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是。”罗雨洁语塞了片刻,路灯下似乎是脸红了,“谢谢你送的礼物。”
“你喜欢就行。”秦淮耸了耸肩,默不作声地注视她片刻,忽然说,“你别动。”
罗雨洁站住脚步,“怎么了?”
他刚问完,秦淮已经走到面前,朝她伸出手。罗雨洁顿时僵在了原地。
“有个东西。”秦淮说着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团灰白的东西,低头看了看,微微一笑,“是柳絮。我还以为是虫子。”
罗雨洁却没有再抬起头来。“我、我上去了。”她不等秦淮回答,转身跑进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上罗雨洁没等秦淮。他睡过了头,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打铃了。
今天是六月的第二天,早上第一节是语文课,窗外的梧桐今年又长高了一大截,硕大的树叶在风里不住地翻动,像系在树干上的无数条丝绒手帕。教室里很安静,大家都在奋笔疾书中,秦淮瞥了一眼大片大片的背诵篇目填空,一句也想不起来。或者他根本懒得想。
陈可南站在讲台上,头顶的日光灯照得他的皮肤白得发青,像稍微褪了色的鸭蛋壳。秦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陈可南却一次也没有转过来。
秦淮真想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叫一声他的名字。他幻想着全班惊骇的目光,牙齿忍不住激动地发起了颤。
突然陈可南走了出去,秦淮探出身子,看见胡晓敏站在外面。过了一会儿,陈可南又走进来,经过讲台,一直朝后走来。
秦淮的心猛跳起来。当陈可南停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不能抑制地轻轻抽丨搐。
陈可南低声说:“你出来一下。”
胡晓敏等在外面,冷冰冰地注视着他。秦淮和她对视了好一阵,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跟罗雨洁是什么关系?”胡晓敏厉声问,“是不是在谈朋友?”
办公室天花板的吊扇呜咽着,大门紧闭,空气不太流通,有些闷热,尽管窗户都打开了。罗雨洁的父亲穿着件老式的男式短袖衬衣,胸口洇湿了小片,怒火中烧地把一只手被叠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拍得啪啪作响。
“你们在搞什么?爸妈辛辛苦苦地把你们送到学校里来是干什么的?让你们谈恋爱的吗?”
罗雨洁低声抽噎,秦淮一动不动。他在回忆刚才陈可南叫他时的神情,可一点也想不起来。他当时根本没敢直视陈可南。
“你们才多大啊,就学着搞对象,哪儿还有心思放在学习上面?”罗雨洁的父亲还在喋喋不休,额角沾着细密的汗水,鼓起的青筋仿佛泛着油亮的光泽。
“罗雨洁,你有没有看你五月月考的成绩?简直一塌糊涂!”胡晓敏抽出一张成绩单,抖得哗哗作响,“你是不是不准备考大学了?”
“你们两个以后坚决不能再在一块儿!”罗雨洁的父亲绕了几圈,走回秦淮跟前,“我绝对不能让你耽误我女儿的学习!”
秦淮恨恨地望着他。
“现在不是你们玩过家家的时候!天天就想着爱来爱去,未来怎么办,你们想没想过?”胡晓敏瞪着他们,“你们这么点大,懂什么啊?”
“怎么不懂了?”秦淮冷冷地说。
罗雨洁的父亲和胡晓敏双双一愣,办公室里静了几秒,随后更加炸开了锅。
下课铃打过几分钟,严向雪敲门进来,说陈可南叫秦淮上去。秦淮都不记得自己怎么迈的腿,仿佛是粘在严向雪瘦弱的背后,被她扛上了五楼。
严向雪抱上英语试卷出去了,石燕和阎榆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什么,陈可南冲秦淮点点头,两人走到走廊上。
“我跟你爸妈打过电话了。”陈可南说,“明天他们会来学校。”
秦淮强迫自己抬头看了陈可南一眼,发现他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秦淮又垂下了眼皮。
“你就这么不想学?”陈可南叹了口气,像是无可奈何,“等你毕业进了大学,想怎么谈恋爱不行,非得这个时候。”
秦淮沉默不语。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陈可南衬衣的扣子上。陈可南今天穿了件棉麻混纺的衬衣,扣子同样是麻质的,秦淮几乎能数清上面经纬线交错而成的小点。一阵风吹过来,秦淮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他离陈可南这么近。
陈可南见秦淮一直似听非听,不由也停下话头望向他。秦淮看见陈可南的左眼珠被瓷砖反射的阳光映亮,变成琥珀般的金褐色。
“你跟夏开霁在一起了吗?”秦淮突然问。
“什么?”陈可南怔了一怔,露出相当不悦的神色,“现在这时候你跟我说这个?”
