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选一样,雪怀必定要让他辨认一下颜色,他都随意指过去了,全身注意力都在雪怀墨绿色的衣袖之下,那白生生的手。
扯着他的衣袖,扯了一路了。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平静地伸出手,握住了这只手。雪怀手比他小,修长白皙,握在手里很温暖,也很柔软。
雪怀楞了一下。
云错不动声色,又将握着他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雪怀对上他暗沉沉的目光,忽而觉得心跳有些快。他赶紧移开视线,低头去看剩下的几匹缎子,问他:“那……这两个呢?你觉着这个琥珀色好看,还是这个红枫色好看?”
云错算着数量,晓得约莫快挑完了,于是想要随便指一指——结果他看过去的时候,却楞了一下。
他能辨认红色。
雪怀现在给他指的,分明两个都是红枫色的。
察觉到他的目光变动,雪怀光明正大地捏了捏他的手指,故意凑在他眼前:“不装了?云少仙主?”
云错无措地看着他,仿佛心事被人戳破,一时有点紧张:“我……”
雪怀努了努嘴:“我刚给你指过的一溜儿,全是同一个颜色的,顶多深浅不同。你明明只看得见红黑白灰,为何不告诉我?”
云错看着他清亮澄澈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道:“还有绿色。”
雪怀不解地看着他:“?”
“还有绿色,我能看到。”云错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今日的雪怀仿佛一根墨绿的小葱,招摇活泼,有一种俏皮的可爱。
明明是在讨论能否看清的问题,雪怀却在他的毫不遮掩的灼热视线下……不知不觉地脸红了。
他清楚自己今日穿的是墨绿,这纯属歪打正着,云错这么一说,却好似他故意……故意穿成这副模样,来勾他一样。
他假装毫无波动地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他有点生气。也终于弄懂了上辈子为何云错专给他送一些大红大绿艳俗无比的东西——原来那些东西,就是云错眼中最好看的东西。
云错想了想,道:“我……我怕你为我担心。你会为我担心的,是不是,雪怀……雪怀哥?”
他弯起眼睛对他笑,无辜又无害,仿佛是他不讲道理一样。
雪怀立刻道:“谁要担心你?你看,不告诉我,以后穿搭闹了笑话怎么办?”
他气鼓鼓地接着去给他挑东西。
云错于是照旧扣着他的手指,被他带着走来走去。
这回雪怀认真给他挑,看了一会儿后,又开口了。他佯装不经意地问他道:“那你的眼睛,要怎么办啊?能治吗?”
云错安静地看着他:“能治。”
雪怀回头瞅着他:“那你说,要用什么药材和术法治?我应当能行。”
这大千世界,千万种缤纷色彩,若是不能见到,他不愿去想那样阴沉无趣的人生。
而云错已经在这样的人生中过了十七年。
上辈子则是二十五年,雪怀觉得,如果自己一直粗心大意地没发现,云错或许能揣着这个秘密到死,能一直跟他倔着说“我只喜欢黑色”。
云错摇摇头:“摧毁我体内半魔的根骨便能治。没关系的,雪怀,我见过所有颜色应该长什么样子了,你不用替我遗憾。”
雪怀又捏了捏他的手指:“见过?”
“嗯。”云错看着他,“你当时对着我用灵火铳,用出治愈术时,我看到了……一些。虽然后面就没有效果了,但是我记下来了。”
雪怀微微睁大眼睛。
云错望着他笑:“所以,雪怀,你能教我认颜色吗?近日我想修观心法,我想请你为我护法。虽然你没办法跟我一起进入前尘回忆,但我能听见你的声音,你告诉我当日什么东西是什么颜色,我会在观心术里记住。”
雪怀愣愣地道了声:“好。”
一路上,雪怀都没怎么说话,一本正经又严肃的模样,想着云错的眼睛。
云错却不知道他怎么了,给他讲了几个生硬的笑话,又拿干巴巴的故事哄了哄他,问他是不是困了,想不想吃点饭或者睡睡觉,最终引得雪怀笑了起来:“你好烦啊,我在想事情呢。”
云错问他:“想什么?”
