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转动,没一会就驶向了迷雾蒙蒙之地。钟离然打伞,一直目送着顾思源远去,始终没有等到对方从窗外回眸的眼神。她叹了一口气,心想顾思源可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一直到皇后出行的撵车仪仗驶出长长的宫道,钟离然才收回目光,撑着一把伞,穿过细雨微风回到了宸宫。
流动的雾霭穿梭于宫殿中,将四周渲染得极其冷暗,宸宫中四周燃起了树枝灯座。钟离然如同以往那般将奏折改完,到了午膳时辰,侍人来提醒皇帝用膳时,她想了想,率人前往了未央宫。
皇帝到了之后,太皇太后李然正准备用膳,钟离然眼尖地看到了餐桌上多摆了一副碗筷。行礼之后,钟离然入座,与祖母说道“祖母当真是料事如神,怎么知道孙儿今日会过来。”
李然笑笑,与她说道“不是祖母料事如神,是思思昨天与祖母说了,她今日要回家,你一人吃饭吃不香,知道你一定会来祖母这里的。”
言罢,李然还嗔道“小没良心的,自家皇后回去了,才晓得来找祖母。”
钟离然在李然面前可算得上是十分乖巧,闻言腼腆笑笑,“是是是,是孙儿没良心,冷落祖母了。多谢祖母收留孙儿,才没让孙儿饿着。”
“说的什么傻话。”李然说着,给她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叮嘱道“多吃些,你看看你,近来又瘦了些。”
虽然钟离然忙于政事,但一月里也有好几日是来见李然的。而顾思源更不用提了,后宫事务简单,她也没什么要处理的大事,几乎每日都来陪伴李然。李然自然知道不是顾思源对钟离然不好,而是钟离然过于操劳国事,才会越来越消瘦。
李然叹了一口气,与钟离然说道“你也别成日操心国事,还有大臣们替你办事呢。你还年轻,歇个几天也不妨事的。成日这般勤劳,祖母着实担心你。”
钟离然夹了一筷子米饭,慢条斯理道“祖母别担心,孙儿身子康健着呢。”她这么说着,忽而想到一事,与李然说道“对了祖母,明年开春宛王兄宁王姐都要前往封地了,今年中秋不若设个家宴,召他们入宫吧。”
李然十分开心,说道“当然好啊,让你皇姑姑也带她家那三个孩子来,他们如今也十多岁了,凑够一桌打麻将。”末了李然又说道“你姑祖母那边也喊过来,大司命和你姑祖母加上思思还有少司命,让她们一桌,咱们不和她们打。监天司那群人那么会测算,思思运气好,她们算不准,这样才不会吃亏。”
李然的如意算盘打得可响亮,钟离然闻言莞尔一笑,点点头应了声好。两人聊了些家事,钟离然在未央宫待了一会,起身离开了。
午后下起了小雨,淅沥沥地从铅灰色的天空洒落。钟离然自己撑伞,从未央宫的殿前走过,来到宸宫前的回廊时,停驻了脚步。
她收了伞,交给了身后跟着的侍人,站在长廊下凝视着院中盛开的金桂。雨水濡湿了柔软的桂花,沉甸甸的花瓣就随着风坠落到地上。钟离然背着手,顶着肩头的濡湿和鞋面的湿漉,站在廊下看着那一树在雨中缭乱的金桂。
她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天,也是这么一个暗沉的天气里,向来备懒的顾思源难得出了门,率着侍人来到此处摘桂。
天空幽暗,灰蒙蒙地笼罩在宫殿上空。一丝冷光从灰云的缝隙里洒下来,落在了桂树枝头。尚未完全盛开的桂花迎着光,羸弱动人。顾思源就站在花下,伸出洁白细腻的手,小心翼翼地摘下那枚桂花,极其虔诚地放入了身旁侍女的花篮中。桂花一点一点累积,装了小半篮,最后呈到了厨房里,化作了香甜可口的桂花糕。
那香甜的气味似乎还留在钟离然的唇齿间,令钟离然想到了几日前那个缠绵的吻。她忽而皱起眉,恍然想起顾思源今早还没有吻她。于是钟离然看了一眼那树在雨中飘摇的金桂,转身回到了殿中。
殿中幽暗,钟离然点灯批阅奏章,窗外的小雨不知何时停歇,又不知何时起了瓢泼大雨。钟离然将奏折批复完,抬眸看了一眼落雨的窗外,想了想走进了书房。
顾思源喜欢读书,尤其是喜欢在下雨天读书。
她常说,春雨时节雷声阵阵好读书,夏雨磅礴周遭寂静好读书,秋雨凉薄沁人心脾好读书。斜风细雨读书,大雨倾盆读书,雷雨惊魂读书,总而言之,下雨好读书。
在昏暗的室内,点一盏灯,捧一卷书,心魂无比安宁。
钟离然这么想着,走进了书房,来到了顾思源的桌案,看到了她编好的那本词集。词集名曰“花朝”,写得十分端正秀丽。钟离然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卷书,坐到了顾思源的位置上,点着一盏灯细细读了起来。
殿外的风雨飘摇,钟离然捧着书,慢腾腾地看着。翻了两页,钟离然看到了一首词,词上如此写道
