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谊沉坐在餐桌前,他的手撑在桌上托住面颊,不知道想些什么。他面前的桌上摆着碗筷,还有一盅的米粥,以及小菜。
似乎察觉到动静,檀谊沉看来,垂下了手,道:“过来这里吃点东西,然后吃药。”
我走过去坐下,看了看桌上:“怎么有这些东西?”
檀谊沉淡淡地道:“叫会所送来的。”
哪里的会所?送的真是快,这样晚了,会愿意送餐的可没有几家,想必是他家里开的。我没有问,倒是讶异他也会做这样的事。我看着他盛了一碗粥,放在我面前,只是怔怔的。
檀谊沉道:“快吃。”
我道:“……好。”就端起来。想到一件事,我问:“你吃过了没有?不然……”
檀谊沉截道:“我不饿,你吃,吃完了吃药。”
我道:“噢。”
虽然我确实很饿了,可是生病,也没什么胃口。我吃完一碗粥,再吃不下去。檀谊沉拿药给我。吃了不到几分钟,就觉得困顿,还是撑住了,我想把握机会与他多谈谈,随便说什么都好,就想听听他的声音。
檀谊沉仿佛察觉我的疲倦,打断我。他道:“你需要躺下休息。”
我道:“我不怎么累,真的,其实我很少生病,就算生病,吃过药马上会好了,应该……”就对上他的视线,便有种心虚。我闭上嘴。
檀谊沉站起来,道:“不早了,去躺着睡了。”
我跟着起身,有种不舍的心情,便看看他。他没有说什么,倒是陪着我去卧室。我心里欢喜,到床上去躺下了,却听他道:“好好休息,晚安。”
我一时急了,脱口:“等等!”
檀谊沉便站住,回头道:“什么事?”
我看着他,心跳很快。还是厚了脸皮:“能不能……再待一会儿?”
檀谊沉没有说话。以为他要拒绝了,可是走过来。他在床边的一张单人沙发椅上坐下。
我轻声道:“……谢谢。”
檀谊沉默不作声。他看来一眼,很快掉开来,随手拿起床旁矮柜上的一本书。那是我公司一位老牌明星刘敏龙之前出版的自传,刘敏龙送了我一本。我拿回来,随手搁在柜子上,一直也没有看。
我感到眼皮很重,可是很舍不得睡着。我痴痴地看着檀谊沉,他端坐在沙发上,单手捧书,一页页地翻看,那黑沉沉的目光微微掩下来,十分闲静的模样。他看著书,神色半点没有变化,看不出他对内容感不感兴趣……
突然,檀谊沉抬起眼,与我的视线对上。那眼神静静的,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心跳扑通跳个不停。
檀谊沉开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我张嘴,却道:“因为我很喜欢你。”一说出来,马上吓一跳,怕他反感,又要像上次那样严厉起来,从此与我隔绝不往来。我连忙想着怎么解释,一面牢牢看住他。
檀谊沉看着我,神气淡淡的。他没有起身走人。
我有种朦胧的念头,不断鼓动着。我看着他,又说一次:“我喜欢你。”
檀谊沉维持安静,半天才开口:“是吗。”
我听见他的口吻还好,有些松口气,就这样已经感到满足起来。我望着他,道:“是真的,我喜欢你。”
檀谊沉看着我,淡淡地道:“不要再说了。”
我道:“好。”
我心想,明天再说。
檀谊沉又道:“你需要睡了。”
我微微一笑:“好。”就眼睛一闭,马上睡着。
虽然还有点发烧,可是我感到再没有比今晚更好睡的一觉了。隔天起来,完全没有前夜的疲惫感。卧室里光线雪亮,我翻过身,床边的沙发椅上空无一人。我坐起来,往旁一看,昨晚檀谊沉看的书又放回柜子上。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没有忘记睡前的事情,想起来真是有点恍惚。或许他看我生病的缘故,暂时不发作?过后又像上次不理我。我有些担心着,忽然瞥见架子上挂着的一件风衣,怔了怔。他没有带走。
他一定看见了,可是没有带走?也许根本没有看见?我感到脑筋突然不太管用,想什么都是胡涂。我在矮柜上找到手机,看了看,没有看到檀谊沉的只言片语。
我把手机随便一搁,就往床上一躺,拉起被子蒙住头。我决定早上休息,昨晚回来,已经吩咐成叔不必先过来了。
