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信佛的人很多,老人家闲来没事都会念念经,甚至能靠着念经赚几个铜元——这时贫苦人家死了人,请不起和尚道士做法事,就会在村里请十来个会念经的老太太来家里念经。
每人给两个铜元,再管一顿斋饭,这些老太太就能勤勤恳恳给你念一整天的经,非常划算。
这种,家里的小辈都是支持的,事实上,这年头的人基本都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还可能佛教道教一起信了。
只是这周老太太,后来变本加厉了。
约莫十年前,他们这边来了个能掐会算的大师。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大家觉得新鲜,办喜事什么的就不找的本地的瞎子算良辰吉日了,而是花几个铜元去请这个大师看个好日子。
初一看,这大师也没什么问题,可后来……周老太太和另外一些人也不知道怎么的,竟是对那个大师越来越信,说那个大师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来的,有诸多本事。
他们一开始,不过是带了自家的菜蔬鸡蛋去给这大师做饭,后来就开始把家里的钱给这个大师,甚至愿意为了这个大师倾家荡产。
比如说周老太太。
她也不知道听这个大师说了什么,竟是把她大儿子二儿子给人做几年长工赚的钱,全拿去给了那大师,还卖了自家的一亩地,跟人一起给大师盖房子。
她大儿子知道后气坏了,往外一跑就再没回来,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二儿子呢,拼死拼活闹着要分家,分出去过了。
周老太太并不收敛,甚至变本加厉。
家里的鸡下了蛋,自家人是肯定不吃的,一定要给大师送去。
新种的稻子下来了,也要给大师送去。
有了钱,那就更要给大师了,让大师帮自己赎罪,来世投个好胎。
最后,周家的家底,竟是被她折腾完了。
周老三小时候,被自己的老娘时时说着,其实也信那个大师,但后来一直吃不饱肚子,他就不信了,还对那个大师厌恶的很,对自己老娘的意见也越来越大。
到后来,他就只管过自己的日子,不怎么搭理自己老娘了,还捡了个逃难来的女人当媳妇儿。
但周老太太又哭又闹,总还是能从二儿子三儿子那里弄到点什么,两个儿子家里吃点好的,她也总能设法弄来送出去。
这次周老三受伤,她到了周家之后,不管伤腿的儿子,不管刚生产完的儿媳妇,竟是拿着周老三当长工的主家给周老三的赔偿,从大师那里买来一些不知所谓的神药给周老三用。
没了钱,周老三一家饭都吃不上了,要神药有个屁用!
村里人其实大多迷信,但周老太太这行为,却也没人赞同,很多人暗地里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不过,他们也就暗地里说说,并不敢真招惹周老太太和她背后的大师,怕那大师真有本事。
穆琼:“……”
穆琼是个无神论者,但平常对别人的信仰,都是尊重的。
在他看来,人有一个信仰,找一个寄托,以此一份慰藉其实也不错。但那应该去信该信的,而不是信这种乱七八糟明显就是在骗钱的!
“那个大师住在哪里?”等没人的时候,穆琼问了周老三的妻子。
这女人是逃难来这边的,姓冯,叫冯小丫——这年头的穷苦人家,名字一般都胡乱叫。
冯小丫年纪不大,虚岁只有十九,她对那个大师也是不信的,这会儿絮絮叨叨的,跟穆琼说了不少事情。
穆琼把那个大师的信息记了下来,又问:“你家里没有地了?”
冯小丫点点头,她公公原本是留下了几亩地的,但这么多年,已经完全被她婆婆败光了。
不,也没全部败光,他男人的二哥当初分出去了两亩地,现在那地还在。
穆琼没再继续问什么,却也有点发愁。
伤筋动骨一百天,就算周老三撑过去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怕都干不了活,要是留他们在这里,他们怕是很难活下去。
如果可以,还是要把人带走,但这样,又会增加一笔开销。
穆琼突然意识到,自己很缺钱……
很缺钱的他,却不知道这会儿有人正捧了钱,想要送给他。
《留学》已经连载到江振国回国,在国内受人尊敬,功成名就了。
这一切看得人挺爽的,大众报的销量,也就更好了一些。
上海有很多出版社,他们看到这情况之后,顿时就起了出版这本书的念头……可惜的是,他们竟然找不到作者!
