定下婚约的玉林堂林家翻脸,在江湖上闹了一波;为了救云长流四处搜罗解毒之法,逼急了什么强取豪夺、坑蒙拐骗都不在话下,又闹了一波。
现在这位算是消停了,钻进烟云宫里什么事也不管。可是当年惹的那一屁股债还欠着——而且,连老教主自己也搞不太清究竟欠了多少。
以至于烛阴教中人有个心照不宣的共识,那些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烛阴教仇家,十有八九都是老教主当年揍过的。
……或者阴过的。
“差不多吧。”关无绝一叹,站起来的时候顺便揉了一把火儿的脑袋,“这事说来话长,教里知道的人也没几个。我就长话短说了,话说当年我们云老教主……”
萧东河被他这么神秘兮兮的语气钓的也有点好奇,忙追问:“老教主怎么?”
关无绝颇为惆怅地道:“——偷了端木家的孩子。”
“……”
萧东河足足愣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哈!?”
“不是,我……你等等?”
“偷……孩子?老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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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炸的左使大人混乱不堪,什么偷孩子?偷什么孩子?
是……是他想的那种偷孩子吗!
他一瞬间脑子里掠过万千乱七八糟的念头,但是又没那个胆子把这些场景与烟云宫里那位联系起来。最终萧东河拍了拍脑门,“你还是长话长说吧成不成?”
“成啊。”关无绝洒然地一挑眉,“就是说……当年老教主为了给少主——也就是如今咱的好教主治病,把我养父那老不死的请出了山,最终选择用取药人血的法子缓解毒素。”
萧东河催促道:“没错,然后呢?”
“药人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萧左使。”关无绝慢悠悠地说着,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火儿的耳朵。那马也是真亲近主人,被他这么玩着躲也不躲一下,反倒开心地去蹭主人的手掌。
“药人需要从小培养,六七岁左右的孩子,每日大量服用特制的烈性药物,本就对身体负荷极大。少主的毒又要求他们隔三差五地被割腕取血,甚至是被刺穿心腔取心头精血,这很难熬的。”
“当时我家那疯老头子弄死了少说得有十几个孩子,几个侥幸没死的也差不多废了。他就跟老教主说,他需要一个体质强健的小孩,最好还是自幼习武的那种——比如端木世家的孩子,自幼食药膳、沐药浴,还有上等的内功心法修炼,这种就很不错。”
关无绝摸了摸下巴,很佩服地感慨道:“据说老教主当时把头那么一点,半个月之后,端木家主的小儿子就被绑进了烛阴教。”
萧东河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心道不愧是老教主……果然神人也。
他又问:“后来呢?”
关无绝淡淡道:“没后来了,那个小孩儿被用了几次,死了。”
“……死了?”萧东河向红袍护法投去极度狐疑的眼神。
他很清楚关无绝这个人,看着无拘无束自在随性,其实心思重的很。一旦遇上不想说实话的时候,就七分真掺上三分假地糊弄人,基本上是谁也摸不清。
萧东河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关无绝带回来那个温顺的药人,暗道那不会就是端木家的小公子吧;又想想,觉得实在不可能,那么个身份的人物,哪儿能轻易就流放到分舵去?
关无绝“嗯哼”地一声,“其实这事儿以前算是个秘辛,端木家主一直以为自己的小儿子是在一场意外中早夭而亡。不过如今……这个秘密,被人泄露出去了,万慈山庄正在追查这件事情。”
说着说着,护法的语气骤然阴狠起来。咬牙切齿地按上腰间的佩剑,冷笑着自言自语:“真是要命,偏偏在这种麻烦时候……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
他的五官天生线条锋利,真正怒起来时从眼角眉梢都带上了凛寒的杀机,就像一把精美而危险的刀刃。
萧东河毫不怀疑关无绝未出口的话是“要是让我找到泄密的龟孙子一定生剥活剐了他”。他无奈地去把好友的手从剑上扒拉下来,劝道:“好了好了,我大概明白你去干什么了。我可得劝你一句,带伤奔波可是大忌。这可不比分舵,你要是在外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谁也救不回来……”
“这不碍事,我有分寸。”关无绝冲左使微微一笑,“要不咱俩打一场比比?”