雪怀扁扁嘴:“既然你说治愈术有一瞬间有用,那么证明还是能用术法治好的。”
他认认真真地看着云错,道:“我会把你治好的。”
云错楞了一下,而后摇摇头,笑着抱住他:“好,我等你。”
他的态度有些敷衍,只是喜悦于雪怀这样担心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知道他自己的特殊体质与寻常人的区别,这辈子大概都是好不了的。
他的世界中色彩寡淡,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还有一个鲜活生动的雪怀,时时能看见他。
他好喜欢他。
雪怀察觉出他的不上心,有些不满地抗议道:“我认真的!我……唔。”
云错忽而把他半抱起来,抱进房中,整个人俯身压下去——将他抵在榻上亲吻。
放开了胆子吻他。
舔过他温软甜美的唇舌,吮吸他软和柔暖的呼吸,指尖轻轻擦过他的眉眼。
云错低声道:“……我也认真的,雪怀。”
“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
晚间,隔壁沙华师兄回来时,意外地发现雪怀清理出了几大个衣箱,正在联系青鸟寄出去。
他停下来问了问雪怀:“怎么了?旧衣服不要么?”
雪怀半跪在地上整理着东西,曲起手指靠在唇边,小声告诉他:“嘘,师兄,小声一点。对的,其他衣裳都寄回家里,这边暂时不留啦。”
云错在里面做饭,耳力好着。他只说他要出来倒垃圾,清理旧衣裳,没说具体要干什么。
他一件一件地翻着,红色、绿色、黑色、白色的衣裳全部留了下来,其他的统统打包送走,连他最喜欢的沉青色都一并送走了。
沙华泡了杯茶出来围观,疑惑地道:“怎么我看有些你平日常穿的都要寄走?”
雪怀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我审美变了,师兄,我现在就觉得,大红大绿,黑白灰这几种颜色最好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怀:现在我的审美就是你的审美了,红绿黑白最好看,乖。
云三岁:可是我的审美是你啊QUQ
第40章
雪怀说到做到。虽然他没有告诉云错, 但那天之后就真的开始只穿那几种颜色。深红墨绿丹枫沉砚雪白,云错迟钝,但看他一天天地换着穿,都是他能理解的美, 便也隐约琢磨出了那层意思。
可他去问雪怀时,雪怀又不承认, 只挑起眼看着他笑, 故意道:“你说是就是,你这个人呢,笨。”
他于是便警告他:“我又会当真的!雪怀!”
雪怀道:“那你当真吧。”
云错便喜滋滋的, 并且背地里也弄出了各色都有的外袍。雪怀穿红时, 他也必定穿红。雪怀在外边不小心被人碰脏了衣裳, 回来换一件,他必然也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成和他一样的。
渐渐地也有人发现了, 传得暧昧又新奇, 还编排了许多他们两人有的没的故事。雪怀后来听了几个版本, 个个版本都不同,都由他们去。
小师妹还来找过他, 告诉他:“雪师兄, 以前你和云师弟都很低调,旁人都以为你们的婚约有名无实,暗恋你的和暗恋云师弟的人都很多,现在他们都伤心了,还有好些人编排你。我昨日去给低一级的剑修班登记名册, 刚好就听见有人说你不好,说你是别有用心才去接近云师弟。”
雪怀不动声色:“然后呢?你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小师妹嗔怪地看他一眼,小声说:“笨!师兄,打了反而在风头上落下了。我只是假装没听见,而后登记时特意告诉他们,说这次本来应该是云师弟过来登记,可他去给雪怀师兄讲睡前故事了,没空。那几个人脸都绿了呢!”
雪怀笑出了声:“不像话。”
小师妹又挤眉弄眼地问他:“师兄,云师弟真的每天讲故事哄你睡觉啊?”
雪怀立即否认:“没有,不是,别听他瞎说,他非要讲故事,我拦都拦不住。小饕听得比我认真。”
“哄雪怀睡觉”最近已经成了云错的日常活动之一。
现在他们同床睡觉了,这个人依然束手束脚的。说他没想到某个方面不太可能——好几次雪怀都发现小云错硬邦邦地扛了一整晚,偏巧云错自个儿还装睡,一到了床上,连跟他对视都不敢,于是便欲盖弥彰似的哄他睡觉,给他读搜刮来的剑谱或小传,哄他入眠。
雪怀因此也没什么揶揄他的机会。
他觉着,既然自己占了上辈子的便宜,算到如今,要比云错大上那么二十多岁。那么他这位未婚夫婿的青涩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本来是想在试炼第二日便走的,但慕容山门近日来了位以六爻神断、保密闻名仙界的预言师,据说是想来应聘修士职位。
他图好玩,去问了问对方是否能推算自己下次天劫何时来到,那预言师拿木棍在六爻盘上一划拉,便道:“迫在眉睫,十日之后罢。”
十日之后,也即是十天之内,他的三道大雷都降不来。
这名预言师的预测术准得出奇,从没倒过招牌,至少比雪怀自己拿半吊子的预测术来得靠谱许多。
他很快又盘算好了时间,去找慕容金川请了七八日之后的假,说是想回去看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容金川没怎么问就同意了他的请假请求,他甚至都没用上自己编排的谎言。
慕容金川只是摸着胡须道:“也好,你将来要继承两家,这边仙山不能落下,那边深花台也不能落下,索性放你回去几天,两边锻炼,未有缺漏。小怀,你是恋家之人,但为师知晓,你不是耽于七情六欲之人,回家时也莫要忘了修心,明白吗?”
