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刚刚从母亲那里要到了一把渴望已久的二手吉他。
死因的下方有一张模糊的死亡照片,铺天盖地的雨幕中,少年单薄的尸体趴在积水里,手里还拽着他的生日礼物。
看完地狱天王的生平,陆行舟抬起头,轻轻吁出一口气,旁边颜如玉已经哭成了泪人。
“黑无常大人,”陆行舟出声,“你还记得他当年到阎王殿的样子吗?”
黑无常苦笑着摇头:“怎么可能还记得?阎王殿每天来上万亡魂,那么多枉死的鬼,谁都有不该死的理由。”
是啊,谁合该在花一样灿烂的年纪死在肮脏的积水中?
那些走在路上被失控的汽车撞死、被高空坠物砸死、被报复社会分子捅死的人,哪一个是该死的?
不该死却死去的人这么多,能说谁比谁特殊呢?
从冥界回阳间的船上,颜如玉情绪低落,怕自己的负面情绪会影响到别人,就一个人关在包间里没出来。
石饮羽和陆行舟坐在餐厅,一边喝糖水,一边看向窗外的海面。
航道外的大海中惊涛骇浪,无数邪魔恶鬼在咆哮着撞击结界,看上去痛苦而又绝望。
渡船上一片祥和,餐厅里播放着早年的黑胶唱片,留声机中传出咿咿呀呀的欢乐歌声。
陆行舟道:“我准备去浅山县看看,这几个人都来自这地方,感觉怪怪的。”
“我陪你。”石饮羽往杯子里又丢了一块冰糖。
“行。”陆行舟点头,看向他的杯子,皱眉,“吃那么多糖你小心糖尿病。”
“你怕甜?”
“怎么会怕甜?我不过是……”陆行舟声音戛然而止,突然觉得石饮羽这话是不是在调戏自己?
没有吧,应该是自己太猥琐了,三句话就往那方面想……
但哪有问别人怕不怕甜的?
他真的没有在调戏自己?
陆行舟脑中飞快地旋转,快搅成豆腐花了。
石饮羽一本正经地问:“怎么话说一半就不说了?”
“没有。”陆行舟面无表情。
“???”
“你个王八蛋。”陆行舟决定不再纠结,一切的一切,归根究底都是这厮太猥琐,闹得自己草木皆兵。
“……”石饮羽没来由挨了句骂,感觉自己巨冤。
浅山县与白邺市分属两个省,比较偏僻,到现在都没通飞机和高铁,两人先飞到了江北省的另一个城市,再换乘大巴过去。
大巴还旧得不像话,既拥挤又肮脏,一进去还有种钻进了男生集体宿舍的味道。
石饮羽摸了块薄荷糖塞进陆行舟嘴里。
清新的薄荷味在口中弥漫开来,陆行舟笑了笑,和石饮羽并排坐在座位上,手指悄悄地十指相扣。
前排靠背上冒出一个小脑袋,一个小男孩调皮地站在母亲怀里,扒着座位往后面爬,口水滴滴拉拉地落在靠背的布套上。
小孩长得挺漂亮,大眼珠黑得十分纯粹,一动不动地盯着两人相握的手。
明知这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陆行舟依然觉得厌烦,松开手,拿出手机,低头玩手机。
石饮羽看了看空荡荡的手,目光转向那小孩,勾起唇角邪笑了一下,两枚雪亮的尖牙从唇下悄然伸出来。
小孩哇地一声被吓哭,一骨碌钻进母亲的怀里。
陆行舟听到哭声,疑惑地抬起头来,轻声问石饮羽:“怎么了?”
“不知道。”石饮羽一脸无辜。
陆行舟将手机拿给他看:“我们到车站之后,可以乘2路公交车,到苏果超市,再往前走500米就到浅山初中了。”
前面那个小孩的母亲回过头来:“你们要去浅山初中?”
“你知道浅山初中?”
“我娘家就在学校旁边,开书店的,现在是暑假啊,你们去浅山初中做什么?”
“我们是原川一中的老师,”陆行舟随口诌了个学校名字,睁着眼睛瞎扯道,“学校派我们去见见浅山初中的领导,参加一个暑期交流会,学习他们先进的教学理念。”
孩子妈笑了起来:“浅山初中那破学校还先进呢?”
