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微弱的一声里气流居多,其实根本听不出音色,可关捷立刻就认出来了,给他当垫背的人是路荣行,因为他在对方的指头上摸到了老茧。
没容他多想,路荣行出现的时机有多像神兵天降,询问声突然从背后响起,关捷搭腔似的“嗯”了一声,注意力才回到脸上去。
眼睛长在眼眶里,自然状态下只能看见对面的事物,关捷后怕地眨了两下,感觉眼睛没什么异样,只有左边的眼角上有点刺痛。
“眼睛没事,你呢?”他一边答话,一边顺着路荣行的推力,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
路荣行也没什么事,顶多就是隔夜可能会多出两块淤青的程度。
闻言他松了口气,可等被拉扯着坐起来面对面,立刻又被唬得虚惊了一场,因为关捷的左边外眼角上挂着一道三四厘米长的血流。
不过惊险也幸运的是,被指甲刮出来的破口刚好在他的眼角外面,之所以会显得像是伤到了眼睛,是因为血顺着眼角沁到了眼睑上。
关敏在车上磕破了膝盖,伤得怎么样她没撩裤子看,但关捷问她的时候,她也说她没事。
三人仓促地互相问了状况,拉的拉、起的起,痛也不说痛。
杨咏彬那边却是另一个画风,他气得脸色发青,沾屎带水地从沟里爬起来,臭得发夹都没敢拉他。
沟里有堆外干内稀的牛粪,是今年路过此地的老牛,挥了挥尾巴留下的。
杨咏彬的人品比较好,下去用校服的腰部位置滚了一圈,闻到臭味低头去看,自己都被自己恶心出了一口酸水。
他狼狈至极地爬上来,有生以来没这么脏过,呕得一时都不知道手上该怎么办,但心意很明确,在各路指点和嘲笑里,恨不得拿刀剁了关捷。
他一手捂着还在流血的鼻子,眼神阴郁地勾了下嘴角,接着将脸转向右边,对着人群方向,露在手背上面的眉眼里透着痛苦:“老师,我……我的鼻梁骨好像断了。”
关捷这边才把他姐扶起来,听见这话目光忍不住虚了一下,之前他好像是听到什么断了。
打人和把人打残,在他的观念里区别还是巨大的,前面是痛打狗比匹夫有责,后面的就是犯法了。
如果杨咏彬的鼻梁骨真的断了……关捷脑子里闪电般拼接着逻辑线,感觉自己离被李爱黎生气地打断腿也不远了。
路荣行是看客心态,哪里有动静就看哪。
他循着杨咏彬的视线,看见右边的人群缺口里来了个刹车滑行的男老师,穿的是潮阳的校服,看起来有点严肃。
关敏跟他的弟弟心有灵犀,听见那句话,怨气、不甘一瞬间就被吓退了一半,脑中有点惶恐地浮起了一件事,赔偿。
杨咏彬是个垃圾,但他说得没错,她就是普通,就是穷,所以人穷志短,对上钱的事她就秒怂。
人是关捷打的,旁边的人都看见了,即使是杨咏彬骗了她,到了老师那里,左右不过一句有事说事,先动手的人就是没道理。
这念头让关敏有点心灰意冷。
她在心里问自己,被劈腿就劈了吧,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当这个得理不饶人的正牌女友?
除了一连串刺耳的话,和连累弟弟打架的嫌疑,她又得到了什么呢?
在关敏自我否定的时间里,本校的老师已经撑好自行车,下来就打了个电话,让谁派车到这儿来接,打完他径直走向了杨咏彬。
“跑个步居然把鼻梁跑断了,你们也是可以得很!手拿开,我看看。”
他的口鼻上血糊了一片,老师也没有透视眼,只看出血没流了,让周围有纸巾的人贡献了两张爱心。
发夹跑出去取了纸,回来隔着半米递给杨咏彬。
这距离让杨咏彬感觉到了嫌弃,他不高兴地皱了下眉毛,先小心地划拉着拉链躲避牛粪,脱掉校服外套扔在了地上,这才去接纸巾。
老师看他擦上了鼻血,看见还有外校的掺和,脸色黑如锅底地说:“谁动手打的你?”
杨咏彬指了下关捷:“他。”
老师于是盯住了关捷,视线在他还有血印子的眼角顿了一瞬:“你为什么要打他?”