“去你的。”萧东河翻了个白眼给他,“你就造吧,总有一天报应到头上来。”
关无绝轻松自若:“不急不急,到了再说。”
这人倔成这样子,萧东河也拿他没办法。左使长叹了一口气:“得,不说别的了。万慈山庄离咱这儿可距离不近,快要到年关了,你跑这一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我看你还是去跟教主道别一声才好。”
关无绝立刻又转过去抱他的马,把脸贴在火儿的脖侧,闷声道:“去什么去。教主现在一见我就为难,话都不会说了,最后还不得我来哄。我何必再上赶着叫他心里添堵……”
只是他这句话说到一半,语气里的坚定又消去了些。似乎自己也在犹豫不定。
萧东河哪里听不出来,无奈地拍了拍他:“去吧。你这么一言不发地走人了,才是给教主心里添堵呢。”
关无绝把玩着火儿头顶一撮鬃毛,有些不自在地别开眼。
好半天,他才状若无意地道:“……也是。总不好让教主误会我这个四方护法弃教叛逃,再给我罪加一等。”
这话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借口了。哪怕全烛阴教的人都信了他关无绝会背叛,云长流也是不可能信的。
说到底还是自己放不下,想着要干干净净一刀两断,却又忍不住藕断丝连。既然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总还是愿意珍惜些,能再贪一刻是一刻,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毕竟,“来日方长”这四个字,于他和云长流之间,已经不适用了。
关无绝便自暴自弃地想,大不了不跟教主见面,就远远地瞧他一眼,再托温枫传句话也就是了。
……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当关无绝真的来到养心殿前的时候,没见着云长流和温枫,倒是看见了另两位熟人。
“真是没想到呢,一个卑贱的药人居然也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天。怎么,居然敢在本小姐面前恃宠而骄吗?”
曲折的回廊一角,云婵娟一只手叉着细细的腰肢,藕粉色的裙摆款款摇曳,眉间的花钿点出一派妩媚风情。
阿苦被她逼的后退,背后已经抵上了白石雕刻的栏杆,仍旧恭顺地垂首道:“小姐息怒,阿苦不敢。”
“不敢?”云婵娟柳眉倒竖,娇气地哼道,“本小姐方才问你话,你一个低贱的奴才,居然敢以‘我’自称,这还叫不敢吗?”
阿苦将嘴唇抿得很紧,秀气的面庞低垂,“是教主已经将我的药人奴籍除去,不许阿苦以‘奴’自称,望小姐明鉴……”
这倒是叫云婵娟惊讶了一下,凑近了一步打量他,“哦,除了奴籍啊。看来教主哥哥对你还是挺上心的么……”
阿苦低头不语。
看他这样子,云婵娟就嘻嘻地笑了起来。娇媚的少女高傲地仰起头,看着阿苦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可以随意逗弄的小猫咪:“——可是那又怎么样?在这神烈山息风城里,本小姐说谁有罪,谁就有罪!”
“你,给我掌嘴。本小姐要听个响儿。”
第18章 扬之水(2)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让阿苦如坠冰窟。
他忍不住露出哀求的眼神:“小姐……”
云婵娟笑吟吟道:“快点。不然本小姐就去告诉教主哥哥,说你对我不敬……哎呀,你觉得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他的亲妹妹?”
阿苦面色苍白,冷汗涔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婵娟小姐是教主唯一的妹子,而他不过一介卑微的药人,这如何能比得?说到底,他是个奴命,因主子的一句话驱逐甚至处死一个奴仆,那难道不是再寻常合理不过的事?
见阿苦已经完全被吓住,云婵娟暗自爽快。她忽然调皮地一眨眼,用手在自己发髻上抓了几把,弄得金钗委顿发丝凌乱, “或者我可以对哥哥说,你欺辱我,对我动手动脚……”
紧接着,玉手贴上衣襟,大有一言不合就撕开的架势,“这么一来,你觉得你还能在教里呆几个时辰?”
“小姐!?”阿苦惊惧已极。他身份低下,在分舵受人欺辱刁难并不是罕见的事。只是此刻却牵扯到他在息风城的去留,不由得他不心魂欲碎,双膝一弯就想跪下,“别,求您……”
“——小姐。”
忽然插入的清朗声音,让趾高气昂的小姐脸色猛地黑沉下来。
云婵娟恨恨地转过头,果然看见那一袭令她日夜憎恶的墨梅红袍。十几步远处,关无绝背后倚着白石雕栏,双臂横抱在胸前,是一个很自在闲适的姿势,似笑非笑地挑眉道,“怎么,小姐欺负我这个四方护法还不够尽兴,连这样一个药人也要吓唬么?”