然而,还没有睡过去,就听见手机铃声大作。我揭开被子起来接听,是谢安蕾打过来的,倒是难得,不催请我去公司,她询问我的病况。
我道:“好多了。”
谢安蕾道:“那就好,不知道您何时会到?是否让我通知成叔去接您?您晓得的,目前许多事情要处理。”
她跟从我做事许久了,一直知道我生病从来睡一觉会好的。我叹气,道:“知道了,请成叔一小时后过来。”
今天与昨天一样,仿佛又不一样。同样的事,同样的会,相同的面孔,一个个面对起来,都好像是新的。本来烦心的事,也不烦了。回想昨晚,整个感到快乐,在朦朦胧胧间,发生了某些变化,不只昨天,或许更早之前就发生了,十分细小,很难说清楚是怎样子,有时候又好像没有不同。
但是,我感觉得出来,不一样了。檀谊沉已经喜欢我了?不见得,可是,他对于我的态度确实有些改变。
大家看我精神很好了,全归功于谢安蕾昨天坚持赶我回去休息。然而她本人倒好像不这样想。她跟着我很久,除了我妈和罗妮,也可算一个了解我脾气的人。
谢安蕾还是一本正经给我报告。她道:“贺律师给您与范总监都传了一份和解内容,范总监已经看过,他没有意见,假如您也没有问题,就可以回复贺律师了。”
我正看完了。其实没有什么可改的,给一笔钱,使对方不提告刘习清,就算结局圆满。我便道:“妳可以回复贺律师了。另外告诉她,我找过邵医师谈话,到时不论王小姐怎么决定,还要麻烦她了。”
谢安蕾道:“好的。”
吩咐完了,她还不走。我看着她,笑道:“还有什么事?”
谢安蕾道:“刚刚您在开会,大概手机不通,叶先生打电话到办公室来,让我提醒您,今晚倪老夫人的寿宴不要忘记了。”
这不说,我真是忘记。简直想不到日子这么快。我便又记起倪宾说的他表哥钟意檀谊沉的事。今晚的寿宴,那裴霆俊必定会出席。不过我不担心,檀谊沉不会去,倪家邀请檀家人,去的人物会是檀谊沉的伯父或姑姑,譬如我家,我爸不在国内,是我大哥代表。我出席,主要大侄女会去,让我看住她。
而且檀家小辈之中,与倪家相熟的人是檀壹文。
我拿出手机。早上过来的半路上,我左思右想,未免檀谊沉又冷淡下来,还是给他写讯息,内容一本正经,感谢他昨天的照顾,对我强留他下来致歉。我当然记得他把我的车暂停到他的停车位,我早上没有开车出去,今天他回来,便没有位子。
我没有告诉他,我的停车位号码。
手机里有各种新的讯息,包括我大哥大侄女,就是看不见檀谊沉的回复。照着我的印象,他今天只有上午需要看诊,难道他中午不打算回公寓?不然早该要问我了。
我对着手机看半天,决定给他打电话。
那头响了很久才接起来,檀谊沉道:“什么事?”
又是平淡的口气。十分正常,我不意外,可是经过昨天,心里不免也有点失落。我振作一下,道:“我打扰你做事了吗?”
檀谊沉道:“没有。”
我忽然发觉他那边有谁在唱歌,是浑厚的女人声音。我不记得他家里有音响的设备,假使他在剧院听歌,必然不会接听电话。我犹豫地问:“你在外面?好像有人在唱歌是不是?”
檀谊沉道:“在我姑姑家。她放了唱片。”
我听了,有些松口气。又听他问了一次:“有什么事?”
我胆子大起来,道:“没什么事,就是你没有回我讯息,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
檀谊沉静了一下,道:“我看了。没有什么。”
这意思大概是对我昨天的麻烦觉得没什么。我看他不抵触,继续绊住他:“我在公司里,但是我出门没有开车,晚上你几点回来,我要先回去把车子移开了。”
檀谊沉却道:“不要紧,晚上我有事,会在我姑姑这里住一晚。”
这样听来,今天是见不到了,我有些怅然。也没办法,不可能央求檀谊沉不要在他姑姑家住下来。他姑姑那样一个忙人,这时在家,大概专程等着他的,便问知我没有别的事,他就要挂电话。我再依依不舍,也只有结束通话。
我坐在办公椅上,对着桌上几份待批阅的文件,忽然不起劲,自槟城回来后,日日准时到公司,办公室会议室两边轮流,不免枯燥。报导引出的风波可算告一段落,我想了想,决定下午给自己休假,一方面也是因为晚上有宴会,需要准备。
我向谢安蕾宣布,她倒没有不赞成,更主动通知成叔开车过来。
下楼时,车子已经停在门口。我坐上去,成叔开口:“叶先生,请问要直接回去吗?”
