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摸我。”
秦淮正在打BOSS,陈可南摸着他的脑袋,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你笨死算了。”
话音刚落,屏幕一暗,又回到了战斗开始的教堂门口。
秦淮扔下鼠标,刚一转身,陈可南立刻缩回手,他打了个空,甩了甩脑袋,又抓了抓被陈可南揉乱的头发。“烦死人了你。你家又没手柄,我玩不惯。你很厉害?”
“来来来,我打给你看。”陈可南坐到秦淮让出的位置上,“玫瑰教堂这里根本不难。”他边按键盘边说,“这个BOSS速度快,你别贪刀,连击很难攒的。这个技能,你看,它有追踪判定,你可以不防御,最后一秒闪避过来,就正好在他背后。然后用二技能和四技能,这两个打出的硬直时间长,可以打一套小连击。别全防御,这样时间不够,拿不到金牌成就的。”不一会儿,结算界面跳出来,一个金光闪烁的“S”。
秦淮直愣愣地盯着陈可南。陈可南退出游戏,关上电脑,“幸亏在学校是上课,要是靠打游戏升学,你多半要留级。”
秦淮背起书包就蹿出了大门。
“明天见。”陈可南对着敞开的大门说。
“呸!”楼道里传来响亮的一声。
于是每天下课后留在陈可南家里玩《血誓》就成了秦淮的固定安排。陈可南起初不同意,但也不耐烦每天都被软磨硬泡一番,最后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在厨房里喝酒。有几回耽误得晚了,两人就到胜口路去吃饭。秦淮终于吃到了那次因为陈可南在场而没好意思留下来吃的海鲜烩饭。果然香得要命。
他们坐的正好是那次陈可南和梁思思坐的那张桌子,秦淮发现的时候,不自觉看了一眼陈可南,他正望着外面的街。秦淮想起自己上次从这条街上走过的情形,忍不住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看了看陈可南,忽然有种好像已经认识这个人好几年的错觉。
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星期,秦淮终于拿到了零花钱。这天晚上,陈可南跟之前每天一样赶他回家,秦淮不慌不忙地说:“急什么啊,晚上我请你吃饭。就算回请了。”
陈可南稀奇地看着他,问吃什么。
“万尼笙。”秦淮呲牙一笑,表情里有种微微的得意,“怎么样?”
万尼笙饭店就在陈可南家门外的滨江路上,是陆离光怪的临江夜景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这家豪华酒店的西餐厅名声在外,又正值晚饭时间,偌大的厅堂里座无虚席。
服务生在最前面领路,秦淮转过来,小声问陈可南:“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陈可南被这献宝似的语气引得微微一笑,说:“你还真是不心疼你爸妈的钱。”
“不会啊。”秦淮诧异地看了看他,解释道,“我跟我妈说了请你吃饭,是她叫我找好一点的地方。我想着这儿离你家近,刚好我爸又有这儿的会员卡,订座也方便。”
“我忘了你家里有两个老总。”
陈可南笑他,秦淮扮了个鬼脸,“少来,最烦听这些。”
点完菜,秦淮去洗手间,陈可南一个人坐着,透过落地窗望见沿江马路上的路灯,像被看不见的线串起来的金珍珠,傲慢地睥睨着一切。
“阿南?”背后忽然有人这么叫。
陈可南最先看见的是夏开霁倒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然后他转过头,眼前的人仿佛是幻影从玻璃窗上走了下来,在辉煌的灯光里镀着一层虚光。如同这个地方的一切。夏开霁就是这幅纸醉金迷的画上的一抹油彩。
“你怎么在这儿?”陈可南笑了笑,欠了欠身,“过来吃饭?”
夏开霁轻轻一按他的肩膀,示意他继续坐着,“对,我就坐那儿。”
陈可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个打扮新潮的年轻男人坐在两人桌边,正跟服务生说话。
陈可南朝他一挑眉毛,会意地笑了笑。夏开霁也微微一笑,“上次说过来出差,结果临时又取消了。今上午刚下的飞机,朋友说这家西餐不错,带我过来尝尝。”
“你还跟以前一样啊,大忙人。这都快过年了。”
“都是瞎忙,你知道的。”夏开霁笑着,微微弯下腰,仿佛为了听清楚陈可南说话,一只手插在裤袋里,望着他的眼睛,“你最近怎么样,都好?”
陈可南正要说话,秦淮突然出现在两人背后。他走到自己的座位边,疑惑地看了看夏开霁,又看了看陈可南,拿不准是不是应该坐下。夏开霁慢慢站直身子,从容地微笑道:“这位是……”
秦淮朝他笑了笑,“我叫秦淮。”
夏开霁同他寒暄了两句,转向陈可南,“那我改天给你打电话。”
陈可南点了点头,夏开霁向他们道别,回到了远处自己的座位上。
秦淮目送他的背影走远,笑嘻嘻地问陈可南,“看着挺有钱啊。你朋友?”
