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睡得最香,到的也是最晚, 那惺忪睡眼在听到这个消息时立刻就醒了, 这会儿他已经不是对长房抱着隐秘的幸灾乐祸想法, 而是着急,那伤的可是知府公子啊!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传宇怎么会跟尹家老二打起来,不是躲出去了嘛,这是去哪儿了?”二老爷一连追问。
大老爷实在开不了这个口,季传宇垂着头跪在地上跟个鹌鹑似得一动不动。
最后还是旁边的一个族兄悄悄跟他说:“在万春楼里头,为了个姑娘。”
二老爷顿时瞪了瞪眼睛,他看着季传宇,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要是自己的儿子,他非得揍死不可!帮不上忙就算了,还招惹祸事,这一件一件的都是他起的因。
“陆家姐弟还没有摆平,这知府大人又得罪上了,是怕我们季家摊上的事情不够大,再添点儿?”二老爷痛心疾首地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去逛楼子,齐公子伤在哪儿了,严不严重?”
前面说的都是屁话,谁不知道事情要命,大老爷在心里骂着弟弟,倒是最后问到点子上了,见季传宇不吱声,忙踹了一脚,怒斥道:“混账东西,问你话呢!”
大老爷那一脚是实踹,用上劲了,可见他有多生气,季传宇疼得龇牙,可不敢叫出声,只能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说:“刺胸口上了,都是血……”他一想起当时那个场景,还心中尤悸,惊恐地抬起头对着大老爷说,“爹,我当场就吓傻了,齐公子就这么倒下来,血流了一地,乱的很,大家吓得都尖叫起来,我……我怕官府抓我,所以就跑回来了……”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也低,终于不敢再说了。
可周围却清晰传出倒抽气的声音,这可是胸口!若是伤了心肺,神仙也难救活。
季太爷终于坐不住了,他声音里带着异样,闭上眼睛喃喃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他忽然想到陆瑾的话,这报应终究会落在子孙头上。
传宗年轻离世,传宇混账毁家,余下的传方资质太差,不堪重用,传明……也只有传明了,可是耿直不懂变通,刘家不好相与,那孩子又太听他妻子的话……
庶孙们他从未放在眼里,季太爷想了一圈,这季家的未来他真的不知道还有谁可以指望!难道交给旁支吗,季太爷就是现在去了也死不瞑目呀!
“啊!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痛,痛痛——”在季太爷陷入心慌中时,忽然传来季传宇的惨叫和求饶声。
不知什么时候大老爷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棍子,正使劲地朝季传宇打去,打得本来老老实实跪着的季传宇嗷嗷大叫,这个时候,他不敢起身逃窜,只能抱头哭求。
可是在场的没有一个人求情,甚至恨不能让大老爷直接打死他,给知府公子抵命去。虽说行凶之人不是他,可要是痛失爱子的知府大人怎么会管这些,必定要将季家给记恨上了。
祸家的玩意儿啊!
大老爷越想越生气,没人阻止这下手就重了。
季传宇之前还大声叫着,慢慢的这叫声就弱了,最后只留下呜呜的呻吟声,气息奄奄的伏在地上。
“好了,住手吧,打死他这事儿难道就过去了?”
最终还是那位辈分最高的太太爷发话了,大老爷收了棍子喘着气,“多谢小叔祖。”,再看季传宇心有不忍。
“事已至此,想想怎么办吧,派出去的人回来了没,怎么说,齐公子还活着吗?大郎,我看你也不要坐着了,跟季容一道去趟知府大人那里,若是齐公子还活着,无论如何都要救过来,最好的大夫可是在季家,不要忘了!”
大半夜的时辰,宁州知府府里却是一片慌张,知府大人就一个儿子,上上下下宝贝一样,可如今胸口插着刀不省人事地被人抬进来,年迈的祖母当场吓晕过去,知府夫人以及小妾哭作一团,又是好一阵混乱。
齐知府看着这个场面额头青筋直跳。
当时场景目击之人太多,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知道了。万春楼是立刻被官差查封,涉事的姑娘和老鸨一同带回了衙门,凶手尹家老二自己已经吓傻,如今牢里呆着,还有一个季家老三,跑了!
齐知府看着大夫脸色凝重地检查儿子的伤口,顿时一口气涌上来,对身后吼道:“季家人呢!把我儿伤成这样逃跑就能了事?不是自诩医术高超吗?让他们立刻滚过来给我儿医治!”
