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号线似乎永远人满为患,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上了年纪的阿姨涌进来,两人被迫站到另一侧的车门边。车厢里也热闹起来,满眼的桃红,柳黄,电光蓝,翡翠绿,几乎令人忘了这是冬天。列车关门离站,其中一个穿粉白羽绒服,带三色扎染,烫着满头酒红色小卷的中年阿姨站立不稳,退开两步,撞到了背后的秦淮。她的同伴赶忙扶住她,打趣着叫她小心。她一面笑,一面转过来冲秦淮摆手,“哎呀,对不起对不起!”
秦淮摇了摇头,也朝她笑了笑。余光见陈可南正看着,他立刻收起笑,侧过身子去看隧道里亮荧荧的广告。
车速缓缓放慢,渐渐地能看清广告上的字了。秦淮正注意看上面的电影海报,旁边的陈可南说:“《最后一日》要上映了。”
“我要去看。”秦淮立刻说,忍不住看向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这电影是游戏改编的。”
“我知道。”陈可南会意一笑,眉毛微微一扬,好像对他多余的解释感到诧异,“我以前玩过。”
“真的?”秦淮眼睛一亮,“我最喜欢第三部!”
“我只玩过一,也没通关。我更喜欢《血誓》。”
“《最后一日》比《血誓》酷多了好吧,能自己合成武器,《血誓》每一部就那么两样,没意思。”
陈可南会心一笑,“我猜你也是。”
“什么意思?”
“不用动脑子,带上一背包的满星武器就行。”
“放屁!高级图纸和材料很难做出来的,懂不懂?哪像《血誓》就知道让你杀怪,整个一切菜工。”
“那《最后一日》里天天让你在废墟里翻垃圾又是什么,追踪犬?”
“我才没有——”
“下车了。”
一时间人们都往车门拥去。两个人被挤开了,秦淮隔着三四个打扮得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似的女孩子看向陈可南,冲他扮了个鬼脸。陈可南朝他笑一笑,那笑容立刻就和女孩子们繁复闪亮的头饰连成一片虚幻的影子。
第22章
两人穿过昆虫巢穴一般的长而复杂的地下通道去百货商场,秦淮略微有些不耐烦,“干嘛不走地上,近得多。”
“怕你冷死。”陈可南说,“不用谢我。”
秦淮呸了一声。经过咖啡店,他要买咖啡,陈可南就在外面等。店里人多,好一会儿他才出来,提着咖啡袋,问:“你不喝咖啡的?”
“喝了晚上睡不着。”
“那你平时喝什么?茶?”
陈可南看了他一眼。秦淮恍然大悟,“酒鬼。”
商场里温度高,秦淮终于不再冷得缩头缩脑。他被陈可南领着直接坐电梯上六楼,发现是家居精品专卖,不由问:“你准备送什么?”
“盘子。”
“盘子?”
“餐具。”陈可南轻松地说,“我每次都送这个。”
走进店里,秦淮几乎被四面八方的灯光晃花了眼睛。清亮如水的玻璃器皿,古典得像是从欧洲复古电影里取出来的银烛台和银餐具,镶金嵌铜的各色摆件,看得人眼花缭乱。还有不知道是香薰蜡烛、香包或者是落地大花瓶里的大簇干花发出的馥郁厚重的香气,让秦淮感到醉酒时才有的漂浮不定。
没花多少时间,陈可南就选中了一套金边的骨瓷餐具。秦淮问:“万一有人跟你送重了怎么办?”
陈可南毫不在乎,“谁会嫌碗多。”
“为什么?”
陈可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人都说碗多代表人丁兴旺,是好事。”
“真的?”秦淮问,“我头一回听说。”
“你小时候爸妈没跟你讲过?”
“我跟他们不怎么聊天,他们忙。坐下来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聊的那些我又没兴趣。”秦淮忽然“咦”了一声,拿起货架上一只梅花鹿型的床头灯,“原来我也有一个灯,跟这个特别像。”
“你的床头灯这么可爱啊。”陈可南笑着说。
秦淮瞪他一眼,放了回去。
陈可南定的餐具要下周才能取货,两人又空着手出来。秦淮要去负一层的音像商城,本来两人只打算随便逛逛,结果进去后谁都管不住手,从游戏光盘到电影DVD再到乐队专辑,最后陈可南扯着秦淮去收银台时,他还恋恋不舍。
“你先排队,我去把你说的那个游戏买了。”秦淮刚一迈步,又被陈可南扯住,点了点他怀里十几张光盘,“你有空?”
“鲁迅说过,时间挤挤总是有的嘛。”他又不确定地望着陈可南,“鲁迅说的?”