关捷刚刚还在怕李爱黎削他的人,这一秒看见杨咏彬的样子又来气,刚想说“因为他骂我姐”,一道来自与近处人群的女声先打断了他。
“老师,是你们学校的那个男生先动的手。”
关捷和路荣行都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但是语气莫名别扭,先后转头一看,发现刘谙就站在不远,脸上更别扭,有抹人畜无害的笑容,跟平时生人勿进的样子仿佛是两张脸。
路荣行和关捷乍一看,被她这个反常的变脸弄得有点错乱。
刘谙却没管他们,抓紧时机装她五讲四美的好青年,指来指去地说:“是他先推的那个女生,把人差点推到地上去,骂得超级难听,然后我们同学才忍不住的。”
杨咏彬没想到她在这里,被她的出现和两张脸分了下神,注意力再集中的时候,刘谙都已经诡辩完了,正在做结案陈词。
“老师这儿好多人都看见了,”她用一副童叟无欺的模样说,“不信您可以找人问。”
老师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杨咏彬:“是这样吗?”
杨咏彬和关敏同时发声,一个说不是,一个大长反调。
关敏觉得今天脸反正是丢尽了,不在乎再丢一点,强忍着自己像个智障的屈辱感,和杨咏彬对着攀比音量似的抢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跟老师摊了牌。
发夹也插进来据理力争,表达关敏的恋爱都是她臆想的,杨咏彬当然是深藏功与名地配合她。
三人开鸭场似的,吵得老师晕头转向。
但总体的情理,看起来都是偏向关敏那边的。
然而杨咏彬眼看风向一边倒,不知道是真不舒服,还是演技爆炸,鼻子和耳朵绑在了一起,根本听不了人说话了。
关敏一张嘴他就头痛,然后在打断出来的间隙里,指着关捷说:“反正我的鼻子弄成这样都是因为他,有什么损失他都得赔,不赔就警察局里见好了。”
老师心里其实有点难办。
从情面上讲,他觉得这个姓杨的男生活该,但跳到理字那边,如果出现了医疗费用,而伤员又执意索取,这姐弟家里还真是不赔不行。
这会儿面对面,关捷横竖看他不爽,心里还有点情绪和孤勇支撑,冲他就是一个冷笑:“我赔你个锤子!”
杨咏彬一脸教他做人的表情:“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因为最后赔钱的人是你父母。”
路荣行觉得他的话实在有点多,不像是个断了骨头,应该嗷嗷喊痛的伤员,无语地说:“你不是头疼吗?少说两句吧,就没那么疼了。”
“还有,你这还什么检查都没做,就一直咒自己鼻梁骨断了,念念不忘是会有回响的,我不明白,真的断了对你有什么好处,能让脸上多个疤?或者……让鼻子看起来更塌?”
因为杨咏彬一直在强调他的鼻子不舒服,关捷有点被他洗脑了,默认为他的骨头就是断了。
但路荣行这么一说,关捷才突然反应过来,杨咏彬也有可能就是流了个鼻血。
这个思路带来的放松让他有点想笑,因为路荣行假设的“好处”都不是很好的样子,尤其是第二个。
杨咏彬平时口舌之利逞惯了,惨的时候卖惨,在他看来是博取同情的好办法。
眼下他一直在这么干,然后自己确实也没想过,真断了除了能享受关敏姐弟赔钱的快感,自己这边会这么样。
他的鼻子本来就不怎么挺,再塌下去,对在意形象的杨咏彬来说可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灾难。
他堵心地哽了一下,后来还是臭美,真的没再诅咒自己断鼻梁了,强行要求关捷向他道歉,并且回到城南内部,还要记个小过处分。
周围不少人都在说他无耻,但作为伤员,杨咏彬却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他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真的很碍眼,关敏心里暗自汹涌的无名火,烧到这里终于爆发了。
她或许不是什么好姐姐,但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拖过谁的后腿,倒是关捷才是,该努力不努力、要成绩没成绩,应该是姐姐罩着他才对。
关敏心想,杨咏彬不是在盼自己的鼻子断了,好让关捷赔偿他吗?她也姓关,赔他也是一样的!