“不能以貌取人,也不能以貌取学校啊,”陆行舟道,“看起来破不代表什么,里面的教育理念先进才是真的先进。”
“真的假的?我家在学校旁边开书店二十多年了,真没见有多先进,都考不上几个好高中。”
陆行舟笑笑:“大名鼎鼎的美容专家肖湘竹你听说过没?就是浅山初中出来的。”
“多少年了,就出那么一个而已,”孩子妈一边哄孩子,一边不以为然地嗤道,“再说,美容都是忽悠人的,她要真那么厉害,怎么不给连漪的脸做做呢?都成什么样儿了?两人还是同学呢。”
“两人是同学?”陆行舟怔了一下。
“同班同学!”
“你怎么知道的?”
孩子妈得意道:“我跟他们一个班的,我当然知道,连漪做作业还抄我的呢,她连二元一次方程都不会解。”
第92章
两人没想到做个长途大巴居然能遇到肖湘竹和连漪的同班同学, 不由得吃了一惊:“真的?”
孩子妈:“这还能有假?我家还有毕业照呢。”
“那照片能不能给我们看看?”陆行舟道, “不瞒你说,我是连漪的忠实粉丝, 她主演的那个电视剧我来来回回看了八遍。”
“没想到啊, 你看着文质彬彬, 居然会喜欢看她的剧。”孩子妈眼神十分复杂地打量一下他,“不过, 毕业照上没有她。”
“啊?”
“她当时……嗯, 出了点事情,好久没来上学。”
陆行舟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眸色却已经沉了下去, 眼前这个女人脸上尴尬的表情带给他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转头和石饮羽对视一眼, 彼此都已经发现有问题。
陆行舟像个普通人一样满脸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个不能说,反正是不太好的事,跟女人名声有关,不能随便乱说, 对吧?更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大明星了, 那就更不能说了。”孩子妈摆摆手, 转了回去,不肯再多说。
陆行舟倚回靠背上,感觉手指被石饮羽抓了起来,他移过视线,看到那人在认真地将自己手和他的手摆成十指相扣的样子。
他和石饮羽手握着手,并排仰在靠背上。
手机震动了一下, 陆行舟拿起手机,见到石饮羽发过来一条消息。
——跟女人名声有关的事,会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能让老同学以这种既隐晦又八卦的神色说出来的,无外乎,性,而已。
大巴拐进车站,旅客们下车,一窝蜂围在车边取行李。
陆行舟打量了一下这个小小的车站,感觉到处都灰扑扑的,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透着破败之相。
他看着墙边半死不活的小树,轻声道:“初中生最大的也就15、6岁吧。”
石饮羽淡淡道:“不小了,15岁已经算作育龄妇女了。”
“会不会是学生之间乱传的风言风语?”陆行舟谨慎地猜测,“学校人员密集,又都是青春期的孩子,对这种很容易引起骚动的谣言向来传得有声有色。”
“这倒是也有可能。”
熟悉的小孩哭声从不远处越来越近,陆行舟眉宇间的愁色一扫而尽,和气地笑着回头,正好看到那个孩子妈一手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一手拖着行李箱,行李箱上另堆了一个小箱子,抱着孩子的手肘上还挂着个手提包。
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女人,装载能力简直要撵上一台拖拉机了。
陆行舟笑道:“这孩子可真有精神。”
“还精神呢,他是要累死他妈呀!”孩子妈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却故意装出一副很嫌弃的样子,“多大了出来还得妈妈抱,让人看到笑话死哟。”
孩子:“哇哇哇……”
石饮羽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满脸都是要给孩子贴禁言符的表情。
陆行舟笑问:“姐,你现在是要去浅山初中附近吗?”
“是啊,你们不是也要去吗?我带你们坐公交车去,2路车得在车站外面上车,咱们从这儿往那边走100米。”
“这样吧,你看,我们初来乍到,也没你们的公交卡,也没带零钱投币,”陆行舟道,“我正寻思着跟我这同事打辆出租车过去,带你一程吧。”
孩子妈一听眉开眼笑起来:“那怎么好意思?从这儿打车过去得二十多块钱车费呢。”
“没关系,我们回单位可以报销的。”陆行舟对她笑得一脸温文尔雅,“别人也就算了,我是连漪的忠实粉丝,你正好跟她是同学,哪儿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既然遇上了,就是缘分,带你一程没什么。正好你给我们讲讲,连漪上学的事儿呗。”
孩子妈悄悄打量眼前两个男人,感觉一个比一个俊美,说话的那个又带着金丝眼镜,笑起来既漂亮又温暖,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坏人,更何况她抱着孩子又拖着箱子,确实累得很,有送上门的便宜,岂有不占的道理?
