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家的司机开车送我们过去。途经一座桥,穿过泰晤士河,不久走进一条幽静的路上,两面都是花园房子,门面不大,差不多两三层楼高,经过一个环状小公园,檀女士夫妻的房子就在公园右侧对过,一幢米黄砖墙具有圆角窗的三层楼建筑。司机为我们取出行李,檀谊沉去按门铃,立刻有人出来了,是个中年的身材微胖的女管家,偏红的皮色,五官更深邃。她是西班牙裔英人。
似乎她与檀谊沉早已见熟了,十分热情地打招呼,她请了我们进去,在后面指派一个男仆把我们的行李搬进三楼的房间。
房子内部并没有外面看起来的窄小,属于深长的建筑。这里重装潢过,到处崭新的布置,细处又还看得出房子原有的样子,比如壁炉,窄小的楼道。檀女士与她丈夫从里头出来,孙先生带笑着点头,檀女士道:“总算来了。”
他们夫妻引我们到后面的一个房间。孙先生一面与檀谊沉说话:“我们把壁纸拿掉了,全部粉刷,这个叫百合白,带点米色。”进了起居室,又道:“这隔壁的储藏室打掉了,让这边可以大一点。我们加了一扇窗。”
檀女士掉头过来,向我低声道:“不然太暗了,我不喜欢白天在室内也要开灯。”
我点点头。檀谊沉倒是往新的窗户看去,孙先生见了道:“那棵榕树长得太茂盛,挡住光线,我们把它移到后头去,另外在这边种了红枫。”
檀谊沉点了点头。
我便也往外头看看,笑道:“那到了秋天,在家就可以赏枫了,真不错。”
孙先生笑道:“这边许多人家里都种了枫树,秋天的时候整条路上都是枫红,我之前过来,就觉得很漂亮。”又道:“要不要去看看其他地方?”
檀女士开了口:“让他们先坐下喝杯茶吧。其实我们改动也不大,谊沉可比你还熟悉这里。”
孙先生仿佛不好意思地笑了。前面我听了一会儿,心里早就有点奇怪,记得他们说过,这房子他们买了不久,现在他们又说檀谊沉对这里十分熟悉?正在想着,女管家进来了,为大家布置茶水点心,我跟着檀谊沉在沙发坐下,脑中忽冒出一个念头,霎时一句话就要说出来,又顿了顿,暂按住了。直到喝过了茶,又在他们夫妻引领下参观完了房子,心里就更确定了。
上楼时,我问了檀谊沉:“这里原来是你的房子吧?”
檀谊沉看上去并不意外我会猜到了,却道:“当初买下的人是我爸妈。”
我怔了一怔。檀谊沉便又告诉我,这里是他出生不久后,他父母买了打算作为他们一家三口日后住的地方。房子归于他的名下,他父母离婚,这房子不列入他们夫妻财产清单中,但他父母本来也没有共有的房产。
檀谊沉大学毕业进圣汤马士医院做事,有段时间在这里住着。两年前他姑姑找人在这附近看房子,始终没有满意的,他姑丈十分属意像是这样不大的房子,带有小花园。他回国之前房子就空着,以后他回来,也不见得会搬过来,他姑姑就来问他有没有卖掉的意愿,他思考了之后,就把房子卖给他们。
我好奇地道:“那你卖了多少钱?”
檀谊沉说了个数目。以这屋龄看起来,就算我不了解伦敦的房价,也感到有点高。我讶道:“你姑姑她不跟你讨价还价?”
檀谊沉道:“这一带的房价上升很快,我开的数目只比我爸妈当年购买的价格多了两倍。”
我心想,檀女士心里必定好气,也还是要买下来,谁叫她丈夫喜欢。我看看檀谊沉,问了出口:“我二姐和你爸爸知不知道你把它卖掉了?”
虽然房子在檀谊沉名下,但这是他父母买的,也算是他们送他的。他听了,倒淡淡地道:“说不定他们早已经忘记有这幢房子。”
我一时无语。可想到他父亲那副漫不经心似的样子,也觉得不是不可能。至于我二姐,她既买了给她的孩子,也绝不会过问。我道:“那你告诉他们没有?”
已经走到房间,檀谊沉开了门,道:“没有,也没必要说。”就走进去。
我听见,想了一想,也就不问下去了。好像他说的,没有必要。我四处看看。这卧室不大,可是布置舒适,还有一面圆角窗。这里的家具摆设与外头不同,大部分保持了旧的样式。我马上想到了,为什么檀女士安排我们住到三楼来。
我转过头,道:“这里是不是你以前的房间?”
檀谊沉点头:“嗯。”
我便又细细地把整个室内看了一遍,试着想象他以往在这里生活的景象。我走到圆角窗前,往外看看,就转过身背对外面坐在窗台上。我对着他微笑,道:“当时你去做事,在这里住了多久时间?”