季太爷带着大老爷一众人在门口跟尹家家主碰了个正常,都是给自家惹祸儿子善后来的,两方默契地没有说话,进了府里刚好听得知府大人的怒吼声。
“老爷子,可得靠您了!”尹家家主拱手苦笑道。
季太爷轻叹一声,带人走了进去。
齐知府来宁州三年了,季家与他的关系一直都挺好,有些事情不过一句招呼的事而已。
可如今为了一个窑姐,季传明将他们辛苦维系的关系就这么断送了,今后任季家的年节生辰送礼再厚重也无济于事。
杀子之仇不共戴天,若是齐公子活不过来,这梁子是结下了。
季太爷的医术乃是与曾经太医院院正的陆老爷子不相上下,高超了得,只是年纪大了,不再出手而已。齐知府没有当场发作,便是看在季太爷有可能救回他儿子的份上,可如果连季太爷也回天乏术,那么丧子之痛的齐知府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谁也不想知道。
是以季太爷是小心又谨慎,仔仔细细地检查着齐公子,然而……刀体深入体内长达一指,血流暂缓却是因为刀面阻隔了血液流动,一旦拔出来,喷血不止……
季太爷一生从医看多了这种病案,然而至今为止还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快速止血,一般都是寻个方向尽可能地降低损伤,快速将利器拔出,然后按住伤口,最后便等着流血停止,否则只能是失血过多而亡。
这个法子就像博弈,听天由命的成分居多。
可是今日季太爷却不敢赌,他的手不由地颤抖了一下,心中的惶恐慢慢扩大。
齐公子已经昏迷,若不拔刀照样活不过今晚。
这进退两难的地步,将他逼入了绝境。
大老爷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季太爷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他都看在眼里,他的心快速沉下去,他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走到父亲身边唤道:“爹。”
季太爷抬头看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微微摇了摇头:“不敢拔呀……”
刹那间大老爷明白了齐公子的情况,眼前顿时一黑,心说难道天真的要惩罚季家吗?
齐知府看得真切,那阴沉的脸色也慌张起来,忙上前一步质问道:“怎么了,我儿能救了吗?老爷子,你可是杏林圣手,你若摇头我儿怎么办?”看季太爷满脸的歉意,起身唤他“大人”时,齐知府将怒气完全抛到脑后,恳求着,“老爷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你得救救他啊!只要他能活过来,我什么都不计较!”
季太爷何尝不想将齐公子救过来,只是他实在没有把握,只能将情况跟齐知府说明,而且看齐公子的模样很大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大人,您得早作决断!”季太爷说。
齐知府身体晃了晃,有些撑不住,他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然而茫然过后,齐知府的眼神狠戾了起来,他看着季太爷和季大老爷说:“我儿要是活下来,季家老三和尹家老二就能活命,若是不幸,这两人就得一同下去陪我儿!”
这威胁的话就是齐知府不说两家都是清楚的。
大老爷心口一麻,看季太爷慢慢地朝齐公子走去,突然他大步一迈拦在了父亲的面前,“爹,你不能拔,你拔了,传宇就完了!我就只剩这么一个嫡子,不能,他不能死。”
“可这样拖下去,他就更没救了!”季太爷道。
大老爷摇了摇头,“不是,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他难以启齿,却不得不说,“陆瑾,若是消息没错的话,他那手疡医之术就能救下齐公子。”
眼前似乎了出现一丝希望,可不过半息,季太爷的身体便是一僵。
此刻他最不想提起的就是陆家姐弟。
第66章 知情同意书
季太爷活到这个份上, 还从来没到过如此难堪的境地, 而且还恰恰局限在他引以为傲的医术上。
让陆瑾救人?他肯救吗?
“你们说的是谁?”知府大人忽然问。
不,季太爷忽然意识到, 陆瑾是肯救的,这是知府公子啊, 若是救活了,那是多大的恩情!到时候齐知府还会帮着季家吗?怕是知道两家恩怨后恨不得落井下石才好,所以不能让齐知府去请人。
大老爷则看向季太爷, 这该如何解释陆瑾的身份?
