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喜臣不说话,只从口袋里又掏出张照片:“上次来得匆忙,这回带了照片,三个月后我会再来一次,如果有任何消息,还是打原来的电话。这次的钱我找人送给你。”
眼见宴喜臣转身要走,那黑猴似的散兵愣了:“等……你这,还没坐下来两分钟吧?从最近的城镇过来要两个小时,这就走了?”
“这就走了。我还要去下个地方。”宴喜臣点头。
散兵在他身后沉默了片刻,追上来:“你每三个月给我们送一次钱,找人,听消息,这对自由军来说就是天上掉下的馅饼,没有比这更轻松的好差事。但作为朋友我得提醒你一句,这里太危险!为什么不回莫斯科碰碰运气?”
宴喜臣不说话,他笑着摇了摇散兵的肩膀,在他疑问的目光中跟他挥手道别,重新坐上了来时那台颠簸的三轮车后座。
他发现这些人特别喜欢说“碰碰运气”,但运气这种事,很多时候否极泰来,而很多人等一辈子,也不见得能等来。
九个月前。
他在一片浓雾中行驶,车速几乎到达了极限,忽然间浓雾中出现庞然大物,像一堵墙,他猛地撞上去,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意识清醒时,红色的光绕得他眼晕,是几辆警车围在他周围。
他出了车祸,在盘山公路上撞到迎面而来的大卡车,卡车的司机安然无恙,只有他头破血流地趴在方向盘上,醒来的时候,警察们正在等救护车来。警察们没能在宴喜臣身上搜到任何代表身份的东西,而宴喜臣醒来第一瞬间,不顾警察们的慰问和检查,立马转头检查后座。
后座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被打碎的后车玻璃重新变得完好,座椅上没有血迹,而杜亚琛……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宴喜臣确认自己昏迷之前是在笔直的一号公路上撞到了一堵墙,转眼间却到盘山公路上撞到卡车,里世界,迷雾,边界,墙——宴喜臣醍醐灌顶。恐怕就是那时候,他冲破了里世界的边界。
他不敢跟警察说太多关于杜亚琛的事,也没办法利用公众和正当的途径找人。在警察将他带回警局的路上,宴喜臣找了个空当,自己跑了。
九个月了,他东奔西跑,南加州,魁北克,基辅,切尔诺贝利,索马里……那些曾经有杜亚琛的地方,甚至现今比较乱的一切地方。宴喜臣这几个月来几乎像个无根之人,四处漂泊寻找,得到的消息寥寥。杜亚琛就像人间消失一样,上天入地也找不到。
他这一路寻人,跑遍许多地方,不见碰上什么运气,碰的尽是壁垒。
从里世界出来后,宴喜臣曾试图联系以前鹰眼的接应人,没有消息。
他联系上了当初在黑水认识的一个中国雇佣兵,那位雇佣兵已经洗手,在中国的一个小城市里娶妻生子。见到宴喜臣,并听到杜亚琛消息时他很惊讶。
他帮宴喜臣弄到个新身份,还帮他与美国的黑水总部取得联系,黑水给出私下协助的承诺。
临走时,这位黑水的伙伴从储存室里找出了杜亚琛的军链牌,上边刀刻的Aachen字迹遒劲有力。握着那一小块金属牌,宴喜臣沉默了许久。
宴喜臣借着黑水的援手,回到索马里取他当年存下的雇佣金。索马里可能是二十一世纪中真正意义上的无政府状态国家,战争和霍乱无处不在,宴喜臣只身取出他的那笔佣金,在路上很是吃了苦头。
再后来,翻过了千重山,渡过万重水,宴喜臣始终没能找到他。
很多时候他不愿在内心逼迫自己相信——也许杜亚琛,已经没了。
也不是没有回过“家”。
母亲和妹妹的墓地是在一起的。站在墓碑前,看到照片上母亲和妹妹的脸,宴喜臣恍如隔世。清明的时候他也去了一次,看到墓前摆满了母亲生前喜欢的花和妹妹喜欢的草莓,他就知道他再婚的父亲年年来过。
他也曾经造访过男人的新家,只是男人并不知情。
老态的男人穿着汗衫来开门,背后是同样有些衰老的妻子和坐在沙发上吃雪糕的女儿。宴喜臣戴着鸭舌帽,低着头送上牛奶,他说一声谢谢,竟也没有认出来。
现在,第三次来到索马里。依然一无所获。
宴喜臣在路过段明逸所在的城市时,停留了两天。
好不容易才打破边界,从虚无的里世界中逃出来,本不该再去彼此打扰。可最后到底是没忍住,宴喜臣记得段明逸告诉他的详细地址,走着走着就到了段明逸家所在的小区。段明逸的家在城市北区的高层公寓,十一层,就算仰着脖子看,也什么都看不到。
他逗留了十分钟左右,一根烟的时间。抽完一根烟,他不再徘徊,转身离开。
“宴喜臣!”身后忽然有人叫住他。
宴喜臣背脊僵硬,他回过头,与刚买好早餐回来的段明逸正面相逢。
那目光太热烈,宴喜臣一时不敢迎接。有震惊,有欣喜,有恍惚,还有对宴喜臣偷偷准备转身离开的愤怒。
二人静默相对两秒,都快步走向对方,用力给出一个拥抱。
五分钟后,宴喜臣坐在段明逸的书房里。
“老大他消失了?”段明逸愕然,“你说消失是什么意思,毕竟冲破界限时,你自己也神志不清,会不会他……根本就没出来?”