“哟,刚刚没听见他说吗?”美貌的少女回以一个冷笑,猛地伸手将阿苦拽的一个踉跄,不顾他的惊呼强硬地揪着人往关无绝那边走过去,“这位公子现在可不是药人了,他是烛阴教主的新宠呐。”
其实关无绝说的一点儿也没错。她本来只是一时起兴,想吓唬吓唬这个新来的“教主哥哥的旧情人”。
然而,就是这种随便玩玩寻个快活的心态,却在看到害死亲兄的仇人的这一刻转为了刻骨的痛恨,让云婵娟浑身的血都沸腾起热意来。
她走到关无绝身前,将阿苦大力往他面前一推,“喂,姓关的。我刚刚问了这个药人一个问题,现在本小姐觉得不好玩了。我要换一个更有趣的问题,你来答!”
“你说……教主哥哥是更疼你呢,还是更疼这个奴才?”
关无绝答的毫不迟疑,快的像是没过脑子话就从嘴里出来了:“教主自然是喜欢阿苦,这是他曾经亲口对我说的,还能有假么。”
“噢……”少女讥讽地勾着唇角,漂亮的剪水眸眨呀眨的,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故作天真的恶毒。
“那你说,如果教主哥哥看见你欺负这个家伙,会不会再拿碎骨鞭打你呀?”
话音未落,云婵娟忽然将袖一抖,一柄镶了红玛瑙的精致短剑便滑落在少女的素手间。没有半点停歇,短剑无声地出了鞘,阳光在刃尖滚过一抹刺眼的亮光,带着杀气直直地逼向毫无防备的阿苦。
“——!”关无绝只道云婵娟针对记恨的是自己,却没想到她对阿苦发难。千钧一发之际,他眼疾手快地扯住阿苦的肩膀往后猛地一带,剑锋擦着阿苦的下巴尖儿过去,留下一小道血痕。
下一刻,关无绝反手使力一托,将阿苦整个人甩出了栏杆外头。
“啊……!”曾经的小药人心腔本就有伤,这一下背后结结实实地撞上硬石的地砖,只哀哀地发出一声痛极了的呜咽,就蜷起来不能动了。
“小姐!凡事有度,你过了。”
关无绝神色沉寒地吐字,他顾不得去看阿苦,正欲上前先动手将云婵娟的剑给卸下来。却不料云婵娟把短剑往衣袖里一收,瞬息间换上了一副愤愤不平的面孔,指着他大声叫起来:
“关无绝!你害死我丹景哥不够,现在还要害长流哥哥好容易找回来的心上人,还想对本小姐动手!?我看你真是活腻了!”
关无绝的动作猝然一顿。
他若有所觉地回头。
隔着曲折的回廊间矗立的柱子与栏杆,关无绝看见云长流颀长清逸的身影。
教主面容淡漠无波,凉冰似的目光却凝在他的身上一动不动。
护法心里明镜似的,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从云长流那个角度看不见云婵娟拿着短剑的身影,看见他把阿苦甩出去的这一幕倒是绰绰有余。这位婵娟小姐也不知道是从哪家的江湖话本子里学会的低劣伎俩。别说,这离间计用出来倒还有模有样。
两三个呼吸的对视后,云长流将视线从关无绝身上移开,将雪白的宽袖一拂负于身后,径直向这方走来。
“长流哥哥!”云婵娟捏着时机扑出来,层叠的柔柔裙角飞扬得像一只粉蝶。她方才恐吓阿苦时弄散的发髻并未整理,又这么一副楚楚可怜的声调,真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你知不知道,刚刚——”
云长流将手一抬,止住了妹妹的话语,淡声道:“不必,本座全都看见了。”
他已然走到这边,却先低下身去将阿苦扶抱起来,略忧地蹙眉低声问他:“还好么?疼的厉害?”
“教、教主!”阿苦哪里敢让教主扶他,急忙抓着身边的雕栏站起身。他无措地回了一下头,看见云婵娟从一个云长流看不见的角度冲他摇了摇食指,威胁地做出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
——敢说实话,你就死定了。
阿苦艰涩地吞咽了一下,瞬间脑子里嗡嗡一片。
他实在怕极了小姐会记恨上他,叫他在总教里再无容身之地;可他更不愿忘恩负义,昧着良心欺骗教主。
然而云长流却轻轻拍了一下阿苦的肩膀,仿佛看穿了他内心中的全数恐惧和无助,平静地道:“你也不必说话。”
随即云长流站起身来,望向他的护法。
教主往前迈了一步,低声问:“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