车站门外很多出租车在等客,石饮羽招手叫来一辆,和陆行舟一起帮孩子妈把行李搬到后备箱里,几个人上车。
出租车沿着主干道穿行,陆行舟从车窗往外看去,发现这浅山县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穷,穷到连氧气都比其他地方稀薄的感觉。
这个点儿正是下班高峰期,小县城拥挤的街道上全是花花绿绿的电动车,喇叭此起彼伏,一声响过一声,谁也不肯给谁让路。
天要下雨了,厚重的乌云就压在路旁脏兮兮的楼顶上。天地之间,只剩很小的一点空间,还从上到下,都挤满了各种杂物,浓重的压抑感让人喘不过气来。
陆行舟极力挤出一脸笑容,硬着头皮逗那个拖着鼻涕的小孩,从脏兮兮的脸夸到脚指甲,虚伪得自己都犯恶心了。
孩子妈却十分受用,坚定不移地认为那些优点毫无疑问都是自家孩子所拥有的。
“以后我的孩子要是也有这么可爱就好了。”陆行舟捏着鼻子说。
石饮羽惊恐地看了他一眼。
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孩子妈熟练地哄了一会儿孩子,对陆行舟笑道:“你还没孩子?结婚了没?”
“没有,”陆行舟苦笑,“穷得叮当响,哪有女孩子肯嫁呀。”
石饮羽道:“我呀!”
陆行舟一把捂住石饮羽的嘴,接着他的话茬继续道:“他呀,也穷,也娶不到老婆。”
孩子妈坐在出租车前座,一直忙着哄孩子,倒也没注意到他们的动作,随口道:“我看是你们标准太高了,比照着连漪来找,那还能找得到吗?就算现在脸不行了,破船还有三斤钉呢。”
陆行舟笑着问:“她上学那会儿,得特别好看吧?”
“那当然,当时全校除了她,还有谁化妆的?那可是20年前。”
“上初中就化妆?”
“她从小就爱美,本身长得漂亮,也有爱美的资本,发育得也早,”孩子妈回忆起少年时光,慢慢地说,“真是好看啊,那个词怎么说的来着……妖孽。”
“妖孽?”陆行舟皱了皱眉,怎么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14、5岁的女孩?
“可不是么?她骨子里就是个妖孽啊,那么小的年纪就会勾引人,把男同学迷倒不算,连男老师都被他迷惑。”
“什么?”
“唉,不说了,这个不能多说。”孩子妈摇摇头,“那时候肖湘竹跟她做同桌,天天骂她是妖孽,这都多少年的事情了呀。”
陆行舟没有刨根稳定,顺着她的话道:“肖湘竹现在还整天在网上骂她,这么说,两人竟然骂了二十多年。”
“肖湘竹那种怪物……啧啧啧,整个就是个神经病,明明看到连漪就烦,可每次调座位都非要跟连漪坐在一起,班主任看她学习好,什么都由着她,后来连漪不来上学后,她宁愿一个人坐,也不接受跟别人坐同桌。”
“哈?”陆行舟笑起来,“还有这事?”
“学霸的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哎,到了,师傅,前面书店门口停。”
出租车停下来,陆行舟十分肉疼地付了三十块钱车费之后,和石饮羽帮孩子妈把行礼搬下来。
孩子妈千谢万谢,指着前方道:“往前再走30米就是学校了,你们要不进来坐坐?”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陆行舟立刻说。
孩子妈愣了一下,显然那句邀请只是寒暄而已,然而话已出口,又不能吞回去,只好将二人迎入书店,搬了两个小马扎给他们。
这两人就一派自然地在门口坐下来了。
书店是孩子妈的父母开的,借着附近学校的流量,卖点教辅资料和盗版小说,现在正值假期,店里没什么顾客,老爷子在这儿看着店,老太太出门买菜去了。
陆行舟望望阴沉的天色:“要下雨了呢。”
石饮羽:“不怕,我为你遮风挡雨。”
“……”
“哈哈哈,”孩子妈不疑有他,大笑着说,“这个老师说话真有意思。”
陆行舟想一脚把石饮羽从书店里踹出去。
“等下去隔壁买把伞,”陆行舟道,“不知道这里的排水系统做得怎么样,我们那边只要一下雨,整条街上都是水,下点大雨,你买个皮划艇就可以直接冲浪了。”
孩子妈:“哪儿都一样,当官的只知道捞钱,没有一个给老百姓做实事的。”
“积水还是小事,”陆行舟语气煞有其事地讲,“前段时间不是梅雨季嘛,我们连下几天雨,街上积水到了小腿上,好死不死的,广告牌还露电,电死好几个人呢。”
孩子妈:“我们这儿……以前也发生过,就我上初中那会儿,学校的配电箱露电,一次电死两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