慕容金川一向严格要求他,除开他和妻子居住的山顶小居,雪怀在其他的地点和时候都必须称他一声师父,不能叫外公。
雪怀:“……是,师尊。”
离开之前,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回头瞅他外公,眼里藏了点笑意,恍然大悟似的:“那……耽于七情六欲之人,您说的谁啊?”
慕容金川瞪他:“你说是谁?管好你的道侣,下面我还有的收拾他。”
*
雪怀刚走出去,便见到云错在外边等他了。
他一出来,云错便来问他:“请到假了吗?你什么时候走?”
雪怀抱着双手,瞅他:“怎么啊,云小公子,这么希望我快走?”
云错被他噎了一下,神色却比平常要认真严肃:“别开玩笑,雪怀,你若是要回去,我让人在山门外接应你。”
他记得清清楚楚,上回雪怀渡劫只过了三道小雷。前世雪怀最后那段时间是银丹水平,若是和他一样,直接带着修为过来的话,那么飞升金丹期还有三道大雷要过。
他隐约猜出了雪怀要请假是想避开他们过雷劫,免得……引人怀疑。深花台也有仙罩,雪怀回去渡劫不成问题,休养期还能过得更好,有人照顾,比在慕容山门周全。
但路上也是随时有可能会突遭雷劫的,雪怀若是定下时间,他也要联系人接应雪怀,免得遇见什么意外。
雪怀却偏不跟他好好说,他走过来挽着他一条胳膊往回走,一本正经地道:“怎么个接应法?让八十只凤凰开路,麒麟、貔貅、金翅鸟列迎,东君金銮仪仗接我回去吗?”
云错看了他一眼,似乎在思索这件事。他很快回答道:“如果你想这样的话,好。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走。”
雪怀一见他认真了,赶紧撇清:“我说着玩玩的,千万别当真。”
云错却依然认认真真地道:“你想的话就可以,雪怀,这没什么。你以后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雪怀一向受不了这人的直白,赶紧敷衍答道,“好啦好啦知道啦,不过这次不用,你放心。我十日后再走,现在还有十日的时间陪你,你觉得怎么样?”
云错的眉头却锁得更紧了。
他想起前日,雪怀刚亲口告诉他,说观心法可以暂时放一放。
今日又说,请假的时间还可以往后推。昨日雪怀带他出门之前曾告诉他,说自己请了冥府信鸦寻找自己母亲的旧物,故而要跟着回去看看。
云错本以为雪怀与他修行观心法的原因一样,是为了查明前世的死因——他无法接受他弄丢了雪怀这件事。上辈子的执念延续到这辈子,他无法接受——一个好端端的人,朝夕间就成了一抔黄土,轻飘飘地送到他手上。
但雪怀之死涉及的人太多,雪怀不在了,他才恍然惊觉,没了雪怀的他什么都不是——一个穷兵黩武的暴君,一旦失去他的军师,便是一个被完全架空的空壳,所有人都可能站在他的对立面上。
他当了仙主,亲口下令征伐白凤雪原,魔族的老巢,魔族仇视他;他有一半非仙的血统,硬靠武力打散了其余竞争势力;他任性妄为,独断专行,又从来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他们太知道他的死穴。
雪怀死了,他的心也跟着死了。
也许有幕后黑手,也许没有。如果有,幕后黑手也可能是他认识的每一个人,且都是由他一手造就——没有他这个昏聩的君主,也不会有雪怀这个遭人忌恨的左护法。
刚来这一世,他第一次碰见雪怀时,也一并碰见了那个所谓的继弟。他想了许久才想起他的名字,在那一刹那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雪怀上辈子挂念有二,一是跟着他打拼的事业,二是家人。云错与雪何并未有多少交集,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在雪宗重病、违背誓言送上署名的婚书时,是这个人出来回绝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