“满搦宫腰纤细,年纪方当笄岁。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髻。初学严妆,如描似削身材,怯雨羞云情意。
举措多娇媚。争奈心性,未会先怜佳婿。长是夜深,不肯便入鸳被。与解罗裳,盈盈背立银釭,却道你但先睡。”
词作写得是刚及笄的少女,不解风流之事恰出嫁,解了双髻挽云髻,梳妆打扮,举手投足间皆是强装成熟的青涩可爱。
钟离然无端端地想起了顾思源,她出嫁时,已经及笄许久,是个远比她成熟的女子了。可有时与她同床,她也会这般羞怯地说“你但先睡。”
钟离然伸手戳了戳那行字,会心一笑后,隐隐觉得有些惆怅。心中想着也不知顾思源如何了,于是放下了手中的词集,却是再也看不下去了。
秋雨于傍晚停歇,钟离然沐浴之后,一人用了晚膳,就到书房读书去了。到了夜间入睡的时辰,她一人躺下,命侍人点亮了宸宫每一处的灯座。
长夜漫漫,风声萧瑟,钟离然抱着怀抱着衾被,翻来覆去皆难以入眠。怀中没有熟悉的那个人,她心中不安,怎么样都睡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索性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了书房,让侍人点灯继续看着书。夜已深,钟离然披着外袍看了一会书,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小字。
她心绪纷乱,想来想去,就写了四行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是她大婚之前早就学的一首古诗,也是楚国民间传唱的歌谣。于是纳征那一日,她让监天司的司命唱着这曲子,去给顾思源纳聘。如今她为了这个女人,“寤寐思服,辗转反侧。”颇有一语成谶的味道。
钟离然心想,世事皆有伏笔,得失皆由前定。
她为了自己的野心,设局娶了顾思源,如今一颗痴心交付对方,也实属常事。思及此,钟离然深吸一口气,单手捂住眼眶,长叹了一声。
细风吹皱了灯火,映出了钟离然眼中的泪光。直到此时,她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太想顾思源了。
第38章 八.2
钟离然一夜未曾睡好, 到了次日清晨又早早起身上朝。许是休息不好, 下朝之后,钟离然于批阅奏章的途中困倦得睡着了。
如此躺了一晌午,到了夜间钟离然便浑身发冷,着了风寒。她许久未生病,这一次风寒来势汹汹, 到了第二日直接起不来床去上朝。侍女们慌忙去太医院将御医请来, 替钟离然诊治。
来的医官是桑叶,替皇帝把了脉后开药,嘱咐侍女们好生照料, 于是安心离开了。处在未央宫的太皇太后听到了消息, 匆匆赶来探望。
皇帝一年多未曾生病了, 这一病可让李然着急得不行。她看着躺在床上身形单薄面容苍白的孙女, 直叹道“可怜的皇帝,思思一回家没人看顾你就病了。”
钟离然尚有意识, 强忍着脑袋的胀痛,伸手拍拍自己的祖母,劝慰道“祖母, 朕无事。”
“还说无事,你看脸都烧白了。”李然一边这么说着, 一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冷敷锦帕盖在了钟离然的额头上, “思思回家探亲要几日后才能回来, 祖母也不能一直盯着你, 入夜之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哦。”
钟离然心想, 这不是还有侍女吗可她喉咙又干又哑,头疼万分,却是一句话也应不上来。钟离然反复烧着,出了一身淋漓大汗,难受得直呜咽。
皇帝这备受折磨的样子可没把李然心疼坏,她命医官一直在旁候着,又亲自照料了皇帝大半天,入夜之后才回到了未央宫。
入夜之后,皇帝睡得越发不安稳。仿佛有人在掐着她的脖子一般,令她呼吸不过来。她急速地喘息着,身子在高热之中沁出了一层层薄汗。她觉得身躯无比沉重,身上似乎压了万钧之力,让她透不过起来。
已经烧得糊涂的钟离然皱着眉头,将身上盖着的东西踢开,倒没一会,又被人重新拾起,整齐地盖在了她身上。
钟离然皱着眉头,忽而觉得身上一轻,四肢忽然变得清凉了起来。没一会,有温热的东西擦过身体,带走了粘稠的汗水,留下了一身清爽。
身体的一切都变得轻盈了起来,钟离然皱起的眉头才缓缓放平,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睡到半夜的钟离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隐约看到了自己床头坐了一个,原本混沌的目光霎时间犀利了起来。
