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意识到,原来他宁愿别人以为邓远是他的“女朋友”,也不希望别人知道,邓远是他的“姐姐”。
——因为“姐姐”这个称呼,还意味着,他们有血缘关系。
第二十七章
徐以寒心想,我是不是有病?面对邓远的时候,一口一个“姐姐”喊得顺滑无比,而对于外人,则宁愿说邓远是“女朋友”,也不愿称他为“姐姐”。
姐姐。
徐以寒摸了摸下巴,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把策划部张部长叫进办公室,这次只有他和张部长。
张部长全名张莉,今天她穿着卡其色格子风衣,九分阔腿牛仔裤,脚踩一双阿迪贝壳鞋,看着就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她面带笑意地走进来,从衣兜里掏出两枚尖尖的好时巧克力:“我刚买的,徐总你吃吗?”
“嗯,我一会儿吃,”徐以寒已经调整好表情,“昨晚一晚上的打赏,比前三天加起来还多——那个‘天真圆蛋吃瓜’是你的号?”
“我自己弄着玩的,”张莉拢了拢头发,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没想到就派上用场了。”
徐以寒兴趣盎然:“我看有十多万粉丝呢,这号做了多久了?”
“今年一月才开始做的。”
“两个月,有十多万粉丝,很不错嘛。”
张莉笑了:哎,别其实很简单的。”
“哦?你具体说说?”
“先买一两万粉丝,这样看着好看,然后就蹭热度涨粉嘛,混什么圈子就蹭什么热度。”
“比如?”
“比如这段时间,罐头带鱼抄袭唐纳森那事儿,不是特别火吗?他们撕唐纳森仇女的时候,我就跟着一起撕咯,多在超话里发帖子,粉丝涨得很快的。”
徐以寒挑眉:“这倒是,不过,你也觉得唐纳森仇女吗?”
“这就不好说啦,”张莉耸肩,“我没看过他的小说诶,太虐了我不喜欢。”
徐以寒继续装傻充愣:“你都没看过他的小说,怎么蹭这个热度?”
“我三观正呀,”张莉爽朗道,“别人给他扣帽子,仇女啊圣母婊啊什么的,我就跟着指责他呗,我是不骂他的,我写那种讲道理的微博,比方说,他的小说不是有个同妻原谅男同丈夫的情节吗?我就发微博说他贬斥女性,说他把女性写成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再严重一点,说他写这种情节会对现实生活中的同妻群体造成伤害……语言写得有激情一些,别人都觉得我三观正,转发量很高的。”
“噢,这样,”徐以寒露出满意的神情,“不错,你真是挺有想法的。病忘那事儿现在怎么样了?”
“粉丝把她的更新和前三个作者的更新挨个比了一遍,”张莉笑道,“把前三个作者都嘲讽了,现在热闹着呢。”
“她本人回应了吗?”
“没,但是她的粉丝群传出了截图,她在群里说‘被理解的总是少数’,我觉得可以拿这个继续做文章,像唐纳森一样,就说耽美圈配不上她什么的……”
徐以寒摇头:“不着急,等六个作者都更新过了,我们就开始放消息,到时候作者的身份都被猜得八.九不离十,你再把这件事提起来——病忘的粉丝嘲讽过别的作者的文,对吧?到时候有的闹。”
“哈哈,也是。”
“让比赛保持热度就好,你先去忙吧。”
张莉用力点点头:“好的,您放心。”
另一边,赵辛正在针灸室外低声打电话。
这两天武汉降温又下雨,昨晚他抽完烟忘记关窗户,就着凉了。膝盖一阵一阵地抽痛,他觉得这膝盖简直有些可笑:小腿都没知觉,膝盖怎么反倒这么敏感?
他本想忍两天再说,甚至为此吞了一粒布洛芬。但上午爸妈突然拎了盒茶叶来他这儿,说是学生送的家乡特产,一进门,他们就看见了他膝盖上的两块鼓起。
那是两块暖宝宝。
于是下午就被扭送到中医院了。
“评论区里都是病忘的粉丝……你们三个在她之前更新的,都被黑了,”刘语生的声音透出几分愤怒,“这些人说话都不过脑子的么?”
赵辛忍不住笑了,这是从早上醒来到现在,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嗯,我还没看更新,可能她写得确实好吧。”
“很一般,”刘语生说,“我给你读一句——‘而那极光映在高高楼宇不肯示人的背阴面,卑琐而未生根’——这写的是什么?”