陈可南无所谓地摆弄了一下刀叉,“算是吧。”
“我感觉他人挺好的。”
陈可南抬起头,凝视了一会儿秦淮。“是个挺好的王八蛋。”他微笑着说。
第25章
离春节还有五天,秦淮的补习班终于放假,陈可南和老马的课也在同一天停了。最后一天下课后,秦淮问起陈可南的春节安排,那时他正在倒酒,平淡地说了句“回家”,说完又去看瓶子里没剩下多少的酒。秦淮看在眼里,打消了继续说下去的念头。
年关越近,秦淮的父母就越忙,仿佛那些人际关系一过年夜,就成了明日黄花。他的同学们不是回到老家就是忙着跟父母走亲戚,他一个人出门,一整条街的商铺都落着锁,卷帘门森然地凝着灰尘与寒气。
他买的《血誓6》刚刚才从美国发货,喜欢的球队最近也没有赛事,他无事可做,于是整天整天地卷在被窝里看漫画,落地灯一直亮到深夜。他总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等着那老鼠叫一般的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响起,然后是匆匆上楼的脚步声和从门口传来的训斥。他发誓,只需要任何一点响动,他就会马上关灯躲进被窝。
但灯一直亮到早上,两个晚上后,他的漫画书全看完了。
直到大年二十九,秦淮家的两位老总才算真正歇下来。余俪的父母,也就是秦淮的姥姥姥爷,早几年过世了,秦淮的舅舅姨妈们有的迁去外地,有的移民国外,还在本地的兄弟姊妹们每年只是简单地吃个团年饭。大年三十和正月初一都在秦淮爷爷家过,他奶奶前年也过世了,老爷子一个人住,一年到头都静如死水的家这两天就像被大火煮沸了的水,咕嘟嘟地直吐热气。
秦家总共六个兄弟姊妹,秦淮父亲是老小,秦淮也是,他上头那个最小的堂姐今年也念大三了。秦淮跟谁都说不上话,他也不喜欢挤在他们中间,像有一屋子的爸妈。
秦淮爷爷是从民航公司退休的,秦淮的伯伯姑妈们也有一半如今在各大民航工作,还有一个伯伯在银行,跟秦淮父亲在工作业务上有些交集。他就坐在角落,听着一大屋子的人没完没了地说话,每扇窗户都留了缝,可他还是闷热得满背流汗。他母亲把他从这个堂哥跟前推到那个堂姐身边,听他们讲便宜的二手跑车,打折季买的包,最新款的羊绒大衣,最好的国际幼儿园,带露台的洋房,新开的西餐厅。浑浊的空气挤满了他的肺叶,他甚至想突然大叫一声,让他们都以为他疯了,然后把他丢到外面去。
他不知道这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比起那些东西,如果非要谈的话,他也许会愿意讲讲今早上做的那个滑稽的梦,那只跟着他走了一整条街的流浪猫,以及落在上嘴唇的雪尝起来有一点隐约的咸味。
堂哥刚从法国旅游回来,送了叔叔伯伯们每人一瓶红酒,秦淮听得走了神,借口说喝水,跑到饭厅里坐着发呆,对着酒瓶的倒影挤眉弄眼,做出各种可笑的表情。然后拿起属于他爸的那瓶,仔仔细细地看上面他根本不认识的法文。冰凉的玻璃瓶被手掌捂得温热,他忽然想起陈可南。
他想知道这酒鬼过年的时候是不是更加酒不离手。跟谁喝呢,他父亲,兄弟,还是叔叔伯伯之类的亲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陈可南的了解仅限于这个人本身,但实际上他对陈可南连了解也算不上。而陈可南却知道他那么多事。他又把酒瓶放下,同时觉得这屋子更闷了。
初四大家按照说好的,二伯做东,去城郊一家度假酒店。除了亲戚,还来了些二伯的朋友,其中有些也是秦淮父亲的熟人。秦淮坐在离众人最远的角落里,搂着自己四岁的堂侄女,听她给自己念英语读本上的单词,他则不厌其烦地把她满头的小辫子拨来拨去,逗着她叫“小叔”。余俪走过来,数落他躲在这儿不见人,叫赶紧去找他爸。秦淮只装听不见。余俪哄走了小丫头,亲自拧着秦淮,把他丢到那群谈笑风生的男人里,微笑地逼着他挨个儿叫了一整圈的叔叔。
男人们热切地询问他的一切,秦淮不得不使出浑身解数,尽力敷衍。秦旭宏不许他走开一刻,回绝了他的各种借口,秦淮终于翻脸,瞪着他说:“你干吗把我拴在这儿?”