若不是齐公子的伤势与季家无关, 大老爷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提起陆瑾, 然而为了季传宇,哪怕丢尽季家颜面, 哪怕给陆瑾磕头作揖,他也要救活齐公子。
季太爷看明白了长子的意思, 终究犹豫片刻之后叹了一声道:“是老朽的一个故友之子, 听说擅长的便是疡医术,公子的伤势他也许有办法。”
“那还等什么, 赶紧去请人啊!他在哪儿,我立刻派人过去!”齐知府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连忙唤人进来, 只要季太爷说了地方,立即就去请。
季太爷怎么可能让齐知府去找陆瑾, “不, 还是季容去吧, 公子伤势过重,他还能抓紧时机说清楚。”
闻言大老爷抹了一把脸,连忙朝外头走去,可刚走了几步,他又回头看着父亲,说:“爹,那三件事儿我就答应了。”
季太爷狠狠地皱起眉,“救人要紧,稍后……”
大老爷却直接反驳道:“人命关天的事,再稍后就晚了,儿子不孝,请爹原谅。”说完,他便匆匆而走,一路往常来客栈赶去。
这个时候陆瑾已经歇息了,两日前他担心焦急地从江州赶到宁州,惊魂一夜救下陆欣,直到傍晚送走了季传明夫妇才真正歇下来,所以累得很。
江州的大军已经接到圣旨,今日该启程回京了,而且恰好会途经宁州地界,算算日子三天后就能到达,陆瑾只要到时候赶上就行。
是以他还有三日跟季家做个了断,时间倒也充足。
他已经打算好了,明日一早就将放妻书和状纸一同递到知府衙门,并在开堂审理之前,将状纸写上几十份,贴到市集、酒楼、船坞……那些热闹的地方,这个时代的百姓无聊的很,稍有风吹草动那必然引起轰动,更何况季家在当地太有名,等开堂了,不愁没有围观的百姓来凑热闹。
这么阴私恶毒的事要是摊到明面上来,看看季家人今后出门怎么见人去!
不是要脸吗?行,让你们的脸更大一些,争取走哪儿被人指哪儿。
陆瑾这么一边想一边就睡着了,然而好梦之中却忽然被门口的敲门和呼唤声给叫醒。
“陆大夫,季家季容过来请求见您一面,您是见还是不见?”
这个时候,三更半夜?
陆瑾纳闷着就算来妥协的也不该是现在,不过他还是穿了衣裳起身去见大老爷。
然后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看着紧张地满头大汗的季大老爷,陆瑾冷笑了一声,果然,季家若不是走投无路根本不会来找他。
“季老爷,若是您,这个时候您会去吗?”陆瑾反问一声。
大老爷神色憔悴,这近两日的折腾让他的精气神失了不少,陆瑾带着嘲讽的问答虽让他心里不是滋味,可是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被奚落的准备。
“阿瑾,千错万错都是季家的错,我们认了,可人命关天,实在耽搁不起,你若有什么条件直说,我一定答应。”
让陆瑾救人就是不答应任何条件他也会去,一条人命,陆瑾不会拿来作为跟季家人博弈的工具。
“我只有那三个条件。”陆瑾说。
大老爷点点头,来时的路上他已经想好了,“都依你,明日便让人搭祭台。”
“那就走吧,宋槐大哥。”陆瑾回身喊了一声。
宋槐已经提着他的药箱走过来说:“宋桐会留在这里,陆大夫放心。”
这样陆瑾就能安心了。
齐知府等的心焦,他府上的老太太醒过来一看孙子依旧危在旦夕,担心的又差点晕过去,和媳妇一起哭得肝肠寸断,让他又是烦躁又是担忧。
“怎么还没有来!”齐知府问着沉默不语的季太爷,急得团团转。
季太爷的心情不比他好,可还是安慰着,“应是快了。”
话音刚落,便传来了脚步声,大老爷带着一个看起来不及弱冠的年轻人走进来。
齐知府看着陆瑾,原本存的一丝希望都要破灭了,脱口而出道:“这么年轻!”
能不能行?
不过这种怀疑陆瑾看多了,也不在意,只是问:“伤者在哪儿?”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床上,陆瑾二话不说便走了过去,“都让让,别挡了我的视线,还有没有灯,把光调亮一些,其余的闲杂人等都出去,吵得很,影响我的判断。”
陆瑾别的不行,碰上自己的专业那是气势全开,说一不二。而这种从内而外的自信和从容却能让人不由自主地忽视他现在的年纪,再加上他老练不慌乱的动作,看起来很像那么一回事。
一下子将周围的人给镇住了。
齐知府动了动唇,看着陆瑾洗净了双手,大胆又仿佛习以为常地检查那可怕的伤口,手上染了血,可眉头动都未动一下,于是他心中那快要熄灭的希望火苗又渐渐燃烧起来。
季太爷就站在边上,他看着陆瑾手上的动作,不急不躁,再观其眼睛,里面一片平静。
不管他是否有能力救回齐公子,就这份心性便是一个合格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