赵辛:“呃……”
“我怎么就抽到她后面,”刘语生叹气,“写什么都得被嘲。”
他这轻轻一声叹,直落在赵辛的心窝里,赵辛想,刚才还是气鼓鼓的小河豚,现在放了气,蔫了。
“你就大胆写,”赵辛温声说,“之前怎么计划的,就怎么写。”
“之前我计划女主在暗中监视萧张的生活,萧张遇到意外差点死了,是女主救了他,也暴露了自己,”刘语生无奈道,“没想到病忘直接把女主写成在北欧旅游了,她的更新又停在女主去意大利看展览的路上,可我连飞机都没坐——”
他忽然停住,几秒后,尴尬地笑了:“哎,不对,这事儿不是人家的错,是我的错。”
他的话令赵辛胸口酸酸涩涩,赵辛说:“那就让女主改变主意回国。”
“病忘介绍女主要看的那场展览,写了一千多字呢,还有米兰的鸽子,西西里岛的落日……她描述了这么多,到我手里一个都没看成,我更得被她的粉丝骂了。”
赵辛沉默。他能理解刘语生的困顿:写作是需要经历的。有些内容可以想象,有些内容则需要实打实的经历和体会,就像一场艺术展览,看过的人才能写出所见所闻所感。没看过的人当然可以编,可以模仿,但这样创作出来的东西,不是东施效颦的乏味,就是捉襟见肘的狼狈。
所以赵辛从不写主角狂奔,他没狂奔过,他不想自欺欺人。
“19号,”护士从针灸室里探出头来,“19号在不在?”
“在。”
“准备进来啦。”
赵辛只好安慰刘语生:“没关系,你先按你的想法写……我这边有点事,晚点再联系你,好吗?”
刘语生连忙说:“那你先忙!我其实也没什么事。”
赵辛:“等我电话?”
刘语生暖融融地笑了:“嗯,好。”
赵辛进了针灸室。
为了他的腿,他已经尝试过不知多少种治疗方法。起初爸妈信赖西医,带着他跑了很多医院,都不见效。最后找到一个美国大夫,这人曾在美国国家体操队做医生,据说在复健方面很有经验。
美国人将他的腿检查一番,然后起身,摇了摇头。他说:Isorry that……
后面的话不必听了。
西医无效,只好寄希望于中医:中药,推拿,食疗……仍是竹篮打水。事到如今,他只在腿疼的时候做一做针灸,至于有用没用呢?赵辛想,能给爸妈一些心里安慰,也算有用吧。
纤细的、冰凉的银针,缓缓刺入他的皮肤。
“最近抽烟抽得多?”大夫问。
“比以前稍多一点。”
“可不能这样啊,”大夫和赵辛也算熟识了,“一定要健康饮食,保证休息时间——身体是你自己的,什么都没身体重要,是不是?”
赵辛点头。
身体是他自己的,连带着乏力而麻木的残疾,也是他自己的。
命运这东西不讲道理,遇上了,就得受着。但随着这段时间和刘语生的接触,他忍不住厌恶起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残疾,当年他就不会伤害刘语生,就不会造成那样的后果。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不,健康的人大多是意识不到的,只有他这样的残疾人,才会因为残疾而对身体异常敏感。这种敏感是和身体融为一体的,成长改变不了,写作改变不了,哪怕是被众多读者追捧崇拜,也改变不了。
异常敏感,异常自厌。
做完针灸,赵辛没有给刘语生打电话。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顶着“吕纬甫”的笔名,以女声为伪装,装作一个健康的正常人——好像说什么都是谎言,都是自欺欺人。
而刘语生也没再打来电话,晚上八点四十五,他在蔚蓝不要超能力》的第五章 。
赵辛没看前两天的更新,不知道剧情发展到了什么阶段。然而他只是扫一眼评论区,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了。
评论区里都是病忘的粉丝,在骂刘语生。
yanerer:服了,病忘写的情节那么精彩,现在变得好假啊,也太浮夸了吧。
夔小燕:感觉雨声太太不是很适合写这种内容- -有些尴尬哦,不过病忘的这个内容确实不太容易续写啦。
苜蓿给你你吃吗:女主进博物馆都不过安检的吗……这是常识好吧???讲真本千粉真的气死了,真的是狗尾续貂啊!!!