陈可南忍笑道:“五六年前的老游戏了,你肯定玩不惯。还不如我给你讲,你把那几十块给我。”
“美得你!”秦淮抱紧了怀里的一摞光盘。
一出商场,秦淮就嚷着要吃午饭,陈可南看了眼手机,竟然已经十二点了。“想吃什么?”
秦淮四下一望,指着远处的红招牌,“烤鸭。”
秦淮不耐烦看菜,全交给陈可南,他张罗要了半只烤鸭,加了几样北方菜。服务员一走,秦淮就颇为得意地说:“我没什么忌口,好吧?”
陈可南抿了口茶,“属食铁兽的。”
秦淮的脑袋往他跟前一凑,问:“什么东西?”
陈可南不回答,像往常使了坏似的自顾自笑,秦淮也就像往常一样嘀嘀咕咕地小声骂他。反正陈可南从来不在乎。
秦淮一边扒饭,一边夸这家馆子的葱爆羊肉做得不错。陈可南正在裹烤鸭,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忽然说:“你包的不对。”
陈可南停下动作,疑惑地望向他。
“你这样裹容易漏出来。”秦淮重新拿了一张荷叶饼,“我教你。”三两下裹得漂漂亮亮的。
陈可南照着他的法子慢慢裹,“行家啊你。跟谁学的?”
“我爷爷。他特别爱吃烤鸭,小时候我跟他住,三天两头就带我去吃。就北一环那家一品红。”他见陈可南摇头,不由惊讶道,“这都不知道,你不是本地人?”
陈可南诧异地说当然不是。
秦淮吃了一惊,“你是哪里人?”说着一口气猜了好几个邻近省份,陈可南都说不是。最后听到答案,秦淮眼睛都瞪圆了,“你是南方人?一点儿没看出来!我听你说话也没南方口音啊,不像我以前一个数学老师,口音忒重,一急了就用方言教训我们,吱吱哇哇的。”
陈可南被他逗得直笑。秦淮没去过那里,问起来没完没了,陈可南随口说了两句,秦淮又嫌他敷衍,好像服务生上菜,话题这才搁置了。
饭后结账,服务生指着贴在旁边的一张广告海报说有活动,凭烤鸭店的收银条去四楼看电影有七折优惠。秦淮随便答应了一声,表示了解。陈可南正把零钱装回钱夹——这顿他请的客。秦淮下意识瞟了一眼,似乎想窥看些什么,就像旧时候路过深宅大院的人,歪头向里一瞄,仿佛为同时听见些响动,又要佯装不经意,像是看屋檐底下瞌睡的鸟。但他什么也没看见,没有刻字,没有相片,什么也没有。
陈可南忽然抬头,秦淮撞上他的目光,立马问:“你下午有什么安排?”
“没什么安排。你呢?”
“不知道,可能叫人出来玩。”
陈可南点点头,秦淮也跟着点点头。两人一同下楼,刚说了再见,两个年轻女人又叫又笑地跑进来,连嚷“冻死我了”“终于暖和了”,一面忙着理顺头发,拍打衣服,又互相为对方从头上拂去大片的雪花。
“下雪了?”陈可南一走到门口,寒气就从玻璃门的每条缝隙里钻进来,激得他打了个寒战。雪片打在门上,窗上,在建筑转角避风的角落里打着旋,像一株被人倒置的白圣诞树,呆笨地飞快旋转着。
“你出去冷不冷?”陈可南笑吟吟地问。
秦淮不理会。他已经开始慢慢习惯陈可南随时随地的揶揄,并对之置若罔闻了。没人愿意在这样的天气出门,他现在心烦的是这个。
“我走了。”陈可南说。
秦淮连忙回头,“你去哪儿?”
“去楼上,看有什么电影。”
“你一个人?”
“怎么了?”
“一个人看电影也太傻了。”
“里面那么黑,谁看你?本来坐下也不说话。”
陈可南冲他一摆手,走进了电梯。秦淮在原地发愣,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他一个箭步冲上去,“等等我!”
陈可南按住电梯门,“电影票自己出钱。”
还不到两点,电影院售票口没什么人,秦淮在时间表的滚动屏幕前晃来晃去,问:“你想看哪个?”
陈可南一指墙上的海报,《南国往事》。秦淮一皱眉头,说:“我想看《巴黎谍影》。”
陈可南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去看不就好了。”
“我们不一起?”秦淮莫名其妙。
陈可南更加莫名其妙,“当然不用了。”
“那有什么意思?”秦淮说,“咱们抛硬币吧。”
“不抛。你要么跟着我,要么看你的去。”陈可南转身往售票处走去,“我买票了,你自己考虑。”
“陈可南!”
