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逸清从赵勤手里夺过书,藏在身后,笑道:“送我就是我的了,再说这是你送我的唯一礼物,我要带着做个念想。”
赵勤看着脱下囚服,一身运动衣的樊逸清,清清爽爽,笑着摇了摇头,帮他重新整理好行囊,又重重拍了两下,舒了一口气,大手一挥:“樊子,走,哥亲自送你出狱。”
上午八点,樊逸清签了释放文书,赵勤陪着他往狱所大门走去,总共只有88米的距离。
赵勤不忘玩笑说:“哈哈,当年建狱所这群人,是真他娘的人才,这88米寓意多好,走完了,就拜拜了。”
樊逸清每走一步腿都在颤抖,既渴望快点走完这段距离,又害怕门后那个崭新而又陌生的世界。
十年,他的整段青年时光就在高墙里面流失殆尽。
十年,他的母亲也是她的母亲,樊母在樊逸清入狱后的第二年冬改嫁了赵叔,入狱后的第四年,赵叔来看他并且告诉他,樊母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赵雅清。
从那时开始,他经常收到家里的书信,妹妹的照片,但母亲极少过来看他。
现如今,他的母亲和他的继父,还有刚满六岁的妹妹,能接受一个身陷囹圄的自己吗?
赵勤看出他的紧张,低声安慰道:“樊子,出了这道门,你就算是重生了。你别害怕,把日子重头开始再过一遍,赵哥信你能做好,能过上好日子。你才29岁,一点儿都不晚,择业就业,结婚生子,一步步来,别心急。”
樊逸清听着赵勤的安抚,心绪逐渐恢复,应道:“好,我答应你,赵哥。”
“出去后千万别再做错事了,一定要做个守法公民。”
走到门口,同行的小狱警去给传达看释放文书。趁这个时候,樊逸清突然转身面向身后的赵勤,一脸严肃紧盯着他,似是下了巨大的勇气般:“赵哥,如果我说我没有犯罪,我是被冤枉的,你信吗?”
赵勤看着樊逸清的眼睛,眼中的笃定和渴望让赵勤有些恍惚。
小狱警从传达室走出来,快要走到二人身边的时候,樊逸清低下头自嘲道:“算了赵哥,换作我是你,我也不会信。”
说话的同时,狱所的电子门咔嚓一声慢慢划开,门外的阳光顺着越开越大的门缝打在樊逸清的背上,赵勤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樊逸清,觉得他果真很适合待在阳光充足的地方,只有这时,他才是真正的活着。
赵勤上前用手用力的按住樊逸清的双肩,坚定的回答他:“谁说哥不信,哥信你无罪!”
樊逸清抬起头来,眼睛散发的光彩比阳光还要耀眼夺目,他感到自己酸了鼻头,紧紧拥抱了赵勤。
“赵哥,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旁边的小狱警看着二人这出十八相送,笑嘻嘻道:“送了多少犯人出狱,赵哥这次可真走心。”
樊逸清松开赵勤站好,赵勤朝他摆手道:“走吧!快回头看看,别让你妈妈等急了。”
听到妈妈两个字,樊逸清猛的转身,看到门外五六米处站着的母亲和赵叔叔,赵叔单手抱着个小女孩,他看到母亲正在流泪,赵叔叔朝他摆手微笑,小女孩童稚的喊着哥哥。
樊逸清大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提着包裹冲出监狱,冲到门外,一股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真正的天空呈入眼中,最重要的是,他的家人依旧在。
29岁,他重获新生,爱与希望,依旧还在。
“妈!”樊逸清跑到樊母身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母亲的腿大声哭泣。樊母弯腰抱住儿子的头,一遍遍摩挲着儿子不过寸长的头发,声泪俱下。
“儿子,你受苦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
一双小手拿着手帕小心翼翼的去擦拭樊逸清的眼角:“哥哥别哭,小清跟爸爸妈妈一起接大清回家,我们永远都不分开好不好?”
樊逸清看着站在身边的妹妹,任凭妹妹在自己的脸上擦拭,松开母亲抬手摸了摸妹妹的头,笑道:“好呀,大清跟小清回家。”
再也不会分开,樊逸清心想,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准任何人伤害我的家人。
樊逸清扶着母亲,回头朝狱所里面感动的一塌糊涂的赵勤喊道:“赵哥,我走啦!”