当然了,这时候找作者的,可不止出版社的人,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也都对作者很感兴趣,想要找作者谈谈。
某个新建成的大学。
大学的校长和自己手底下零星几个教授正在谈论着招工的事情,说着说着,就说到了《留学》。
“《留学》的作者应该是从国外回来的,多半还学了很多国外的先进知识,要是能请他来我们大学教书就好了!”
“他肯定还认识其他一些留学生!”
“我们要不要去大众报问问?”
某个洋房里。
两个立志要实业兴国的商人也在议论着《留学》:“书里的江振国从国外带回很多设备和设计图,作者兴许也这么做了?我们要不要找他,合作办个工厂制作纯碱?”
“书里还写了一些其他的东西,要是我们能自己生产,就不用看洋人的脸色了!”
“我等下就去大众报问问。”
大洋彼岸,美国。
其实最初的庚款留学生,大多是前往美国留学的,还有个清华学生监督处专门管理这些留学生,每月给留学生们寄送支票。
穆琼的《留学》里,江振国的生活很不宽裕,可实际上,留学生们的生活过的还是不错的。
这天,又到了留学生们期盼的收支票的日子。
余铭学准时收到清华学生监督处寄来的信,然后就发现这次寄来的,好像又不止支票。
“肯定又给我们夹带私货了!”余铭学有些无奈。
负责为他们寄支票的人是个改革派,常常会在给他们寄支票的时候夹带别的东西,比如说印有“废除汉字,取用字母”的宣传单什么的。
余铭学不知道要怎么辩驳,但他隐隐地觉得不能这么做。
他皱了皱眉,有些不耐烦地打开手上的信,结果从里面拿出了一些剪过的报纸,厚厚的足有一大叠。
这是国内的新闻?国内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余铭学焦急地看过去,竟发现……这是一本小说!
第42章 病好
大众报编辑部。
自从《留学》开始在大众报上刊登, 大众报的编辑们,就越来越忙了。
一开始还好, 最多也不过收收读者的信,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却开始有读者找上门来。
当然了,这也不算什么, 绝大多数读者都挺好应付的——有权有势的想看后面内容,给看就行了,没权没势的么,就跟当初赶走傅怀安一样,赶走就是了。
可现在……找上门来的, 已经不单单是读者了。
“老李啊!你的报纸一直都是在我那里印刷的,这么多年我也给你不少便宜了, 你不能这么不厚道, 藏着掖着不把楼玉宇的地址给我。”商业印书馆的总编章澈对李荣华道。
李荣华苦笑:“章兄,不是我不想说,是我也不知道啊!”
商业印书馆是上海最大的出版社之一,拥有一个很大印刷房, 除了印刷他们自己出版的书籍以外,还会接一些外面的活儿。
上海现在各种报纸很多,申报这样的大报有自己的排字房,是自己印刷的, 但很多小报,都是找别人印刷的, 比如大众报,就一直是找商业印书馆帮忙印刷的。
不过,李荣华之前和章澈可没有交情,他那时候根本就接触不到章澈,打交道的都是商务印书馆下面的印刷工人——为了能让那些印刷工人先印刷他的报纸,印刷的好一点,他时不时会带点酱鸡酱鸭去跟他们搞好关系。
“人家作者稿子都给你了,你能不知道他的地址?”章澈道。
“我是真不知道,他从没留下过地址。”李荣华道。
他这是真话,他确实不知道穆琼住在哪里,虽然穆琼后来向他坦诚了身份,但从没说过自己的住址。
穆琼不来找他,他根本没处去找穆琼。
这都一个多星期了,穆琼都没再来找过他……其实他也挺担心的,担心穆琼接下来写了书,不找他们大众报刊登了。
章澈问了许久,什么都没问出来,最后只能道:“那这样吧,我写一封信,你帮我转交给楼玉宇如何?”
这个要求,李荣华一口就答应下来。
李荣华把章澈送走,刚歇了一会儿,不想又有人上门来了。
这次上门来的,却是个李荣华认识的名人:“齐老先生?真的是您!”
南方方言里头,是没有“您”这个尊称的,因而很多南方人哪怕学了国文,也不习惯用“您”,李荣华就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他平常连国文都不用,就习惯说上海话。
可是,见到这位齐老先生,他却下意识地就用了“您”……这位齐老先生,实在是个了不得的人!