宣咕咕咕:这就是去过意大利和没去过意大利的区别吧,病忘能把一个车站一个店铺都描述得那么具体,更别提还有大量的对意大利历史文化的讲述。雨声的描写,说实话换了哪个城市都适用,有些无趣啊。
坏午:这写的是啥啊,R姐在街头喝咖啡,在沙滩晒太阳浴,在海里游泳……不是,咱能再土点吗?
……
刘语生没有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写,赵辛想。
第28章
在雨声贴出小说更新两小时之后,一个名叫“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的tag被顶上了微博热搜。
公司里只剩寥寥几人还在加班,这时已将近十一点,正是大家将睡未睡刷微博的时候。方总编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再次从微博热搜榜点进#求你们放过十度千千#。
这时张莉走过来,递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关东煮:“总编,你饿不饿?”
“……谢了,你怎么还不走?”
“我男朋友还在加班,一会儿他顺路过来接我,”张莉笑了笑,在方总编身旁坐下,“总编,你也看见这个了?”
“嗯,叫我方文就行,文化的文。”
张莉凑近了一些,看着屏幕:“那你叫我小张,也别叫张部长啦,我一个光杆司令。”
“好,今晚这个热搜……是我们买的?”
“不是,”张莉顿了顿,叹口气,“你也看出是有人故意买热搜了?”
方文咬一口虾丸,含含糊糊地说:“十度千千还没火到可以上热搜的程度吧。”
“诶,可她粉丝还挺多的?你看今天的评论区了吧?雨声被骂得那叫一个惨哦……其实我觉得他也没写得很烂吧?我读着还行啊,”说着笑了一下,“我是外行,随便说说啊。”
“十度千千还没进入到耽美作者的第一梯队,而且,耽美,”方文摇摇头,“现在耽美小说已经是一个很大的市场了,流量也大,但我觉得耽美小说本身是不可能发展到言情小说、男频小说的那种规模的,所以即便是一流的耽美作者,影响力也还是有限。”
“为什么?因为耽美市场的消费主体是女人?可现在那些男团什么的,这么火,不也是女粉丝捧起来的吗?”
方文看向张莉,她的眼睛挣得大大的,一脸认真至极的不解。
方文忽然感到有几分别扭,他今年33岁,在编辑行业里已经待了11年,这11年里,他带出过好几位优秀的作者,目睹他们从无人问津的小写手变成一呼百应的大神,却也见过更多中途放弃的人——学业,工作,家庭,都可能成为一个作者放弃写作的原因,然而更常见的原因是,坚持不下去了。
这个时代已经不相信“酒香不怕巷子深”,“出名要趁早”才是硬道理。而那些默默无名的作者,在忙于生计的间隙,每年挤出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字。可他们有多少读者?能赚多少钱?写作从来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很多很多作者就这样来过,坚持过,最终因坚持不下去而离开,他们留下的文字,变成金字塔最底层的沉默的砖石。这不是一件耻辱的事,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
所以在这个看似年轻有活力的行业从来不像想象中那么有趣,成名也从来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
可是即便如此,还是有源源不断的作者扑向这个行业,在幸运的情况下,他们写一万字能赚两毛钱到三毛钱,其实如果把写作的时间精力投入到别的事情上,他们很可能会有更大的收益——但没办法,总有这些可爱的傻子,像献祭一样献上自己的思索和文字。
“但是,”方文语速很慢地说,“尽管有很多忠实的读者,尽管有很多热爱耽美的作者,尽管耽美小说的质量在不断不断地提高,尽管耽美小说已经不再小众了——
“在这个国家里,耽美永无出头之日。”
张莉愣了好几秒,才说:“你太悲观了吧?你看,观念的改变、制度的改变,都需要一个过程,我们只是还处于这个过程当中,对不对?别的国家能改变,也许我们也——”
方文:“你也说了,那是别的国家。而耽美,和我们的意.识.形.态,本来就是相互对立的。”
张莉沉默。
方文将关东煮的鲜汤一饮而尽,暖乎乎的汤水顺着食道进入身体,令他又有几分后悔了,小张好心买关东煮给他吃,他干嘛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沉重?
“这关东煮还挺好吃,”方文冲张莉笑了笑,“你在哪买的?”
“呃,出公司门左转直走到丁字路口,右转直走,有一家寿司店,沿着寿司店旁边的小路往里走——算了,”张莉自暴自弃地撇嘴,“我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下次我去买的时候再给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