赵勤笑着大声回喊:“快滚吧臭小子。”
愿你如新笋破泥,高节贞心。
第3章
樊逸清入狱后,樊母将家里的房子变现全都用做王强的赔偿款,随后跟赵叔回了他的云南老家定居。
第二年,樊母和赵叔去监狱看樊逸清,赵叔一脸真诚的表示想和樊母重组家庭,想要征求樊逸清的意见。
赵叔年轻时候结过一次婚,也有过一个儿子,只是妻儿出了严重的车祸,车毁人亡,就剩下他孤家寡人。
樊逸清12岁时,赵叔成了他家邻居。可能看到他们孤儿寡母,产生了恻隐之心,就一直明里暗里照顾着。
尤其樊逸清被抓期间,赵叔更是一边安抚樊母,一边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奔波。
樊逸清几乎没有犹豫,在同意的同时还表达了自己最衷心的祝福。
当时隔着隔音玻璃,樊逸清一直观察着自己的母亲。
不过才41岁的年纪,却已经经历了人一生中最多的苦难。
婚姻不幸,唯一的儿子锒铛入狱,家产全无。
可是当看见儿子点头同意时,樊逸清看到了母亲眼睛里迸发出来的光彩,和脸颊上不经意飘出的一抹羞红。
从小到大,樊逸清见到最多的就是母亲的愁容,可如今赵叔给了她最真实的快乐。
樊逸清发自内心的感激赵叔,不止是因为樊母,也为了自己从赵叔身上体会到的父爱。
就好比现在,樊逸清出狱已经半个多月了。
出狱当天,他就跟着赵叔、母亲和妹妹连夜坐火车回到云南的新家。
原本樊逸清还会怕自己融入不了新环境和新家庭,到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如此的令人感到舒适,让他可以卸下所有防备,不再时刻处于应激状态。
而他的家人也给了樊逸清足够的爱与包容。
樊逸清曾来没想过,原来这间套二小居室竟然是世界上最温暖的避风港。
樊逸清第一次感受到“家”这个字的含义。
“清清,快点洗手过来吃饭,妈妈给你包了你最爱吃的猪肉馄饨。”
晚饭时光是樊逸清最愉悦的时间,他到饭桌的时候,桌上摆满了自己爱吃的饭菜,樊母还在厨房里收拾,赵叔正蹲在橱柜前挑酒,妹妹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晃动着两条小腿,摇晃着小脑袋哼着歌。
见到哥哥过来,雅清甜甜笑出了一对小酒窝:“哥哥,妈妈偏心。”
樊逸清走过去蹲在妹妹身前,摸着她的头笑着问:“小清告诉哥哥,妈妈哪里偏心呀?”
雅清撅起小嘴,嘟囔着:“以前妈妈都会先喊我吃饭,现在总是先喊哥哥吃饭,妈妈肯定有了大清就不爱小清了。”
“小傻瓜,怎么会呢?小清才是妈妈的心头宝。”
赵叔拿着一瓶五粮液走到女儿身边,顺手在女儿头上弹了个脑嘣儿,走到自己餐位前坐好,逗弄女儿道:“小丫头不害臊,都多大了还跟哥哥撒娇。”
“逸清,今晚陪叔喝了这瓶,咋们爷俩儿好好痛快痛快。”赵叔一边说着一边给自己和樊逸清的酒杯倒满酒。
雅清不满爸爸弹她脑瓜子,抱着樊逸清的脖子撒娇喊疼,樊逸清给她揉着脑袋,笑说:“好的赵叔,今晚我陪您喝个尽兴。”
樊母收拾完厨房也来到餐位前坐好,听到丈夫邀儿子喝酒,不免的说道赵叔几句,赵叔摸着后脑勺一边给樊逸清递眼色一边笑。
樊逸清酒量极浅,他曾经吃了醉酒的大亏,如果不是因为醉酒,也不至于摊上牢狱之灾。
可他出狱后并不排斥喝酒,几乎每天都会尝试喝上一两口白酒,从刚出狱时的一杯就醉,到如今能喝两三杯还能撑起精神说话。
樊母对当年的事心有余悸,总是指责丈夫怂恿樊逸清喝酒,灌成个酒鬼怎么办。
只有樊逸清心里明白,他这辈子绝不能毁在酒上第二次。
既然喝着喝着就醉了,那醉着醉着也就习惯了。
一家人吃饭比一群人吃牢饭幸福的太多,酒过三巡,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逸清啊,你出狱后有没有什么打算啊?叔跟你妈妈商量过了,叔工作的厂子里现在缺操作工,你要是不嫌弃,叔把你介绍进去,手把手的教你干,一个月怎么也能挣个6000多。”
樊逸清静静地听着,樊母见儿子不出声,怕他别再误会他们的意思,再以为是他们嫌弃他不工作吃白饭,就赶紧补充道:“清清,你别误会你赵叔,你赵叔是打算等你日子过的安稳了,上了正轨了,好给你介绍个对象,这日子也就能红红火火的过下去了。”
樊逸清笑了笑,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白酒。
连续半个月的酒精脱敏过程,让他逐渐适应了酒精,却无法适应酒入喉管时的辛辣感。
赵叔也陪着喝了一口,续道:“逸清,叔想过了,叔还有套小套一出租着,等你找上媳妇,结婚咋们不怕没房子,我带着你妈和你妹妹搬到小套一去住,这里就留给你做婚房,等有了孩子,我跟你妈给你们带...”