“为什么不行?”秦淮蛮横地问。
陈可南忽然泯紧了嘴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秦淮觉得自己是一只被箭射穿的靶子。
“这是我的私事。”陈可南冷冰冰地说,“跟你没关系。”
秦淮一下子愣在原地。
上课铃已经响过很长时间,偌大的教学楼早就恢复了宁静,读书声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的呢喃。陈可南别开眼睛,秦淮只能看见他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睫毛。
“我——”秦淮努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火辣辣地灼痛,“我以后不跟罗雨洁来往了,会耽误她。我也说不上喜欢她。”
陈可南沉默地听着。
“我以后也不给你找麻烦了。我想回你那儿补课,”秦淮停顿片刻,忽然咬紧牙关,几乎是挤出话来,“我们就跟以前一样行不行?你别跟夏开霁在一起。”
陈可南从栏杆上垂下的手指动了动,然后慢慢握紧了。“你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他说,“秦淮,你到底搞没搞清楚我是你什么人?”
秦淮脸色惨白地看了他半晌,忽然开口,“你都知道。”他笃定地说。
走廊上一片死寂,阳光笔直地穿过他们,发出铁丝拨动一般的声音。秦淮突然激动起来,一把扯住陈可南搭在栏杆上的手臂,“你肯定都知道!你明明心里清楚我——”
“别闹了!”
陈可南一下子甩开他的手,秦淮不由自主地趔趄了一步。陈可南深吸了几口气,突然又恢复了平静,目光攫住秦淮,低沉而坚决地说:“你马上转班。我明天跟你父母说。”
第43章
转班的事办得非常顺利,教务处和学校向来很重视学生早恋的问题,加上秦旭宏从中打点,第二个星期秦淮就转到了八班——最好的文科班,他和余俪相当满意。
八班的班主任徐涵似乎对学校的这个安排颇有微词,但也毫无办法,只得把秦淮安排到角落的最后一排。她顾不上对秦淮嘘寒问暖,其他人也一样。月底就是期末考试,下周的高考一结束,他们就要开始高考倒计时了。
但秦淮对这崭新的一切似乎也都漠不关心,每天只是在课桌上蜷成一团睡大觉。
他真恨死陈可南了。
高考这三天学校放假,秦淮哪里也没去,把自己关在家里。他没看比赛,没看漫画,甚至也没有趁着家里没人偷偷打游戏,一直在卧室里的小沙发上躺着。小沙发盛不下他,手脚都吊在外面,长时间血液不畅而发麻发冷,他才慢吞吞地换个姿势。
晚上他睡不着,找电影来看,动作片的枪战闹得他脑子里叮叮当当地作痛。他看起了陈可南以前说过的《华沙的最后一枝鸢尾》。秦淮从没看过这么沉闷无聊的片子,最后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后脖子酸痛。
他把电影倒回到之前睡着的地方,继续看起来,像是在跟什么人较劲。最后劳埃德·珀西饰演的孤儿在一个清晨抛下了年长他许多的女钢琴教师,独自上路,消失在十月的浓雾之中。秦淮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发觉陈可南说得对,当年的劳埃德·珀西比他后来演的特工和超级英雄都要好得多。
“妈的,陈可南。”秦淮把怀里的靠枕揉得凹进去一个深坑,重重叹了口气。
秦淮的期末考试成绩不好不坏,秦旭宏难得夸了他两句,秦淮却毫无反应,斜躺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从余俪新买回来的一束红玫瑰抽了一枝,拿在手里晃来晃去。
秦淮暑假期间准备参加语言考试,秦旭宏打电话给他的新班主任徐涵,说秦淮不参加暑期补课,徐涵答应得相当痛快。在学校的最后一天,所有课都在讲评期末试卷,秦淮无所事事,撒谎说自己不舒服,跑到教学楼角落的音乐教室外面抽烟。
音乐教室在过道的尽头,秦淮趴在栏杆上,望着对面被爬山虎覆盖的老楼,开始数究竟有多少片叶子是被阳光照亮了的。
四十七片,要不就是四十八片。他看得眼眶都酸得发疼了。
秦淮按灭了烟,又点上一支。烟盒已经空了,他觉得不太舒服,喉咙里沙沙地疼。幽暗的走廊像动物的喉管,通到那一头忽然亮起来,阳光照到墙上和地上,那是陈可南的办公室。
秦淮的喉头忽然哽了一下,烟呛进气管,他猛地咳嗽起来,好半天才渐渐止住。
远处传来一声门响,秦淮抬头一看,陈可南走了出来。他没走很远,就站在办公室门前的风口上,低头点了一根烟。