“你吼什么,别在这儿给我丢人现眼。”秦旭宏不悦地扫了他一眼,看向别处,冷淡地说,“你又要跑哪儿去?我不信你有什么正事非得现在做不可。”
“你管我有什么事,反正我不想跟着你应酬。你从来不问我的意见。”
“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还未必有。你长大才知道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现在跟你说你是不会听的。”
“反正什么都比你这些破应酬重要,我才不在这儿浪费时间。”
“你以后会后悔的。”
“你永远只会说这一句,”秦淮脱口而出,“我最后悔生在你家里!”
秦旭宏一怔,恼怒地看向他,“你要有本事,就跑到外面去,最好一辈子别靠我。”
不远处的二伯看见了,撂下话头走过来,秦淮怕他拦住自己,立刻掉头朝大门快步走去,一出门就跑到大街上,把酒店远远撇在身后。
酒店位置偏僻,秦淮在门口等了将近半个钟头,终于打到一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没带家门钥匙,只好硬着头皮告诉司机去市中心。
车费花掉了他身上几乎所有的钱,他觉得当时真应该走上两公里去坐地铁。一钻出车,寒风就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哆嗦。市中心的大型商场都还开着,他漫无目的地逛了一阵,觉得饿了,却没有找到一家眼下吃得起的馆子。秦淮怒气冲冲地走出商场,在路边的垃圾桶旁站住了,四周干干净净的,甚至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踢一脚泄愤。
他在冷风里站得手脚冰冷,终于想起附近似乎是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他裹紧羽绒服,兴冲冲地穿过小街,一阵大风吹过,路两旁的雪松簌簌摇动,一些碎雪滑落梢头,正好砸在他后颈上,惊得他气急败坏地骂娘。
便利店的招牌在铅块似的夜色里放射出惨白的冷光,秦淮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去,收银员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去拔手指上的倒刺。唯一一个客人在货架之间穿行,秦淮经过时,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装着好几盒泡面的篮子,不由暗自发笑,却发现那人正在看自己。
秦淮不知不觉也打量起那个人,他感到隐约有些眼熟,眉头刚刚皱起,那人先开口了。“你是陈可南的那个学生?”
秦淮吓了一跳,愣愣地瞪了他好一会儿,突然想起这人是那次在警丨察局里给他们做笔录的警丨察。跟陈可南好像是朋友,但秦淮不记得他的名字。
他又自我介绍了一遍,说自己叫周源。秦淮被他过分的热切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寒暄了两句,说自己寒假在陈可南家里补课。周源说他今年春节因为工作就没回家,一个人又懒得做饭,“要不是陈可南中午叫我出来吃饭,这么大冷天谁想出来。你跟你家里人出来买东西?”
“呃,不是。”秦淮耸了耸肩,忽然问,“陈可……老师不是回老家了吗?他回来了?”
“回来了啊,今早上回来的。”周源朝他笑了笑,“别担心,这会儿还是春节呢,难道他还叫你上课?”他跟秦淮说了新年好,道过别,就去收银台结账。
等他一走,秦淮立马向收银员借了手机,拨通陈可南的电话——他父母坚决不给他买手机,几个常用的号码都记在脑子里——等待的间隙,他突然为给陈可南打电话感到奇怪。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挂上,那头已经接了起来。
“喂,哪位?”
秦淮背过身,走到货架之间,压低了声音,“是我。”
“谁啊?”陈可南随口问。
“陈可南!”
“秦淮?”陈可南像是有点惊讶,随即又笑起来,“新年好啊。”
秦淮转头瞥了一眼正紧盯他的收银员,清了清喉咙,不自在地说:“新、新年好。”
“什么事?”陈可南问完,立刻又说,“我希望你打电话过来只是为了跟我说新年好的。”
“你是不是回来了?”秦淮问,“我想找你借钱。”
“你怎么知道?”陈可南更意外了。
秦淮说了刚才碰见周源的事,又担心陈可南不肯借他,就把跟父母吵架的事也说了。陈可南听得直发笑,最后说自己在胜口路的公交车站等他。秦淮把身上仅剩的十块换了零钱,给了收银员三块当作电话费。
春节期间的公交班次少,秦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车来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雪了。他跳上车,蓬勃的暖气先是让冻僵的手一麻,不一会儿慢慢转热,直到最后变得滚烫,像浸在沸水里。连心脏也都跟着怦怦跳,这声响在一整个车厢里回荡。司机师傅突然扒开窗子,微微探出脑袋,干脆而响亮地朝外吐了一口痰。秦淮坐在后面,像是看见了从没见过的滑稽景象,一下子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