檀谊沉走了过来,他站在我旁边,欺身推开一面窗户,道:“住了两三年吧。”
我道:“那时候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檀谊沉掉过脸来,看着我不语。我顿了顿,突然感到问的不对,简直好像在打探他过去有无恋爱的对象。忙道:“我是说,你自己住,没有请人打扫煮饭?”
檀谊沉开口:“没有。我也不觉得需要请人。”
我抬起眉来,道:“你在家里那么多人可以用,突然搬出来,什么都要自己做,又要上班,哪里弄得过来?”
檀谊沉却道:“这有什么困难的?”
我差点噎了口气,过一下子撇了撇嘴,道:“对我来说就很难。”
檀谊沉默默无言。我笑了一笑,便去拉了他一把,使他弯身下来。我两手圈在他的脖子后头,笑道:“我可是完全不会家事的人。”
檀谊沉双手扶着我的背部,淡道:“我看得出来。”
我半点不窘,又一笑。我把脸凑近,看住他:“如果以后我们住在一起,我想应该需要请人。”
檀谊沉道:“到时候再说。”
我笑了笑,向前吻了他。只是一下子,就退开来。我松开他,又去拉了他的手来,使他坐到旁边。我半转过身,看看外头,道:“这里真安静,真适合居住。”就看了回去:“但认真来说的话,你家里那一带更舒适。”
檀谊沉道:“是吗。”
我又道:“要在这里买房子的话,那个区段是首选。”
檀谊沉看着我,忽道:“你打算在这里买房子?”
我耸了耸肩:“也许有一天吧。”就告诉他,我对买房子兴致不大:“租房子不错,住得腻了要想换地方,随时可以搬家。唔,干脆买下打算去住的地方的房子也不是不行,但是,我要搬家的话,也不一定什么时候,马上要买房子,太匆促了,我不很喜欢。”
檀谊沉听了没说什么。我倒是看看他,突然有点好奇他为什么买了这么多房子,除了我们都住着的公寓,其他根本不住,就请人管理,放租。虽然租金可作为一笔收入,他也并不靠这个钱过日子,还出去做事。他说过他在海外还有房子。
我便道:“你买这么多房子做什么?”
檀谊沉似乎没想过我会这样问,他怔了一下,便道:“不为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投资罢了。”
我踢掉了鞋子,两腿放到窗台上,对着他道:“我大哥也这么说,他总叫我也买,保值,但是看房子太麻烦了。现在住的公寓,还是因为我表姐,我陪她去看,看了也很喜欢,她没有买,倒是我买下来,就搬家了,之前我住在西圆环那一带。”
檀谊沉听了不说什么。
我便问道:“你买房子有没有看走眼过?”
檀谊沉一听,似乎有点不以为然似的。他倒是说没有。我笑了起来,两手抱住膝盖,歪着头看他:“你买的最喜欢的房子在哪里?”
檀谊沉却道:“作为投资的话,不会去住,喜好是其次。”
我笑道:“我倒觉得你很喜欢现在的公寓,不然马上搬进去住?”又一笑,把手指了指我自己:“然后因为认识我,一天比一天更喜欢了。”
檀谊沉面色不变,他道:“搬去那里,是因为距离诊所比较近的缘故。”
他又这样不解风情似的,我也并不恼,只管去拉了他的手。我道:“在屋子里,你的手又这样冷。”
檀谊沉看了一眼,道:“因为你的手太热了。”
我笑道:“那我们牵着手,就刚刚好了。”就与他的手交握起来:“我小时候,大妈总说我是小火炉子,她在夏天里手脚也容易凉,天天抱着我不放手。要是你觉得冷的话,尽管抱着我。”
檀谊沉道:“我不觉得冷。”
我道:“那我觉得冷。”
檀谊沉转过身子,道:“我把窗户关了。”
我拉住他:“我抱着你好了。”就扑上去。
檀谊沉往后靠在窗边的墙上,他一手扶着我的腰。我对他笑了笑,爬起来掉过身,干脆坐到他的腿上,斜靠在他的怀里。我仰起头来:“会不会太重了?”
檀谊沉声音响起来:“还好。”
我道:“你亲我一下。”
檀谊沉默默不语,他微俯下脸,吻了吻我的额头。我一笑,把他的两只手拉到胸前握住。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半点不觉得无聊。这里充满了轻松的空气,我往外看看,外头光线明亮,照在远远的行道上一排的树叶凋零的枝桠上,却没有冬日里的萧索,别有种风情。有一对年轻的夫妻在路上走过,推着一台娃娃车,也有老先生、老妇人,独自的或者结伴,各种的年纪的人。
我开口:“唔,太阳出来了,大家都出门了。我以为这里的人应该很习惯天气不好。”
檀谊沉道:“冬天更难得看见太阳,所以它一出来,就更要出门。”
我想了想,爬起身来,与他面对面:“那我们也出去走走?”