“道歉呢,我是不可能给你道的,”区区一个小过,根本吓不到他这种三好学生绝缘体,关捷无所谓地说,“要记我的过呢,你去找我们校长说……”
“吧”字还没出口,他从余光里瞥见关敏突然蹿了出去。
之前因为老师要问经过,他们两拨人就嫌弃地站到了近距离上,这时相距不过1.5米。
谁也没想到看起来文静的关敏会突然发作,关捷最先反应过来,拉住了她的校服下摆,但还不等把人拉回来,关敏就已经到了杨咏彬和发夹跟前。
众人见她猛地抬起右手,先冲着眼眶微瞪、不及回神的杨咏彬的鼻子方向一巴掌,接着又一气呵成地转向旁边,扇了他的新女朋友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刮子。
“现在你不用去做检查了,”关敏心里打着鼓,但脸上的嚣张到位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可以告诉你,你的鼻梁骨断了。”
杨咏彬伤上加伤,痛得眼眶都酸出了泪水,捂着鼻子在适应疼痛,腾不出精力来思考和报复。
作为在杨咏彬看来不普通也不土的女生,发夹确实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姑娘,她摸着被打的侧脸,被气得迅速失去了理智。
两个女生瞬间撕扯在一起,很快又被老师和关捷分开。
发夹哭得稀里哗啦,杨咏彬适应完刺激回来,矛头也逐渐转向了主动前来吸引火力的关敏。
很快骑着摩托的医护人员来到现场,简单清洗处理完,载着杨咏彬去医院拍片子了。
只是这回不管他的鼻梁骨断没断,都没有办法证明是关捷打伤的。
杨咏彬前脚一走,介入进来了解情况的老师心也不坏,驱散围观的人之后,让关敏和发夹跟自己来,又训了主动跟上来的关捷和路荣行说了一句:“你俩还不走,跟这儿干嘛,回味啊?”
关捷不是想回味,他是担心关敏。
关敏巴不得他立刻溜得无影无踪,免得老师临时改主意,又要记他的过,摸了下他有点发红的眼角,让他赶紧走。
这个让人想终生拒绝的马拉松跑完之后,关捷回到学校,还是被听到风声的老张批了一顿。
周六关敏回了家,关捷从她这里得知,杨咏彬的鼻子屁事没有,只是局部血管有点破裂,医生开的软膏就几块钱,他也不好意思问关敏赔偿,关敏表里不一对他道了歉,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但它带来的后遗症却在一天天壮大,只在周六日才会有接触的关捷都发现了,他姐越来越沉默寡言了。
她总是躲避别人的对视,不是对着自己的腿,就是对着晾衣杆上的衣服长久地发呆。
杨咏彬的当众羞辱,击垮了她那颗被家里人小心维系起来的自尊心。
第105章
关捷觉得她这状态不对, 问她又说什么事都没有,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掏她的心里话。
于是等到路荣行去给靳滕送票,他在老师家里, 就一直碎叨个没完。
“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啊?”他指的是杨咏彬。
靳滕在院子里呵护他当成盆栽在种的豌豆苗, 笑道:“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嘛,这种人其实挺多的, 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碰到的少。”
还有一些不怎么中听的话,因为他们还小,有被生活善待的机会, 靳滕就没有说。
比如关捷描述的这个杨咏彬,在他或他姐姐看来,是内心坏人榜上的第一名。
可实际上杨咏彬的这些行为, 目前来说只是不道德, 连法律介入的门槛都没有达到,这世上比他更坏的人,多得可能都数不过来。
而且站在局外人的立场上,公平的说,恋爱不是一个人的事,杨咏彬的欺骗当然可耻,但关敏识人的目光也需要改进。
关捷却听得皱了下脸,无法想象身边有大批杨咏彬出没的日子是个什么样子, 难以释怀地说:“他最后还让我姐给他道歉,我……”
他本来想说一句寝室里的口头禅, 我日,但这院里的另外两个都很文明,让他有点流氓包袱。
关捷卡了一下,默默换了个字眼:“的妈啊,他把别人骗得团团转,骗完还成了受害的那个,真是牛比。”
路荣行插了句实话:“马拉松那天你要是不打他的话,最后就应该是他给你姐道歉。”
关捷知道他是对的,心里拿挨打和道歉做了下比较,立刻妥协了:“那算了,他又不诚心,道歉有什么用?我还是打他吧。”
他眼角的血痂已经掉了,留下了一块不近看就注意不到的疤痕印。
路荣行事后越想越危险,但也清楚劝他也是没毛用,因为理性和感性在同一个时刻里,是两个无法共存的矛盾体。
如果他希望关捷是一个冷静的人,那么当年跳河的李云,以及最近被劈腿的关敏,就会失去一份帮助。
路荣行清楚他是个二愣子,确实有点冲动,但也没惹过什么大祸,所以就当是老天爷特别眷顾他这份不肯长大的幼稚好了。
“打打打,”路荣行剥着晚上要吃的青豆荚,语气敷衍地说,“打得他满地找牙。”
“找屁啊,”关捷酸得很,“别人好着呢,啥事儿没有。”
路荣行顺着他的话说:“你希望他能有啥事?”
“我……”关捷激昂地“我”了一声,突然又词穷了。
他不甘心杨咏彬的岁月一片静好,但也没仔细想过,希望这人受到什么样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