秦淮追过去,陈可南已经在选座了。秦淮凶巴巴地一指,没好气地说:“我要旁边这个位置。”
陈可南对着屏幕笑出来。
电影开场还有四十分钟,秦淮开始仔细地研究那张海报,想从中找出可能让自己感兴趣的地方。陈可南去旁边的超市买了条口香糖回来,发现他还站在那里,不由说:“何必勉强,又不是相亲。去换成你想看的那个。”
“不用。”秦淮转过来,“可能还不错,好像是讲黑帮老大的。”
陈可南只是把口香糖递给他,笑着吹了一个泡泡。
对于大部分看电影的人来说,他们的时间稍微过于早了。满场观众寥寥,只有一对看起来是大学生的年轻情侣,两对结伴的女孩子,和一个还算年轻的微胖男人,背着印了什么图案的双肩包。
“《星际王座》!”秦淮情不自禁地低声叫道,“你看!”
陈可南顺着他指的看过去,忍不住笑:“喏,那不就是一个人来的。”
秦淮抱紧了爆米花的纸桶,“不就挺傻的。”
陈可南靠在椅背上,“我要是你就自己去看,谁跟老师一块儿看电影啊?”
“谢谢。”秦淮讥讽他,嚼着爆米花,“你不提我都忘了你还是个人民教师。”
陈可南凑过去,从他怀里抓了几颗,“我才发现你总要人陪。你每天上学迟到不会因为在家里哭吧?”
“少说屁话啊。”秦淮看也不看他,“别惹我。”
陈可南远离了他,仍旧靠回去,“怕人揭短,这习惯可不好。”
秦淮的回答是把爆米花咬得咯吱响。
陈可南对着放映广告的幕布微微笑出声。突然灯光同时熄灭,笑声的尾音还没有完全消散,仿佛这笑声是一阵风,吹熄了满堂灯火。
第23章
电影大出秦淮意料,或者说,比他最坏的预想更加糟糕。大约就是所谓的文艺片,横冲直撞的情节,没头没脑的台词,还有那些看起来很漂亮但沉闷至极的长长的镜头,仿佛一个几分钟不眨眼的人,让秦淮跟着两眼发酸。
情节终于松弛下来,陈可南分了神,这才留意到旁边一直不停在吃爆米花的人没了声音,两只手也不动了。他猜秦淮睡着了。仿佛为了印证他的想法,镜头一转,幕布上的雪地映得放映厅里一片雪亮,同时也照亮了秦淮的睡脸。他的头歪向陈可南一侧,几乎滑下半个椅背,像要随时栽到他们中间的扶手上;身体扭向另一侧,爆米花桶斜放在肚皮上,两只手还不忘虚搂着。和纪录片里那些含着食物睡觉的啮齿动物如出一辙。陈可南忍住笑,小心翼翼地伸过手,从他怀里取走那个很可能在下一秒就打翻在地的纸桶。靠近的时候,肩膀几乎碰到秦淮的脸,他莫名生出一种类似虎口夺食的紧张,更让他觉得滑稽。
忽然,电影的声音消失了,主人公沉默着,观众也跟着沉默。陈可南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随即被旁边秦淮呼吸的声音盖了过去。大概是这样的姿势出气不畅,他的呼吸听上去过于沉重,漫长的吸气的尽头,似乎可以听见细微的一闪而逝的鼾声。轻得像老鼠的鼾声,或是别的什么更小的动物。陈可南被这鼾声引得无声地笑起来,他第一次发觉鼾声也是可以不使人厌烦的。
一阵震耳欲聋的枪响,秦淮气息一紧,惊醒过来。陈可南正往嘴里塞爆米花,低声问:“睡得怎么样?”
秦淮往肚子上一模,摸了个空,猛地坐直身子,四下寻找什么。陈可南把爆米花桶递过去,秦淮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两手接过来,松了口气似的,慢慢靠回椅子上。“你什么时候拿走的。”
陈可南就笑。电影里的女人哭得撕心裂肺。
秦淮没有再睡着,只好百无聊赖地盯着电影。当那个黑衣男人擒住那个女人,把她推到小旅馆的门上时,他忽然莫名地紧张起来,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一男一女撞开房门,挤到那张狭小陈旧的窄床上,男人掀起女人的旗袍下摆,野蛮地抽出自己的皮带。秦淮忽然感觉唾液不再分泌了,舌头的后部粘在了口腔内丨壁上。他努力又咽了一口,舌头终于从下排的后槽牙间脱身,仿佛听见“滋”的一声,像鱼从石头缝里挤出去。
他看向陈可南,没有转头,只是把眼珠斜到最大角度,有点隐隐作痛。没有看见陈可南的脸。他看到中间扶手里放着的可乐,于是扭过整个上半身,动作夸张地用更远的右手举起它。坐在黑暗里的陈可南平静地望着屏幕,秦淮喝了一口可乐,只觉得一条小蛇从舌上直滑进胃里。青苔石缝里生活的蛇,又阴又冷,满身滑腻的粘液。像房间里女人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