檀谊沉倒是问:“不打算午睡了?”
我道:“太阳露脸了,还睡什么?”便下了窗台,穿好了鞋子。
檀谊沉也站了起来,他关了窗户。我拿来大衣围巾给他,也把自己的穿好了。斗柜旁摆了一面长镜子,照出我和他的打扮,我瞥了一眼,感到有两分像。他还是一贯暗的单调的颜色,倒是我,本来不满仓促间带来的衣服款式,这时候倒觉得顺眼。我拉着他,在镜子前面站了一站。
我道:“这衣服现在看起来好看多了。”
檀谊沉没有说话。我道:“我们看起来是一样的。”
檀谊沉却道:“我不觉得有哪里一样。”
我也并不尴尬,嘴里道:“你是因为穿什么都好看,不必挑颜色。”又照照镜子:“其实我总觉得自己不适合这种颜色。”
听见檀谊沉道:“像个大人。”
我朝他看去:“唔,穿这样不好看是不是?”
檀谊沉摇头:“不是,你穿这样好看。”
我脸上一热:“噢。”忙又道:“你也是,你穿什么都好看,唔,不穿更好看。”
檀谊沉面色淡定:“谢谢。”他抬手看表,道:“再不出门,天就要黑了。”
刚刚檀女士说过假如我们出去,晚上务必回来吃饭,那位女管家厨艺非常好,知道我们要过来住,今天预备煮一顿好吃的。我们便出了房间,下楼时我在他后面,又想起他前面的话,脱口道:“你又那么说,我平常就不像个大人吗?”
檀谊沉不作声。走到底,我拖住他的手,使他看来。我道:“你看我平常怎么样?”
檀谊沉看着我,那神气隐隐一动,倒不是不耐烦的。他道:“你什么时候都可爱。”
就算他敷衍,我也感到甜蜜。我凑上去亲了他的脸颊一下,看看他,对他一笑。他便与我的手交握着。
这时候女管家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来:“先生们打算出门吗?”
刚刚根本不注意过道上有没有人,我一时倒有点脸红。听见檀谊沉回答道:“晚饭之前我们会回来。”
女管家略往我看了看,满脸笑容:“知道了。”
太阳出来了,阳光斜晒,拉长了外出的人们的影子,那一条条黑的四面横行,错综交杂。这到处的嘻闹声,浓厚的生命的气氛。在河岸上连排的土黄三角尖塔房子,世上出名的大钟仍旧高立左侧塔顶,时间缓笨地流动,无论世上如何变化。我和檀谊沉沿着河旁边的一条路散步,并不怎样说话,手拉着手,就觉得快乐。来到伦敦的几天以来,虽然我们一直也在一块,却现在才真正有了闲适的心情。
不知道走到哪里,周围建筑颜色越渐缤纷。檀谊沉带我爬上伊丽莎白音乐厅外围的楼梯,顶楼竟有座花园,不只种了花草,还有果子,几棵常青树。在这里打发时间的人很多,后头的建筑里有一间咖啡店,在花园里摆上几张桌椅,大家就在这边野餐起来。我也去买了两杯热茶,与檀谊沉坐在墙围前的椅子,远望泰晤士河上的风光。
伦敦冬日四点就天黑,我们赶在晚饭前回去,大家在饭厅坐一桌吃饭。女管家做了她家乡的家常菜,有一道蒜味虾,使人意犹未尽。吃过饭,在起居室喝茶聊了一会儿天,孙先生叫人搬来了西洋棋,檀女士告诉我们,她丈夫最近对这个游戏投入,可是玩得不好,他的同事与学生陪他玩了几次,因为赢得容易,都不愿跟他玩。正好檀谊沉来了,她就要他把她丈夫教会了。
孙先生抗议:“至少我比你厉害!”
檀女士道:“我本来也不会玩。我为了陪你,花费时间把规则弄懂已经不容易,输了是正常的。”
两夫妻拌嘴起来,檀谊沉倒已经摆起了棋子,我翻了翻孙先生拿来的一本西洋棋研究的书,又丢开。我向檀谊沉看去,他抬起眼来,道:“会玩吗?”
我道:“读书的时候玩过。”就去拣起一颗白士兵,在手里把玩。
檀谊沉听了道:“记不记得规则?”
我笑了笑,耸耸肩道:“可能不记得。”
檀谊沉把我手里的士兵拿了回去,他另外拿起一颗黑棋:“闭眼睛。”
我照做了,马上听见他道:“可以了。”睁开眼,便看见他两只手都握了起来,伸到我面前。他道:“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