“叔,不用的。”樊逸清适时打断赵叔的话,“这些都是小清的东西,我没资格占。”
“逸清,我跟你妈妈结婚了,你是她亲生儿子,也就是我亲生儿子,我真没把你当外人,你...”
樊逸清怎么可能感受不到,他出狱后全家人都在迁就他,万般怕他不适应,可是他不配得到这些,他现在配不上清白的家人,配不上天真烂漫小妹的一声大哥。
家人对自己越好,樊逸清越觉得自己愧疚。
“叔,我都明白,只是我打算去北京。”
樊母一听到儿子的决定,将筷子猛拍在桌子上,大声反驳他:“不行!我不同意!”
“你这辈子都不能再回北京!”
“妈,我确信我是被冤枉的,我需要寻找真相。”
樊母十分激动:“妈妈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可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也刑满释放了。十年啊,十年过去了还能有什么证据。妈妈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我们一家人平平淡淡过日子,不好吗?不好吗,清清?”
樊母伸手拉住儿子放在腿上的左手,抚摸着左手的小指,樊逸清左手的小指竟然缺了一节:“儿子,十年啊,妈妈失去了你十年,即便你如今回来了,你也不是完整的,你知不知道当妈妈接到你减刑是因为救人外加受伤的通知时,有多揪心。”
“妈妈宁愿你不减刑,妈妈宁愿你多待三年,也不愿意看到你受这么重的伤。十指连心,该多疼啊。”樊母哭的揪心,樊逸清听的扎心。
赵叔在一旁安慰着樊母,也在劝阻樊逸清。
“妈,对不起。”
“我必须要去一趟北京调查真相。”
“啪!”
樊母听到儿子坚决的语气,再也按耐不住情绪,伸手打了樊逸清一巴掌。
樊母打完后愣在当场,赵叔一慌,连忙道:“有话好好说,你打孩子做什么。”“逸清你也是,你就听你妈妈一句吧。她为了你…”
雅清见哥哥被打,哇的一声吓哭了,赵叔话没说完,叹口气赶紧把女儿抱到房间里关上门安慰。
关门前依旧不放心的叮嘱母子二人有话好好说。
樊逸清拉开椅子,对着樊母跪了下来。
“妈,我是杀人犯的儿子,我没得选择。这么多年,这个称呼一直跟着我,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直到现在为止,我和你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此。”
“我确实可以躲的远远的,可以选择忘记,可是当年我考上首都商大时我也以为我逃出去了。”
“结果呢?妈我没逃出去,我逃不出去,非但没有逃出去,我自己也成了杀人犯!”
樊逸清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樊母看着痛哭的儿子,抬手来回抚摸那张被自己打肿的脸。
“所以妈,我不能让赵叔背负着一个杀人犯继子,让雅清有一个杀人犯哥哥。我当年没得选,如今我可以替他们选!”
“他们那么好,我不希望有一天我成为毁了他们的那条导火线。”
“我不希望爱我的他们有一天会恨我!”
樊母捧着儿子的脸,不住的重复道:“不会的...不会的...”“他们那么爱你,不会嫌弃你。”
樊逸清突然问道:“妈,你恨过樊建国吗?”这个名字是樊逸清和母亲多年的禁忌,一提起就会撕裂心脏的痛苦。
樊母看着儿子的眼睛没有回答。
樊逸清突然后悔提起这个人,但他没有办法,他必须让母亲感同身受,他要说服母亲。
“妈,你爱过他,可最终也不可避免的恨他。如果我不去证明自己清白,总有一天你们或许也会恨我。”
“妈,让我去吧,我不想像个老鼠一样永远活在暗处,小心翼翼,被人喊打。我也不祈求获得真相后将真正的犯人绳之于法,我只想求得一个让我自己心安理得的真相。”
“能让我真真正正抬起头来的真相。”
樊母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是十年过去了,你去哪里寻找真相?这难度无异于大海捞针。”
“妈,我知道方向,你相信我。”
樊母终于妥协了,她了解这个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