宴喜臣放在膝盖上的手微不可见地攥了攥:“我有种预感,他还在。”
段明逸察言观色,到底没说什么扫兴话。
“比起暂时找不到他,有个更坏的消息。”
段明逸表示愿闻其详。
宴喜臣反倒犹豫起来:“明逸……你出来之后,有试图回想过去的事吗?”
“你指在里世界的事?”
宴喜臣点头:“你再回想某些细节,有没有觉得有些模糊。”
段明逸愣了一下。
刚回到现实世界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几乎是一场兵荒马乱的灾难。那段时间他很少回想起表里世界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许多事的确模糊了,淡化了,好像发生在很久之前。
“你应该也关注到了两个月前的失踪案找回人口,我在报道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小姑娘,是我们去K区找乌鸦时那个前台。”
段明逸的确记得这回事,他记得很清楚,当时宴喜臣刷了个脸,那小姑娘就红了脸。
“记得。”段明逸点头。
宴喜臣有点犹豫:“机缘巧合,我顺藤摸瓜在网上找到她的社交账号,对她进行了一些……试探。”
思绪明光一闪,段明逸说:“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宴喜臣点头。
怪不得他们离开里世界有一段时间了,任何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从里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人究竟有多少尚未得知,但如果所有人在出来后还保有里世界的记忆,恐怕早就掀起社会恐慌。
到现在都没有传出任何骇人听闻的消息,是因为在回到现实世界后,所有人在表里世界的记忆,都被删除了。
“那为什么我还清楚地记得这么多?”段明逸浑身发冷。
“我猜测,越是离核心意志近的人,记忆消退的速度越慢。我跟K区的姑娘只有一面之缘,却跟你有很深的感情根基,你的记忆会消失得慢一些。当然,这些全部是我的猜测。就连我自己,现在回忆起刚到里世界的事,都有些记不清楚。”宴喜臣晃荡着杯中的茶叶,看浮起的叶片在玻璃杯中缓慢坠落,“按理说表里世界该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记,但是它们现在就像风化的沙。将来有一天,我们都会彻底忘记这段光怪陆离的经历。”
段明逸听得心惊,面对宴喜臣近乎惨淡的脸色,他能体会他的担忧。
宴喜臣笑得很勉强:“明逸,我怕还没来得及找得到他,就把那些在里世界的事都忘记了。”
临走时,段明逸把自己的手机号以及微信号输到了宴喜臣手机里。刚才宴喜臣的那番话的确令他惶恐。
他这才发现,他们一直恐惧被留在表里世界,但那些经历是真实的,塑造了如今真实的他们。不可忽略,无法更改。遗忘不难,也不可怕,但多的是残酷。对活着的人残酷,对死去的人也残酷。他不想忘记段云,那样段云等同于再次死去。他也不肯忘记宴喜臣,他怕他成为孤独的普罗米修斯。
是冬。
宴喜臣西行来到基辅,探望过方烁的墓地后,在他墓碑前放下一朵白色的小花,用鹅卵石压着,这是他迢迢千里从中国带来的,那座“光明小区”前门口的花。曾经的“秘密基地”里也有这种花。
宴喜臣在掩埋方烁的小镇中住了一段时间。他和杜亚琛当初也曾在这里执行过任务,就是在那时他们一同度过第一个圣诞节,一同有了第一棵圣诞树。
太多的回忆,像扑簌的雪花一样砸在宴喜臣心头,冰凉,又很快融化。
近来,许多在里世界的回忆都模糊了,唯独以前他和杜亚琛,以及和方烁在基辅的事情,反倒越来越清晰。
戴上一顶绒帽,宴喜臣在镜前端详自己的面容,一张连自己都不想多看的脸。苍白,憔悴,死气沉沉。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像快要失去所有的气力。隆冬的乌克兰小镇是一口昏暗的井,终日不散的厚重云层像皑皑白雪,在整个冬季掩盖大地的上空。
四月,春雪消融,绿上梢头,冰河滚滚化作活水,人间重获生机。
河流生动起来,城市变得多情万种。宴喜臣看着日历上鲜红色被划去的日子,他只感觉到枯萎。
某一天里,宴喜臣准备启程,他将行李收拾停当,准备再次动身西去,造访黑水。
春天的风还是冷,他拖着行李埋着头,顶上戴的还是那只白色的毛绒帽子,将下巴深深地埋在盘缠的围巾中。他走过电车露台,用有点生疏的乌克兰语买票。
旁边一个穿着雪花裙奔跑的小女孩摔倒在站台左侧;长椅上翘着二郎腿的红裙女人在打电话吵架;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低喃着找不到今天的车票;一个油腻的中年男人边眺望远方天际边吞云吐雾地抽烟……
一个男人从他身边错身而过,低声哼唱的旋律像阵风从宴喜臣身边掠过,是耳熟能详的旋律——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
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
像春风临头泼来,宴喜臣猛地停下动作。日头拨开云层,站台地面的瓷砖上反射出层层光斑。他转头望向男人的身影,拉下遮住口鼻的厚重围巾,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久违的酸甜气息。
与他错身而过的男人若有所感,歌声戛然而止,同样驻足回头。男人恰好站在光褶中,影子是锐利雪亮的刀锋。
他看清男人逆光中的脸,像飞寻许久的燕终于找到他的屋檐,一瞬间泪如雨下。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感谢一直陪伴这篇文的读者,尤其是一直以来留言的甜心们。这故事对我来说是个全新的领域,写的很过瘾,打斗也写得很满足,全文写到这里,竟然也有种大梦一场的感觉。之后还会有几篇番外,负责甜苏的番外。爱燕子爱老大爱你们,我们隔壁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