齐老先生是个文人,在清末中过举人,但并没有去当官,倒是致力于革新,写过许多文章,影响了很多人。
而他不久前在北方,因为反对现在的大总统称帝,跟大总统对着干,被抓了起来,只是他的名气非常大,那些人虽然抓了他,却不敢对他怎么样,最后还有人偷偷把他放了。
然后齐老先生就跑来上海了,来了之后,他还拿出自己的积蓄,又找了几个爱国商人,打算办一所大学。
“李编辑,你好。”齐老先生拄着拐杖,笑着跟李荣华打招呼。
齐老先生来了上海之后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上海的报纸都是追踪报道的,他之前的遭遇,也被报纸写过,因而李荣华不仅认识他,还知道他因为不久前的那场劫难伤了腿。
他连忙搬了凳子,请齐老先生坐下,又问:“齐老先生,您怎么来了?”
“是这样的,我刚来上海,正在筹建一所学校,现在准备工作差不多都已经完成了,但是还缺老师,就想问问《留学》的作者,问他愿不愿意来我的学校教书。”齐老先生道:“当然,如果他有别的工作,来兼职也是可以的。”
李荣华:“……”他能说,《留学》的作者自己都没上过大学吗?
“齐老先生,恐怕不行。”李荣华道:“老先生,我也不骗您……《留学》的作者其实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是个庚款留学生。他年纪不大,只有十六七岁,不仅没有出过国,还没读过大学。”
“竟然这样?”齐老先生有些惊讶:“若是如此,我更想见见他了!”
李荣华将自己知道的跟穆琼有关的信息都告诉了齐老先生。
齐老先生同样留下一封信离开了。
接着,李荣华又接待了好几拨人……
而这个时候,穆琼正在吃郑维新买回来的鸡肉。
此时已经是他们来到这个村子的第三天,距离傅蕴安帮周老三做手术,已经过去整整两天。
就这么两三天的功夫,他们一群人已经吃掉了十几只鸡。
在现代,猪长得很快,几个月就能出栏吃肉,但在这个时代,农民连自己都吃不饱,哪可能给猪吃太好?
这年头的猪一般吃的是草,再给点南瓜番薯叶小指头大小的小番薯什么的,从年初养到年尾,往往也长不到一百斤。而不到年尾,一般也没人会去杀它们。
因而郑维新买不到猪肉,只能买到鸡肉和鸭肉,又因为林寿富厨艺不佳,鸭子做不好吃,他就专买鸡。
穆琼觉得,他们要是在村里多住一段时间,这村里的鸡,怕是会被郑维新给买光了。
众人正吃着,躺着周老三的那个房间里,突然传出冯小丫的声音:“啊!”
大家一惊,然后就看到冯小丫背着孩子从屋里出来了:“我男人他醒了!醒了!”
傅蕴安放下手上的碗筷就往里走去,其他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他们到了屋里,就看到动了手术之后一直发烧,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周老三已经醒了,甚至强撑着要坐起来。
冯小丫挺想去扶他的,可惜穆琼让她别碰病人,她也就不敢去扶,只能焦急地站在一边。
傅蕴安过去检查了一下周老三的情况;“烧退了,情况好了很多,不过还要休息观察。”
周老三现在的情况好多了,但他不能保证他一定能好。
结果,他话音刚落,冯小丫突然朝着他跪下了,还一直磕头:“谢谢,谢谢,你们都是好人……”她说着,就哭起来。
穆琼连忙把她扶了起来,傅蕴安也道:“你不用这样。”
冯小丫没得跪了,顿时有点茫然。
郑维新见冯小丫呆在那里,就道:“你去拿点吃的,给你丈夫吃吧!”
他们这些人,对冯小丫的印象都挺好的——冯小丫实在是个勤快人。
她第一天的时候,整个人状态不太对,没干什么事,但第二天,她就开始抢着干活了,不仅帮着 做饭烧水,还帮着郑维新他们洗衣服,又把这破庙打扫的干干净净的。
就连他们现在吃的菜,都是她从外面弄来的。
不过,她不怎么出去就是了。她的婆婆时不时要来骂她几次,骂她害死了自己的儿子,为了不被自己的婆婆找麻烦,她婆婆在村子里的时候,她是坚决不出去的,等她婆婆走了,她才会背着孩子出去,然后就带点柴火或者青菜回来。
冯小丫谢了又谢,才去拿吃的,郑维新硬塞给她一个鸡腿,她的眼里就含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