“谁”
她还没睡醒,向来警惕的语气显得极其冷漠。坐在旁边的人被这份冷漠惊醒,下意识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轻声道“陛下,身上还烫吗”
钟离然意识逐渐清醒,微眯着眼看清了坐在身旁的顾思源,哑着声音道“思思,你怎么在这”
顾思源摸着她的脸,浅浅地打了个哈欠,柔声道“桑叶大人说陛下病了,我心里记挂你,就先回来了。”她说着,又揉揉钟离然的面颊,轻声道“还是很烫,陛下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取。”
顾思源说罢起身,就要将放在一旁的热茶取过来。钟离然伸手,虚弱地将她扣住,“躺下来。”
顾思源一头雾水,“陛下不喝水吗”
“喝。”钟离然应得简洁,顾思源便笑笑,应道“那我给陛下取了水,再躺下来如何”
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钟离然点点头,揪住了她的衣角,并未彻底松开她。顾思源由着她,并未计较她的任性,倒了一杯温水放到了钟离然的唇边,仔细喂着她喝了。
钟离然喝了水,湿润了干哑的嗓子,这才继续问道“什么时辰了你几时回来的”
“才亥时,陛下。”丑时一贯是钟离然刚歇下的时辰,如今还不算太迟。顾思源是戌时左右回来的,见钟离然还烧着,就接过侍女手中的活,候在钟离然身边一直照看她。
她从桑叶口中得知钟离然病倒之后,一直心思不宁,生怕宫中侍人照顾不周,于是匆匆结束了省亲,赶回了宫中。一见到躺在床上虚弱的钟离然,心口疼得不行。
钟离然向来身子康健,没什么大毛病,难得病了这么一场,着实让人觉得可怜。顾思源这么想着,喂着钟离然喝了水之后,小声说道“我听侍人说前日陛下待在书房几乎一夜未眠,这才着了风寒,高烧至此。”
“陛下可是有什么奏章未看完,才会如此容我多说一句,国事向来繁重,可陛下身体更为重要,若是奏折太多了暂且放一放也无妨的。”
她难得絮叨,钟离然在这样轻柔的声音中难得清醒了。可她还发着烫,浑身虚弱无力,只得伸手扯了扯顾思源的袖子,埋怨道“思思你别说话,快躺下,朕头疼。”
顾思源一听,也不念叨她了,连忙上床将她揽入怀中,两手揉着钟离然的太阳穴,低声问道“还疼吗”
钟离然揽住她的腰身,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整颗心都安定了下来。她示意顾思源躺下来,与她轻声道“抱抱朕。”
这声音过于软糯,顾思源心疼得不行。于是顺从了她的意思,抱着她一起躺在了床上。钟离然身上烫得厉害,向来觉得她太热的顾思源却没有推开她,反而抱紧了一些,盖上被子轻声问道“还难受吗”
钟离然浑身无力,没有回答她这句问话,冷不丁地开口道“朕睡不着。”
顾思源以为她现在是睡不着,连忙道“头疼得睡不着”
钟离然摇摇头,与她说道“不是,是前日朕睡不着。你不在,朕睡不着。”
顾思源楞了一下,就听到钟离然继续说了下去“朕睡不着,吃不好,做什么都没意思。思思,你下回省亲,朕陪你一起吧。”
顾思源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小心抱住了怀里柔弱的少女,沉吟了一会在她耳边低声问道“陛下是在想我吗”
脑子混沌的钟离然是很好说话的,她皱着眉头,纠正了顾思源的说法“喊麦麦。”她说着,仰首咬住了顾思源的耳朵,低声说道“朕想你了,思思。”
不过几日而已,那想念竟然如此难耐。
“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少年人的情话,炙热又直白。顾思源只觉得一股热气裹住了耳垂,将丝丝入扣的情意传到了心间,莫名地心口抽疼了一瞬。
她后知后觉,才品出了这是一句什么话。这实在是有些稀奇,全新的体验让顾思源愣住了几秒,好一会才想起要给钟离然回话。她凑到钟离然耳边,轻轻说道“我也想陛下了。”
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答,钟离然窝在她怀里闭上了眼睛,极其安心地睡了过去。只剩下顾思源仰头望着账顶,忽而睡意全无。
萧萧夜风拂过窗外,与怀中少女的呼吸勾勒了一个完整而深邃的夜。顾思源将她抱在怀里,垂眸去看她乖巧的睡颜,不知怎么竟觉得这少女比起平日要可爱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