本来我想先去哪里走走,然而真正出来了,就意兴阑珊。光是想到一晚上见不到檀谊沉,对任何事感到索然无味。
我想了半天,还是回去。车子往前走,我拿出手机,刚才通过话,檀谊沉必然不会另外回复了,一看,果然是这样。我随意地浏览讯息,不外派对酒会等等的邀请,还有私人的单独约会……有阵子没有出去玩,竟使许多人关心,就连章祈与朱铭棣都问起来。
不包括周米,他始终知道我在追求檀谊沉。
我一时想不到怎么对章祈与朱铭棣说明,只好不回答。其余的人,更不重要。突然我看见李钊传来的讯息,他们学校礼拜六校庆,他的班上有话剧演出,虽然他没有参与,也要帮忙宣传,拉拢业界人士去观看,使他的同学们有更好的机会进到圈子里。
李钊邀请我去。
自上次见面,这之间其实他也有过别的邀请,但是我没有答应,主要不凑巧,并不是因为他有什么做不对。可是他出道了,名气不够扎实,而且年轻,与我一块出去,万一被有心人看见,的确会有不好的传言出来。他又是我公司艺人。照着何莉莉的希望,不知不觉避免碰面的机会。
不过我看他,还是最初认识的那漂亮友善的男孩子,当初是我告诉他,不用着特地保持距离,倒是我后来冷落他。我一时不很过意,就答应了。
原以为李钊拍戏没有空,却立刻收到回复,他说,本来已经做好准备我不去,十分高兴。我心里一软,又告诉他,一定准时到。
晚上成叔准时开车来接我去赴宴。
车子往湾区背后的一座山上去,倪家大宅就在半山腰,附近只有他们一户,四周满山翠绿,在夜里全部暗幽幽的,带着一点奇异,今天此刻仿佛白日,山道光明大放,一部接着一部的汽车往上开,一个又一个的人下来,涌进那华贵的房子,闹哄哄一片。
今年是倪老夫人九十大寿,做儿女们的格外重视,早早发出请帖,务必使各界一方人物到齐了,倪家各房的子孙也十分难得齐聚,就为今天,让老太太能够有面子。孩子们的孝心,在老人家眼中,大概很有点不同的意思。老太太年纪大,脑筋不胡涂,她手头握有她丈夫留给她的半数倪家产业,还有许多股票,她立过遗嘱,预备把遗产包含股票留给第一个孙子。等到第一个孙子即将出生,她立刻更改遗嘱……就这样前后改了好几回,就这些年,倪家每个人都是尽心尽力讨好老太太,定时问候,好好伺奉。
这些,与我并不相干。我今天来,主要为了做一个称职的保姆——看住大侄女,不要让她淘气,引出一些枝节。前两天,我从沈特助那边听说,大侄女在某场派对结交了某位男士,很快打得火热,三天两头跑出去约会,她爸爸知道后,十分不高兴,禁止她出门,差点也不让她去上班。
今天是因为倪翠芝说了一声,老太太想要见见大侄女,她才能够一块出门。然而正因如此,她非常不痛快,对她爸爸摆脸色。
我大哥带着她问候过老太太,马上把她丢给我,自去忙了。
大侄女立刻对我抱怨:“他真是不讲理,他凭什么管我认识朋友,说什么不正经,他才不正经!一把年纪了,还找一个比我大没有几岁的女朋友,羞不羞!”
我道:“你爸爸不是不让你认识朋友,是担心你被骗。”
大侄女哼了哼:“小叔叔,你不用管我,你也去玩呀,他反正也不管我!”
我笑了笑,为她取来一杯凉饮:“来,喝杯果汁,消消火。”
大侄女道:“我可以喝酒了!”还是接过去。她咬着吸管喝了一口,眼珠子转了转,忽道:“小叔叔,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有人在看你。”
我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就看见一个斯文的男子,那人容貌不错,看上去竟有几分面熟。我一时记不得,倒是,他看我看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走了过来。我想了想,看了大侄女一眼,她甜甜地笑道:“我保证我不会主动找人认识。”
我笑了一下,道:“不要让你爸爸太生气了。”
大侄女轻哼着,捧着凉饮走开。那位男子已经到了我面前,他开口:“你好,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我,唔,上次真是不好意思。”
我绞尽脑汁,仍旧想不到哪个上次。面上笑道:“哪里。”
他又道:“其实我的酒量没有那么差的,因为前一天为一个病人动手术,没有怎么休息,所以……”就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我一面听,突然脑中闪过一张脸,心里诧异,仔细去看他,果真是檀壹文。他这次没有戴眼镜,怪不得我认不出来。
正好檀壹文说了一段落,我问出口:“怎么你不戴眼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