秦淮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烟,他居然跟陈可南在做同一件事,真是糟糕透顶。他这么想着,脸上却微笑起来。
陈可南似乎百无聊赖,左右望了一望,突然一转头,看见了过道尽头的秦淮。秦淮还站在原地,嘴里叼着烟,是角落里凝固的一尊像。
距离转班已经过了一个月,可秦淮觉得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这一个月他只见过陈可南三次,第一次他从后门的玻璃看见陈可南匆匆经过,之后两次更加是草草一瞥,每次秦淮刚反应过来那是陈可南,他的背影就消失在穿着校服的学生汇成的洪流里。
这实在是很奇怪,他现在明明跟陈可南在同一层楼。
他们隔着不长不短的过道默然对视了半晌,陈可南吐出一口烟,缓缓朝秦淮走去。秦淮动了动嘴唇,烟灰簌簌飘落,他清晰地感到揣在裤袋里的手变得潮湿了。
“把烟灭了。”陈可南说。
秦淮直视着他,一声不吭,口袋里的两只手暗中握紧成拳。
“我叫你把烟灭了。”陈可南微微皱起眉头。
秦淮仍旧一动不动,甚至还深吸了一口,吐出袅袅的烟雾,几乎淹没了陈可南的脸。然后他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嘴唇间的那支烟上传来,陈可南直接伸手从他唇边夺走了。
秦淮舔了舔嘴唇,满不在乎地别过头,看向对面的爬山虎。
陈可南把两人的烟都灭了,又看了他一阵,叹了口气,问:“怎么不去上课?”
秦淮不回答。
“在八班适应了吗?”陈可南又问。
秦淮终于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少假惺惺。”
陈可南轻轻笑了一声,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两人又沉默了。陈可南偏过头看着秦淮,秦淮明明感到他的视线,却固执地不肯转过来。陈可南看出他有些不大自在,眼睛不停地眨动,同时暗中咬着自己的唇角。
“出国的事已经定了?”陈可南问,“我听徐老师说你不参加暑期补课。”
“反正我现在不是你学生了,”秦淮还是不看他,像在自言自语,“你也用不着勉强关心我。”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上一句,“这是我的私事,跟你没关系。”
陈可南这次是真笑了,一边摇了摇头,“你啊。”他叹息地说,“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吗?”
“什么才算正事?”秦淮冷冷地睨着他,“有一天大家排队跳楼,我也要跟着去?”
“那没办法。”陈可南像是被他的这个说法逗笑了,“你总得听大多数人的。”
“狗屁道理。”秦淮连看都不看他了。
“别这么倔,不招人喜欢。”
“谁稀罕。”秦淮嗤了一声,忽然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反正本来就没人喜欢我。”
陈可南没回答,说:“我记得你有一次周末作文写了《小王子》的读后感。”
秦淮一怔,疑惑地看向他。
陈可南重新点了根烟,“你那是抄刘峰的作文吧,我有印象。”
“这些你倒是记得清楚。”秦淮不满地咕哝道。
“你肯定没看那篇作文怎么写的。”陈可南说,“说是小王子有一朵玫瑰,他觉得这花很漂亮,后来有一天他去了地球上一个花园,发现整个院子全是玫瑰,他以为独一无二的花只是其中平平无奇的一朵。文章最后的感想是要想长大必须阅尽千帆。”
秦淮盯着他不说话。
“你是不是没听懂?”陈可南问。
秦淮向后退了半步,靠在栏杆上,忽然深吸了口气,低头把脸埋进手掌里。“陈可南,你这人真的很烦。”
陈可南愉快地笑起来。
夏风吹动,满墙的爬山虎绿浪拍迭,秦淮顶心微卷的头发同样被吹起来。陈可南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直到秦淮抬起头,他才状若无意地收回视线。
“我明天就不来了。”秦淮低声说,“下学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陈可南点点头,“好好准备,争取申请个好学校。你以前念国际初中,英语本来就不错,杨老师都经常夸你。”
秦淮没有回答。两人相对沉默,半晌过后,秦淮说:“我走了。”
“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